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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七月初,抵江西地方。霖意海警连年,事须巧速;因一面差人至福建布政司,令作速委官伐木造船。九月中,亲至闽坐督,刻次年春汛必行。奈地方多事,贼报交驰;当事者已疑不能必往,管工官亦泄泄。于是船自十一月起工,至次年四月仅完其半。贼报紧急,不俟工完;四月初四日出坞,尹参将令百户严继先等接至镇,驾守。十一日午刻,方至镇,未刻贼已接踵相望数里;不为所夺,幸也。是年,倭奴辏集福州城外,称数万,城门闭者三月。余等亦日日上城,同有司巡守。

先是,戊午冬,琉球世子差来迎迓长史梁炫等住柔远驿,尽为所掠,声息转闻琉球。三十九年正月,蔡廷会等来修贡,传其国有领封之情呈文该司,该司以时事艰难、国体所系,遂为转奏。本下部议,以旧典难遽变,俟海誓稍宁,必期渡海终事。时勘合到迟,将届六月,倭寇伺侯海口者又比比。余召漳州火长、舵工等役,中途又为贼阻;各役依山缘径而来,动经月余,至则又七月矣。前船既有伤损,久住内港,乌囗〈虫念〉丛生。乌囗〈虫念〉者,生于淡水,则坠于咸水;生于咸水,则坠于淡水。内港,淡水也;一至海,则垂垂而坠,船板精华俱为所蚀,油灰不能复住,水从罅隙而入,何可止也。余时与诸司议,但挟数十人从夷舟往。夷舟颇小,举动敏捷;既不为贼觊觎,又可藉以济事。有司固执,以堂堂天朝为此举动,何以威临四夷!若事不易济,宁修船俟时。欲从权济事,亦须上闻;不然,他日谁任其咎!李君亦曰:『既不能行,毋徒躁动,不若专意修船。事大,非一手可掩;他日当有人谅也』!余然之。火长、舵工等因呈乞有司,改造前船。八月,再定囗〈稳,舟代禾〉。至十一月,毕工出坞。

越嘉靖四十年四月,忽值内地广兵之变。五月初六,则有贼二百余至闽安镇之下江。时各役告请行粮,余亦牒有司,渐次散给。兵道杨君来言曰:『今事急,且不论行,即船将如何守』!既贼乃从下江口,由长乐入福清;而船始报安焉。五月十九日,船至长乐取水。余与李君二十五日起行,抚、按、三司饯于南台,府、县别于新港。二十六日辰刻,至长乐。时自二十三日起,连有南风,遂决而行。二十七日,至广石。二十八日,祭海登舟,别三司诸君。二十九日,至梅花,开洋。幸值西南风大旺,瞬目千里,长史梁炫舟在后,不能及,过东涌、小琉球。三十日,过黄茅。闰五月初一日,过钓鱼屿。初三日,至赤屿焉。赤屿者,界琉球地方山也。再一日之风,即可望古米山矣。奈何屏翳绝驱,纤尘不动,潮平浪静;海洋大观,真奇绝也。舟不能行,住三日。初六日午刻,得风乃行,见土纳已山。时东南风旺,用舵者欲力驾而东。至申刻,乃见小古米山,夷人望见船来,即驾小囗〈舟华〉来迎。有二头目,熟知水路,且曰:『既不能从大古米山入,何可傍土纳已山而入!其中多礁』。余等闻之骇。二头目一面令夷船入报,渠遂躬在余船道驾,从小古米山而入;且云:『得一日一夜之力,即未遽登岸,可保不下叶璧山矣。余等厚赏赐之,昼夜赶行。初七日未刻,望见王城哪霸港焉。然东风为多,相隔仅五十里,不能辄近。世子遣法司官来迓。夷船凡五十余,辏集封舟前后;欲用先年挽入故事,然竟弗能行。至初八日午刻,有冲风暴雨;余曰:『可整舟』;挽而行。初九日辰刻,遂达岸焉。

