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蔡攸,近来因天子宠爱,拜宣和殿大学士,赐开府仪同三司,与他父亲分立门户。这日因天子曾说:“卿的父亲病的很重,一连多日不能至都堂议事,恁的怎好?若如此时,不若由卿家代了相,朕也放心。”蔡攸笑了笑,心里因久知圣上宠爱自己,只恨有父亲在前,不能拜相。今日又听了这话,不知父亲究竟如何,倘他要真个病倒,这个机会实属难得。因匆匆出了宫,一径往父亲府来。刚正下车,只见有朱承局前来送信,当时接过,只对着承局说道:“书已见了,少时我必定前去。”承局答应转身去了。蔡攸也不顾看信,掖在怀中,往里便跑。为时蔡京正病的好一些,坐在书房与客闲谈。忽报说少太师进来了,蔡京一听,惊得一怔,急劝着客人道:“阁下暂避。这孩儿来了时,必无好事。”客人也急忙退避至复室中,隔着帘隙儿张看。只见那蔡攸,相貌果是不凡,进门问安,又握了父亲手,戟了三指便与诊脉。蔡京嗔怪说道:“你怎的这么急?”蔡攸也并不答言,闭目沉思,只听脉息,诊完了笑问道:“大人这脉势舒缓,恐怕有病,若劳心过了度,犹为有害。”蔡京气的道:“我何尝有什么病,诊脉何为?”蔡攸亦但笑无言,摸了怀中那封原信,笑着对父亲道:“禁中有事,孩儿要赶着办去。”说着起身,往外便走。客人于帘里看了,暗中说道:“这可奇怪。”出来又望着蔡京,带有怒色,正欲问话,蔡京笑着道:“足下不知,俺这孩儿只盼着下官有病,倘我要病了时节,他好拜相。”客人假笑道:“哪有的事?太师误矣,父子之情,哪有像这么薄的。”蔡京说道:“是你不知,下官也就止女儿和北京梁世杰倒知孝心,每年为俺的生辰十分破钞,只恨是路中贼盗连劫了两三次。如今已着落各州县严行缉捕,圣上也为着梁山调动禁军,十六日午时,还要亲点。但得要路途宁静,下官上本,俺便告退,且由那孩儿拜相,任意耍去,下官亦不愿顾了。”那人笑道:“太师差矣。太师为一朝宰相,如今边庭正待用兵,到底是和金的好、不和的好,睦州方腊现又作乱,山东、河北屡屡告急,盗贼是越捕越多,水火刀兵,人民饥馑,太师要俱不顾时,谁人顾得?”蔡京笑着道:“你真愚气。眼今我一家之事,还兀自顾不了,怎顾得那许多?俗语说的,得一日闲闲一日,出头是祸,低头是福。俺今就吃一点喝一点,无事把闲气养一养,既不求仙,也不求佛,只求着肌肉不减,多活二年,即是下官的福气。”说着,便叫庖丁造芙蓉蕙仁米粥,留了那人且吃酒饭。席间也不言别事,不是说花鸟闲情,便是说怎么延寿,至国事是怎么纷乱,盗贼是怎么恣肆,他在心中全不为意。至于他儿子蔡攸,尤为快乐。这日与朱一见,欣喜之至。即日就吩咐承局,单持了自己名帖,将久游行院霸占小京奴的周黑子,扭送于开封府中,押打入狱。即自与朱去饮酒作乐,不在话下。
单言周黑子,自到了狱里之后,多亏有窦监关照,买上嘱下,未致吃苦。这时与谭稹一讲,谭稹气的不住凝眉。周黑子道:“这尚是小事一节,可恨朱,如今把百姓苦的不得安生,他在东南俨然是一个皇帝。有人劝我与他要陪礼认罪,管保于一日之间晋升三级。只俺这脾气古怪,就杀了这个头,终是好汉,不作那狗贱之事。”谭稹道:“这就是好兄弟,小兄要肯折辱时,何致如此?如今就望着贾奕怎样解救,但得出去,俺不厮瞒,俺投了杨进去、林冲去,那里也坐把交椅,让与贤弟,非俺谭稹不念国恩,只因是奸臣当道,俺实无法。”周黑子低低道:“兄长莫急,俺今有大金邦一个好友,叫耶律反,为人有极大膂力,般般武艺无不精通,现今在旧宋门外,开座酒店。他奉有金主的敕旨,暗来窥探。一面要结联好汉,共图大事。”说到这里,谭稹把脸色吓得砂碴子白,急掩了周黑子口,看看狗头并众囚犯,都已经睡熟了,外面有一片月光,照的那铁柱窗棂凄凉暗淡,周黑子急的道:“俺这是撮其要告诉兄长,俺等出去,须要投他。”谭稹拦住道:“这话少说,防着有外人听去,须有不便。”周黑子道:“但讲何妨,兄长你不知道哩!眼今各处,即茶坊酒肆里,哪不是大嚷着宋朝天下将就完了,你看那泄肚的大哥,他旧与耶律反当酒保的。”说着声音越大,谭稹因忠心耿耿,这样叛反朝廷的话,就在梁山亦无人讲,不争这辇毂之下,却是如此。因好歹拦阻着,容着出去再作商议。二人就各自就寝。
单言贾奕,这日因师师夜里诉告天子,自说有一个表兄,名叫贾奕,为人于文武艺业无有不精,现任为左厢巡使,此人是奴家表兄,望乞升用。天子喜的道:“此人名字,孤家也有所耳闻,就朕在这里宿歇,夜里也亏他护卫。有功不赏,何为天子?卿家就替朕传旨,后日早朝,朕必升赏。”师师笑着道:“还有一事,贾奕有一个朋友,为人英勇,武艺出众。只因误犯了谭内侍的名讳,至今在开封狱里,不知死活。圣上要喜爱奴家时,看奴家颜面上,网开一面,是怎么赦了他,赐他个祗候官职,也好赎脸。”天子笑着道:“如卿所奏,何敢不依?明日就午门宣旨,看朕与卿家出力。”师师称谢道:“有道明君,奴家也不再谢了。”天子喜的道:“哪值一谢,这正是朝廷分内事,依朕之意,但愿有这卿家陈述,作朕耳目。以后要再有事时,尽可直说,朕未有不依的。只是这一件,你须依我。”说着搂着一笑,师师亦假作羞怯,啐一口道:“呸!这不要脸的,你定是个淫龙转世,不能错的。”一面笑着,二人在龙床以上云情雨意,颠倒迷离。外面金鸡喔喔乱叫,一时有杨戬窗外低低启奏:“外面有禁军祗候,请驾回宫。”当时天色还正黧黑。
