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本日,圣上宣赐他金花二枝、彩段八疋、羊酒。各宫妃子各以珠穿成福寿字,及金银八宝织金彩妆、福寿喜字、段疋相赠。各宫嫔御都各制的缀珠云履与忠贤叩头。二十四监局、忠勇营,除掌印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内相各自成队,浇造灌香的大寿烛,叩头。早间先是两掌家李刘二人叩拜,次后田、崔等一起干儿子俱行八拜礼。摆列的寿礼,都是金玉百福寿炉、金玉百福寿杯、金八仙、玉寿星、秦汉款识鼎彝、唐宋名人寿意、金镶玉带、五彩蟒衣、珠履玉绦,无色不备,进酒的又自有珍珠穿成果盒,金玉镂就酒壶,毛睛祖母绿夜光珠镶嵌就八宝杯斝,只见排列得古的苍翠夺目,时的黄白交辉,彩缯夺天孙之机杼,珍异极鬼神之运输。谩说道石崇豪富,直须轻鮹室殷繁,真把一个魏忠贤宅子摆得海龙王宝藏一般。这里潮也似一起拜不了,又一起来叩头。外边贺寿的官员又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见,也只一揖一茶,收了礼单。次后大九卿,也一揖,留茶,收帖。以后文官小九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各科各道、各部属司经局、行人司、中书科、顺天府、宛平大兴二县,该帖的收帖,该手本的留手本。至于上林院监、钦天监、太医院、兵马司,这些只好捱来上个名儿罢了。武官各公、侯、伯也相见留茶。后边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戚畹、五军神枢、神机各营副将,俱各止收手本。又有那朝天宫道士、西山、五台山和尚,都送诞龄文疏,也都收了。其外文官止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武官东厂杨掌刑、孙掌刑,锦农卫许指挥、崔指挥,是决要见的,直捱到后见了,拜送私礼,也都止留一茶。尚有人不相见,要送私礼,要那掌家开报,好不诈钱,好不苦哩。才作得这个揖,忠贤早已困倦,分付道:“田大哥、崔二哥留著,咱这里有面,有那外省直送礼的,叫掌家造册来,咱闲时瞧罢。”这番才收外边的礼。先是各处省直边镇巡抚、巡按,次后两司、各府、各奉差部属官,这遭各边镇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都司,这些上礼的怕失上了册,好不用钱。内中有相关的,也收几件,也免得个意思。这些没要紧来送的,用了盘缠使费,帖子不得一个,止讨得一张批回去,却也扫兴。他独自睡醒时自与这干吃酒去了。忙忙一月有余,只理论得一个自己生日,不曾论及朝事。不料边报倏已接至。
先是奴酋以天启六年八月身死。忠贤便道:“他身死,必竟诸于争立,必竟各为部伍,自相屠杀。”故上年九月曾差下两个喇嘛僧,叫袁巡抚差人伴送他到沈阳,只说袁巡抚去与哈赤上纸作吊,看他虚实,可剿则剿,可招则招。袁巡抚只得差下守备傅以昭等伴送,十月十九才至沈阳。不知李永芳佟养性,已扶立第四子为主,大事已定,止做得一番交际。此处送与绸绫各四疋。彼答貂皮二十、舍利孙皮八、玄狐皮二、人参百斤回报。后边他来答礼,故示可招之意,缓我提防。我这里袁巡抚却是有谋,便一面大修城守,议开屯田。毕竟奴酋按兵不来挑战,却乘隙往袭朝鲜,连破义州、昌州,直抵王京,先杀得他那边要自顾不暇,还敢出兵袭他腹背?随又六王子寇铁山,大王子寇云从岛,又牵住了毛总兵,使不在肘腋来攻。如今方发些兵渡三岔河来。这边了哨守堡的,即便举起烽火,报入锦州、广宁、山海,这边即便塘报入京。