既抵岸三日后,有传贼船从其境上过者;盖篷力小,大洋中自不相及。择六月初九日祭王,二十九日封王;礼毕,守候风汛回国。往者,九月终,交初冬,则东北风旺;是年九月内风气不定,日东、日南。守之至十月初,飓风大作;伙长等皆以飓风既过,可以遂行。十月初九日,登舟。及登舟之后,方图举帆,而风雨骤至,阻于哪霸港口。盖港口险隘,仅容一舟;稍有偏侧,船辄不保。船之泊港口也,两旁系以大缆;至十五夜,右缆忽断。陈孔成忙吹号举炮,夷人二千余来牵转,再加新缆。至十八夜,天忽郎霁,月光如画;四更时,诸人与夷官、夷梢乃导而出。出港后,东北风旺,舟行如飞。二十日午后,忽有黑云接日,冥雾四塞;舟人惧曰:『此飓征也』!顷刻,果飓征旋至,舟人守之益慎。至夜二鼓,劈烈一声,舵已去矣。余一家人跑入窗传报,举舟哭声振天。时陈孔成传将各舱所载重者一面丢拋,一面令吴宗达等倡言『舵虽折,尚有边舵,决保无虞』!余谂之曰:『静以御变,极是!但舵何时可换』?达等曰:『天明可换。吾不举大篷,但张二篷、三篷,任其漂流;至后,可补针也』。陈大韶、曾宏俱从陈、高过洋者,亦来;大言曰:『往年亦如此。然往年船不固,今此船固;往年船发漏,今不发漏;往年无边舵,今有边舵;往年折舵并折桅,今舵虽折而桅尚存』。余闻其言,心亦颇定。然播荡反侧,无顷刻宁;风涛之势,与天上下,舟亦虩虩如裂屋响。呼吸存亡,茫然不知何所在也!至次日,风又不息;余乃口为文,令吏陈佩床前书之,以檄天妃。适一晨刻风稍定,始得换舵。舵既定,诸人颇有生望。但牵舵大缆兜之自尾至船首者,又忽中断;则海水咸厉,绳缆不能久。舵工等又惧舵不能稳,稍摆动金口,船分两片矣;此尤危也。乃用银重赏一夷人,系其腰,令下海接之;竟不能接。吴宗达来禀,欲穿二舱、三舱透绳系舵,而不能决。余闻,即慨然是之;乃凿而度绳,舵始得安,行之。至二十六,许严等来报曰:『渐有清水,中国山将可望乎』!二十七日,果见宁波山。历温、历台,闽人未能尽晓浙中山囗〈山奥〉,疑迷莫测,仍怀忧思。至二十九日,忽至福宁;见定海台山,心始安焉。从五虎门入。十一月初二日,入省城。追想前迹,为之恻然!凡士夫相会,真同再世。

郭汝霖记。

万历己卯使事记(此即「萧录」「使事纪」,已见前编)

万历七年,钦差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云南临安卫籍,应天府上元县人)、副使行人谢杰(福建长乐县人)敕封国王尚永。

今上万历改元之冬十二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永表请袭封,若曰:『先臣故中山王尚元于壬申夏溘先朝露,臣不榖当嗣守外藩。谨遣波臣伏阙下,冀制诏远贲,为封疆重』。先是,以有司行查例虚文,亦恐规避者缘此得成其计,故辄遣封。乃是年复行查,盖缓之也。旧规:副使属大行,然犹差遣无常名,而省中则坐次户垣,人人知必余无疑矣,咸恐之。延至丙子秋,国大夫、长史等报曰:『世子永,免衣襁褓而齿于嫡嗣久;诸臣曷敢以不类奸天王之大典乎』!于是不佞业,遂叨正使命;而副则大行谢君杰焉。如故事,各赐一品服。即以九月十一日赍诏敕,出潞河传,遽入闽。

闽中比年求钜木造战舟,余复斩为高名之丽,美材略尽;而间有中绳斧者,往往产于崎岩邃壑之侧,致之甚囗〈难,喜代隹〉。一时闽抚、按又新故,相代未视事;督无其人,以故采木经年,迄丁丑秋七月始定囗〈稳,舟代禾〉。乃舰匠弗恪,适坏裂之。于是驰介四出取,复于十月再兴工;得囗〈稳,舟代禾〉者,把总林天赠也。至于桅之取尤难,桅必杉木而后如式。第杉之材,故可为樿傍者,以是民间率隐不以闻。余先遣李应龙往寿宁伐三木,一最钜;里豪利其可材,遂于梢半潜锯五、六寸,欲短之。然嫌有小伤,故置。乃纷纷林薮中,旁搜逖括,务遴其全;而龚大德报出闽清者,又道路岌嶪,力不可猝致。毕竟皇皇垂成之时,仍取寿宁之桅而用之;采督之使,良亦苦矣。而抚中丞庞惺庵氏代到,故擅风裁,乃矫娇好约缩,出教不欲私役其民。凡木之伐自山者、输及水者、截为舟者,丝忽皆公帑云。费已不赀而丝忽又公帑出,余心内弗自安,时时与谢君商之,舟从汰其什一、军器损其什五、交际俭其什七。先是,诸具物率治之以官;今令平贾,而精黠奸户故求多于有司,诸具物往往以丑恶相欺售。谢君为闽中人,素晓畅其事;乃一一?条其大小诏余不然者,辄奉三尺随其后。于是舟之庀也,大都多谢君指画焉。

