【洪范传】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叙,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何也?武王叹而谓箕子:“天不言而默定,下民相助协顺其所居。居,谓所以安者也。而我不知其常理所次叙。”箕子乃言:“我闻在昔,鲧之治水也,至于五行皆乱其陈列。故上帝震怒,不与之以洪范九畴,而常理所以败,鲧则殛死。及禹继而起,天乃与之以洪范九畴,而常理所以叙。”盖水之性润下,而其为利害也尤甚。故鲧之治水也堙之,则失其性,而至于五行皆乱其陈列。及禹之治水也导之,则得其性,而至于常伦所以叙。常伦之叙者,则舜称禹“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也。其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盖《易》亦曰“洛出书”,然而世或以为不然。原其说之所以如此者,以非其耳目之所习见也。天地之大,万物之众,不待非常之智而知其变之不可尽也。人之耳目之所及,亦不待非常之智而知其不能远也。彼以非其所习见,则果于以为不然,是以天地万物之变为可尽于耳目之所及,亦可谓过矣。为是说者,不独蔽于《洪范》之锡禹,至凤凰、麒麟、玄鸟、生民之见于经者,亦且以为不然,执小而量大,用一而齐万,信臆决而疑经,不知其不可,亦可谓惑矣。
五行,五者行乎三材万物之间,故“初一曰五行”。其在人为五事,故“次二曰敬用五事”。五事敬则身修矣,身修然后可以出政,故“次三曰农用八政”。政必协天时,故“次四曰协用五纪”。修身出政协天时,不可以不有常也,常者大中而已矣,故“次五曰建用皇极”。立中以为常,而未能适变,则犹之执一也,故“次六曰用三德”。三德所以适变,而人治极矣,极人治而不敢绝天下之疑,故“次七曰明用稽疑”。稽疑者,尽之于人神也,人治而通于神明者尽,然犹未敢以自信也,必考己之得失于天,故“次八曰念用庶征”。征有休咎,则得失之应于天者可知矣,犹以为未尽也,故“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福极之在民者,皆吾所以致之,故又以考己之得失于民也。敬本诸心而见诸外,故五事曰敬用。用其厚者,固治人之道也,故八政曰农用。农,厚也。天时协,则人事得,故五纪曰协用。谨其常,则中不可不立也,故皇极曰建用。建,立也。者所以救其过、持其常也,故三德曰用。明则疑释,故稽疑曰明用。庶征之见于天,不可以不念,故庶征曰念用。福之在于民,则宜向之,故五福曰向用。极之在于民,则宜畏之,故六极曰威用。威,畏也。凡此者,皆人君之道,其言不可杂,而其序不可乱也。推其为类则有九,要其始终则犹之一言而已也。学者知此,则可以知《洪范》矣。
“一,五行:曰水,曰火,曰木,曰金,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何也?盖爰者,于也。润下、炎上者,言其所性之成于天者也。曲直、从革者,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也。于之稼穑而不及其他者,于之稼穑亦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也,不及其他者,莫大乎于之稼穑也。夫润下、炎上,言其所性之成于天者。然水导之则行,潴之则聚,火燃之则炽,宿之则壮,则其所化亦未尝不因之于人也。或曲直之,或从革之,或稼穑之,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然可以曲直,可以从革,可以稼穑,则其所性亦未尝不成之于天也。所谓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者也。其文所以不同者,非固相反,所以互相明而欲学者之自得之也。润下者水也,故水曰润下。炎上者火也,故火曰炎上。木金亦然。惟稼穑则非土也,故言其于之稼穑而已者,辞不得不然也。又言润下所以起咸,炎上所以起苦,曲直所以起酸,从革所以起辛,稼穑所以起甘者,凡为味五,或言其性,或言其化,或言其味者,皆养人之所最大也,非养人之所最大者,则不言,此所以为要言也。《虞书》:禹告舜曰政在养民,而陈养民之事,则曰水火金木土谷惟修,与此意同也。