守锦州的是纪太监,平日自恃有勇,部下兵精,听得这入犯消息,道:“锦州是他攻关要路。”慌得与兵部讨饷讨教,无日没有奏章。不知城郭自袁巡抚修筑后,却也坚固;人心自袁巡抚破虏来,却也镇定;兵士自袁巡抚训策来,都也振作。看看不怕奴酋了,督师、提督、巡抚,又有牌着小堡军民俱收敛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牧的,都暂行入城,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与火药,以备施放西洋火炮。两城各增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那边这些鞑子,曾因广宁之败,知得袁巡抚威名,又晓得两洋铳利害,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有十八万人,又知这边已作准备,只来锦、宁两处掠些收不及的牛羊驴马,杀死几个走不动的疲老,烧毁几间草舍,骚扰了几日,却自回兵。锦宁城内也便各处发兵追袭,也得五十余颗首级。
纪太监题个本道献俘锦州事,便做大捷报闻,叙至六百余人。这些官都随声附和:这边题本道奴锋已挫事,那边道奴锐已挫事,又这边道元臣殚心制胜事,那边道元臣殚心为国事,没一个不归功厂臣。魏忠贤正在里边张张惶惶,这边调兵,那边发饷,那边事已定久了。那几个太监不晓得自己不谙兵势,这等撩乱,倒怪袁巡抚持重镇定,说他坐视怠缓。袁巡抚便也上疏乞终制。这边已有人上本,道袁将狡谋当惩事。魏忠贤便就票旨道:“近日宁锦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引疾求去。”此时魏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关着兵字的都议荫袭,倒把袁巡抚逐回。其时蒿恼了一个兵部尚书,姓霍名维华。他在里边持公,力陈道:“袁巡抚功在徙薪,倒连官也致仕去了。这一班因人成事的,倒得厚荫。愿将自己的荫让他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明是借自己来愧悟那些人,不知越激了忠贤,反将袁巡抚前次的荫都夺去,逐之回籍,可惜这袁巡抚呵:
身躬介胄固封疆,山斗威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边月唱沙囊。
帐罗死士金应尽,内有权奸志怎偿。
一黜已甘酬不职,愧无余策赎榆桑。
有功如袁抚的反行逐去,他这边一个魏良卿不过一个牧豕奴,今日肃宁伯,明日进封侯,却又借他人血战之功,进封宁国公,准与世袭。一面请公爵的禄米,却传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士饱其粟,马饱其刍,禄米例宜从优,岁支禄米二千五百石。”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积著塞垣。劳推堂构,所择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千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起解转给。”又因请第宅,传旨:“厂臣内管殿庭,外靖边塞,奇勋种种。爵为上公,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三万五千二百八十五两七分,以示优礼元臣至意。”不知这个国公之爵,是酬勋笃底的部位,我朝也没多几个。中山黔宁之辅我太祖,张英国、朱成国之佐我成祖,何等血战功勋,才得开国。其他六王之中,如常怀远、邓定远、汤灵壁,止得侯封。运筹帷幄之刘诚意,终于伯爵。一阉奴犹子乃得麟玉,今日陪伯班明日与侯伍,终缨九曲之缨俨然国公,岂不令世胄愤杀?就中却又把自己私人,并崔呈秀汲引的,俱借囗囗囗,或公卿署司事,即超任侍郎,止于郎官。亦借功升卿贰,不半载俱令二品握权。这也是太监生性,只抱得个自喜的孩儿,只是别人的富贵,却又要去害他,别人的亲戚,却又要去锄他。即如一中宫母后之尊,不得庇其父,直弄得他几乎刑辱及身,讨得罢职回去,也便千欢万喜。你道是如何权要:
须知富贵是搏沙,却笑奸雄据一家。
今日肃宁城外望,一庭芳草绿鸣蛙。
毕竟忠贤因甚事端谋害戚畹,仔细缘由,且听下回分解。
生辰极富贵之奇,蔑以加矣。有闲史中载:有道人击鼓而撞寿筵,忠贤怒而缚之。其绳杻随即寸寸堕地,道人不见。此于极盛时,妙在点缀虚无之景。然何异董卓之笑哭道人,秦桧之风魔和尚?不免落套。此传多本之《邸报》及宦客传说,大约止传信不敢传讹也。
第二十八回 代修怨力倾国戚 亲行边威震蓟辽