舟完,例趣治行。而彼国夷船以汛期,宜候于境上;乃戊寅年,独爽不至。长年三老,佥谓『海洋风涛叵测,与陆路不同。须俟向导行之便』。余与谢君又念事关国体重,万一取轻致偾,为患非细;于是辄具疏以改期请,奏可。久之,正议大夫梁灿等至自琉球;询其故,乃知船因风逆,打入别港,遂坐失汛,非敢违玩、有他意也。于是卜以己卯年五月初六日,封舟先发旺崎。余等初十日启行,抚、按、三司祖道南台,重王命也。次日,抵长乐。十五日,广石庙行谕祭礼,守、巡亦在焉。忽传封舟出闽安镇,引港民船有司弗夙戒,乃迷道阁浅发漏;人言啧啧甚危。抚、按风闻,辄夜走使留督造官争出长策为处。巳而裂者复合,稍稍修葺,无大损毁;故又锐然有行志。二十二日,从梅花所开洋;海似镜面,渔舟数点可黑豆大。自此睇望,汪汪万顷矣。余于是而知江河之恶沱也。

二十三日,风少东,舟折而南下。二十四日,东风益剧,水与舟相吞搏,有噌吆镗鞳之声;而欹侧簸扬,舟中瓶瓮、门椅皆仆,人人惴恐。于是有食而呕者、步而蹶者、晕而卧者;问之,舌举而不下者;答之,口呿而不合者。顾独漳人,则夷夷弗为动耳。风既相左,针路遂舛误,伥伥莫知所之。连行七余日,而窾阔窅无山屿;但唯孤燕飞绕于前后,一细蜻蜓入神舍不去,众咸异焉。陈孔成等懑然悒热,乃令舰匠作彩船以禳;又听习于巫者諠金鼓降箕,巳又俯伏神前求珓:穷祈祝事,一无所吝。当是时,舟人望山之切,真不啻朝饥之忙粱榖,又如弱孺恩慈媪而弗得亲也。三十日,余令夷梢上桅以觇;辄欣然白曰:『云间隆隆起者,非古米,即叶璧山也。去此可五、六百里许,当无虑巳』!于是舟中人无不拍手大欢,各排愁破虑,举觞相慰劳,称「见山酒」云。余二人望之,亦舞于眉端;万水中高岭独出,何止中流砥柱耶!踌躇四顾,辄见三龙并起于海,其起处水乃转涌,旋腾滚滚;上天有声,听如狮吼、如千乘车过,又如殷雷軯鼓轰轰彻地。碧气三道,磔入云雾内,长百丈有余,峙犹鼎足。然舟中人畏栗,不敢迫仰,率扬赭鞭、烧毛羽秽物以厌胜之。须臾,雨四面至矣。传云:「玄龙迎夏」。则凌云而奋鳞,乐时也;岂有据耶!即是观之,则海上光傀可骇之事,固人世所未睹哉!

六月初一日,过叶璧山前,有小舠驾八、九人,破巨浪来;远睨封舟婆娑,胡卢笑。至则持二螺献,少赏之。于是随舟夷总管附去,薄山下,先骑报世子。由此陆路入国,犹两日程也。余二人倚艕而观,一篙工谓有鱼数头逐舟游。夷梢熟海者,往来常具钓饵行。于是垂六物取之,辄获鲜鳞二;颔下中数创,尚跳跃不即僵。顾其色青绿,闪烁有光耀;较中国恒鱼异。余欲生之;选间,僵不可放矣。庖人强烹之,味果佳;第终诧,不欲多食也。初三日,世子始遣法司官具牛、酒以劳从者;亦如例分左右维一缆以挽舟,逡巡至。初五日而后,泊哪霸港口。询之,国人梁灿等尚未宁家。然彼十八日先余舟开洋,今何故后耶?居有顷,报舟漂北山;又十二日,得抵国,隔封舟浃一旬矣。

越二十九日,行祭王礼。七月十九日,行封王礼。余尝念世子产于沈斥,必一切疏简,不可入;今观其貌虽不盈五尺,而言仪恂雅,大与庸俗人相万,盖庶几鞠躬君子耳。岂凡统楫群元者,其体具固自不偶然哉!余二人寓此久,王子馈问赆饯,每每不失礼;而礼有过腆者,辄却去不受:语在「仪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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