“二,五事:曰貌,曰言,曰视,曰听,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何也?盖自外而言之,则貌外于言。自内而言之,则听内于视。自貌言视听而言之,则思所以为主于内,故曰貌,曰言,曰视,曰听,曰思。弥远者弥外,弥近者弥内,此其所以为次叙也。五者,思所以为主于内,而用四事于外者也。至于四者,则皆自为用而不相因。故貌不恭者不害于言从,视不明者不害于听聪,非貌恭言从然后能哲,能哲然后能谋,能谋然后能思,而至于圣也。曰思曰睿,睿作圣者,盖思者所以充人之材以至于其极,圣者人之极也。孟子曰:人之性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材,不能尽其材者,弗思耳矣。盖思之于人也如此。然而或曰“不思而得”,何也?盖人有自诚明者,不思而得,尧舜性之是也。所谓诚者,天之道也。有自明诚者,思之弗得弗措也,汤武身之是也。所谓思诚者,人之道也。然而尧舜汤武之德及其至,皆足以动容周旋中礼,则身之者终亦不思而得之也。尧舜性之矣,然尧之德曰聪明文思,盖尧之所以与人同者法也,则性之者亦未尝不思也,故曰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而性之身之者及其成,孟子皆以谓盛德之至也。箕子言思所以作圣,孟子言弗思故相倍蓰而无算,其所言者皆法也。曰视曰明,明作哲,听曰聪,聪作谋者,视之明,无所不照,所以作哲;听之聪,无所不闻,所以作谋也。人之于视听,有能察于闾巷之间、米盐之细,而不知蔽于堂阼之上、治乱之几者,用其聪明于小且近,故不能无蔽于大且远也。古之人知其如此,故前旒蔽明,︻纩塞聪,又以作聪明为戒。夫如是者,非涂其耳目也,亦不用之于小且近而已矣,所以养其聪明也。养其聪明者,故将用之于大且远。夫天下至广,不可以家至户察,而能用其聪明于大且远者,盖得其要也。昔舜治天下,以诸侯百官,而总之以四岳,舜于视听,欲无蔽于诸侯百官,则询于四岳,欲无蔽于四岳,则辟四门,欲无蔽于四门,则明四目,达四聪。夫然故舜在士民之上,非家至户察而能立于无蔽之地,得其要而已矣。其曰明四目、达四聪者,舜不自任其视听,而因人之视听以为聪明也。不自任其聪明而因之于人者,固君道也。非君道独然也,不自任其聪明而因之于人者,固天道也。故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又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舜于聪明,下尽人,上参天,斯其所以为舜也。舜之时,至治之极也,人岂有欺舜者哉!舜于待人,亦岂疑其欺己也!然而访问反复,相参以考察,又推之于四面,若唯恐不能无所蔽者,盖君天下之体,固不得不立于无蔽之地也。立于无蔽之地者,其于视听如此,亦不用之于小且近矣。夫然故蔽明塞聪,而天下之情可坐而尽也。言曰从、从作者,《易》曰: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则言之要为可从而已也。言为可从也,则其施于用,治道之所由出也。古之君人者知其如此,故其戒曰:“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又曰:“其惟不言,言乃雍。”而舜以命龙,亦曰:“夙夜出纳朕命,惟允。”言之不可违如此也。貌曰恭、恭作肃者,孟子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盖威仪动作见于外者无不恭,则生于心者无不肃也。传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礼义威仪之则,所以定命也。故颜渊问仁,孔子告之以视听言动以礼。而卫之君子所以称仁者,亦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貌之不可慢如此也。存其思,养其聪明,而不失之于言貌,故尧之德曰聪明文思。言貌者,盖尧之所谓文,则虽尧之圣,未有不先于谨五事也。