莫谓妇寺柔,阴险莫与俦。
莫谓妇寺微,还能成险巇。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从来宵小多奇奸。
饮冤岂直在疏远,孤孽每令忠孝刓。
安得光明烛,一洗萋斐毒。
投豺畀虎城杜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至哉夫子之言曰:“女子小人难养。”端为这些无风造兴,舌底藏戈,说话易听,乘隙极便。当时王甫杀了窦武,张让杀了何进,王圣杀杨震,饶舌老母杀斛律光。当初人只说他是个宦官,是个乳媪,那里知他却有这等手段。
话说魏忠贤与侯巴巴气类相同,声势相倚,在宫中你倚仗我,我倚仗你,我奉承你,你奉承我。只是侯巴巴传消递息,帮嘴衬舌,替魏忠贤出力处多,魏忠贤却不曾为他做得甚事,甚不过意,道:“罢,待大工成时,把他儿子封个侯罢。”只是大工未就成,那侯巴巴又这等待得十分殷勤,倒叫他没法。一日猛然想起道:“哦,当日侯巴巴遭张娘娘凌辱,我去安慰他,许为他复仇。我后来见他与张娘娘也像相忘了,故此丢起。他想是怀恨在心,不肯消除,要我报复,故这等奉承我,这须着紧为他。”后来又想一想道:“张娘娘须是中宫母后,怎么好轻易动摇。就是张国纪,他须与我无仇。娘娘难为侯巴巴,也不干他事,我如今有个处,叫张皇亲略低一低头儿,却也消了侯巴巴气,侯巴巴也见我手段。”便叫一个小内侍过来,道:“你认得张皇亲家么?”小内侍道:“是张都督家么?”忠贤道:“正是。”内侍道:“这孩子晓的,”忠贤道:“你到他家。对他讲,说客夫人在宫中,虽有些俸禄赏赐,也不够他用,就是他儿子侯指挥有些俸禄,也只够他自家支费,他如今要置些膳养田儿,咱爷也助他几百两意思。着小的来讲,要张爷这边银子那(挪)这等一二百两,不便便米也助他这一二百。这等讲。”内侍道:“这等拿爷一个帖去。”忠贤道:“不消,去讲就是了。”这内侍牢记了这几句言语,走出皇城门,叫了匹马,打着,到张皇亲家。只见说拜客去了,等了半日回来,说魏爷人见,他也极其礼貌。这内侍便传上这些话,那张皇亲便想上一想道:“若论魏公来讲,便没也要设处与他。只是为着客氏,客氏与皇后甚不相合,若与他,皇后知道,须要怪。”只得权辞对着内侍道:“你爷来分付,没有不依的。但我已是个穷家,虽做了官五七年,也要强在这些勋臣戚畹里走走。况家里又添了许多人口,也不够出分子、家中盘费。如今客夫人事,待咱目下关出俸来送去。”内侍同覆忠贤,忠贤却也有六七分不在意了。道:“依着咱便送去,怎待关俸?”过了几时,在宫中与侯巴巴闲话,偶然问道:“张皇亲曾有甚送来么?”侯巴巴道:“没有。张娘娘把咱们只做奴婢看,怎皇亲与咱们来往?”忠贤听了,便知他怨恨不消,忙出来叫访他。访了数日,并没甚事,止访他有几个家人,一个叫张祥,一个叫张安,他曾起造些店房,与客安歇,因而说他往来漏税。忠贤见了,便叫厂里拿了。这时张皇亲也便来见掌刑杨寰、理刑孙云鹤,那个理他。又去见各掌家,俱不相见。这边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因而人已题一本上去。只因这本是张皇亲,忠贤不敢矫旨,只得票个拿问,听皇上作主。皇上是个圣明之君,见了名字就知是张皇亲,不行废法,行又废亲。叫过忠贤道:“这本止处了这几个家人罢。”忠贤道:“事都是国纪作主。”皇上道:“罢,娘娘体面,你只处置了他家人。张国纪,待对娘娘说,着人分付他罢。”忠贤见圣上主意已定,只得止将这几个家人枷死。这是:
只因要媚妇人,枉害几个良善。
此时张皇亲见枷死几个家人,是谨饬的人,越发谨饬了。只是当时侯巴巴声势,原也不小,也曾有宰相拜在在门下做干儿子来,但是事权都在忠贤,他却只好说分上,却做不得主,其实也有人要为他钻他的。况这张皇亲事是两家怪的,为一个就是为两个,故此便有一个府丞,一个御史,就来论他,要割恩正法。忠贤把这两本都票拿问,放在御前,圣上只是不旨行,因与皇后谈及张皇亲,因包税被劾我已不行。”倒是皇后道:“既是他有说,不如放他回去。倒也免些是非。”圣上却也首肯。便批与个回籍。张皇亲却也倒安佚了。
数年谊托蔑莩重,一旦身随蒌菲轻。
半亩方塘春水绿,不妨时自濯吾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