“三,八政:曰食,曰货,曰祀,曰司空,曰司徒,曰司寇,曰宾,曰师。”曰食、曰货、曰祀、曰宾、曰师,称其事者,达乎下也;曰司空、曰司徒、曰司寇,称其官者,任乎上也。人道莫急于养生,莫大于事死,莫重于安土,故曰食,曰货,曰祀,曰司空。孟子以使民养生送死无憾为王道之始,此四者所以不得不先也。使民足于养生送死之具,然后教之,教之不率,然后刑之,故曰司徒,曰司寇,此彝伦之序也。其教之也,固又有叙可得而考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于知至意诚,心正然后身修,身修然后国家天下治。以是为大学之道,百王莫不同然。而见于经者,莫详于尧。盖聪明文思,尧之得于其心者也。克明俊德,有诸心,故能求诸身也。以亲九族,九族既睦,有诸身,故能求诸家也。平章百姓,百姓昭明,有诸家,故能求诸国也。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有诸国,故能求诸天下也。积于其心以至于身修,此尧之所以先觉,非求之于外也;积于其家以至于天下治,此尧之所以觉斯民,非强之于耳目也。夫然,故尧之治何为也哉?民之从之也,岂识其所以从之者哉?此先王之化也。然以是为无法,立司徒之官以教之者法也。教之者,导之以效上之所为而已也。养之于学,所以使之讲明;文之以礼乐,所以使之服习,皆教之之具也。使之讲明者,所以达上之所为,使之服习者,所以顺上之所为,所谓效之也。上之所有,故下得而效之,未有上之所无,下得而效之也。当尧之时,万邦黎民之所效者,尧之百官;百官之所效者,尧之九族;九族之所效者,尧之身。而导之以效上之所为者,舜为司徒也。舜于其官,则又慎徽五典,身先之也。然后至于五典克从,民效之也。及舜之时,舜之导民者固有素矣。然水害之后,其命契为司徒,则犹曰:“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敬敷五教,在宽。”盖忧民之不亲,而念其不顺上之化,命之以谨布其教,而终戒之以在宽,岂迫蹴之也哉!其上下之际,导民者如此,此先王之教也。为之命令,为之典章,为之官守,以致于民,此先王之政也。盖化者所以觉之也,教者所以导之也,政者所以率之也。觉之无可言,未有可以导之者也;导之无可言,未有可以率之者也;而况于率之无可言,而欲一断之以刑乎?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其所谓善,觉之者也;其所谓法,导之者也;其所谓政,率之者也。其相须以成,未有去其一而可以言王道之备者也。先王之养民而迪之以教化,如此其详且尽矣,而民犹有不率者,故不得不加之以刑。加之以刑者,非可已而不已也。然先王之刑,固又有叙矣,民之有罪也,必察焉,眚也,过也,非终也,虽厥罪大,未加之以刑也。民之有罪也,必察焉,非眚也,非过也,终也,其养之有所不足,其教之有所不至,则必责己而恕人。故《汤诰》曰:“惟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是,故以民之罪为自我致之,未加之以刑也。民之有罪必察焉,其养之无所不足,教之无所不至,不若我政人有罪矣,民之罪自作也,然犹有渐于恶者久,而蒙化之日浅者,则又曰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未加之以刑也。民之有罪,非眚也,非过也,终也,自作也,教之而犹不典式我也,则是其终无悛心,众之所弃,而天之所讨也,然后加之以刑,多方之所谓至于再、至于三者也。故有虽厥罪小,乃不可以不杀。用刑如此其详且慎,故先王之刑刑也。其养民之具、教民之方,不如先王之详且尽,未有可以先王之刑刑民者也,矧曰其以非先王之刑刑民也。昔唐虞之际,相继百年,天下之人,四罪而已。及至于周,成康之世,刑之不用,亦四十余年。则先王之民,加之以刑者,殆亦无矣。先王之治,使百姓足于衣食,迁善而远罪矣。人之所以相交接者不可以废,故曰宾,宾者非独施于来诸侯、通四夷也;人之所以相保聚者不可以废,故曰师,师者非独施于征不庭、伐不惠也。八政之所先后如此,所谓彝伦之叙也,不然则彝伦之ル而已矣。
“四,五纪:曰岁,曰月,曰日,曰星辰,曰历数”。盖协之以岁,协之以月,协之以日者,所以正时。而协之以星辰者,所以考其验于显也;协之以历数者,所以考其验于微也。正时,然后万事得其叙,所谓历象日月星辰,期三百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