是日早朝,有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之上,手持牙笏,山呼万岁,天子动问道:“卿家何事?”范宗启奏道:“臣查各处盗贼蜂起,各县都屡屡告警,望祈陛下速派大军,赶紧剿除,以清匪患。”天子因正然困倦,一听此话,大不悦道:“你这是胡乱说!睦州方腊,朕躬已特简童贯即往剿讨,其余贼匪,那日有高俅奏报,如河北杨进、山东张迪,并刘家五虎等皆已收降,哪里还再有贼盗。似你所说,满成了匪世界了,姑念尔等年老昏庸,不知大体,本当以重刑治罪,今且开恩,恕尔一次,以后若再如此冒奏,须干重贬。”说到这里,只见有殿前内侍手扬拂尘,呼喝着殿头官齐宣圣旨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一言未罢,王黼与高太尉两个出班奏道:“臣等校武于昨日校场里拔选已齐,只候着圣上亲点,遴选大将。”蔡京伏俯奏道:“启奏陛下,梁山有贼首宋江,累造大罪,杀官夺县,占据城池。在前有太守侯蒙,主张收抚,今拜圣恩,侯蒙又出守东昌,可请圣恩,叫他就前往招抚,自宋江以下的尽予职官,容着都解了兵机,来京陛见时再行问斩。此臣之引饵钓鱼计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高俅因正欲出兵以雪那侄儿之耻,一闻此奏,好生不悦,急又奏道:“蔡相所奏,固是有理。但目下宋江等穷凶极恶,聚集着暴徒匪党,成千累万,既劫了花石纲,又占了若多州县,屡次派人到京行刺,又救了王英去。今在高唐以至于馆陶一带,日日的杀烧抢掳,无所不为。目今又占了兰封县,指日就能到东京。若这样心腹大患,宜早剿除,若忍而再忍,静等着慢慢引诱,他日要养成贼势,成了大患,为臣可担负不起。”说到这里,蔡京已面上失色,范宗又伏俯奏道:“臣所启奏亦正是这件事,眼看贼人已至城下,伏乞圣上,早为定夺。”天子亦惊惶失色,叫声啊呀,骂宋江道:“这真是祸国种!朕不拿你,誓不为人。”随即降旨,就委着高太尉为讨逆大将军,选兵调将,亟往剿捕。又特降一道旨,命左厢巡使贾奕,带防御使衔,为讨贼先锋使,以内侍谭稹,转运粮草。圣旨下面注写着:降旨之后,务必要扫清水泊,杀尽贼人。高太尉又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则曾有告休的张俊,曾为着梁山泊贼拟过信赏,有拿住晁盖的,赏钱十万贯,宋江九万,各列有等级钱数,并令营中都制成叶子戏此法倒甚绝妙。可请圣旨依样施行,有拿住贼人的,即予信赏。”天子大喜道:“如卿所拟,必无差错。”即着落各军州一体知悉,有拿了贼人的,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俅跪谢道:“谢主隆恩。”
当日朝散,立即由枢密院里赍了诏书,先命贾奕冠带谢恩,随又宣诏命各处军州,一体周知,有拿获梁山泊贼人一名的,即按原文给予信赏。自当日起,各处的军卒百姓,无有不知,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贼,必能捉住。”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捕,更是无效。一来已养成贼势,没法捉捕。二来那官府之中,毫无信义。果然要拿住送官,一来没赏,二则还恐怕有罪。倘他要说你通贼,怎的驳辩?那时要官咬一口,入骨三分,无缘无故往哪里诉冤去。”因此都看着告示,只作具文。有一等渔利小人,依着诰令,制成了叶子纸牌,将晁盖、宋江、吴用、李逵及一丈青、公孙胜等,按图都画在纸上,由一万起以至千万以外,又按着钱的贯数,制成索子、饼子,各地风行,以之为戏。但这是里巷之中琐屑之事,至今亦传为风俗,不肖细数。
单言贾奕,这日与师师两个正然睡起,困眼蒙呼唤着小二道:“你快与开封府送些饭去,俺这时正忘了。”小二亦匆匆忙忙,提了饭盒,刚至门外,只见有殿帅府里一员军官,带领着不少军卒赍来圣旨,急忙入报。贾奕亦整理衣冠,出外相迎,一同至师师卧室,宣读已毕,贾奕要留下款待,那人辞道:“下官还回去复命,就请相公至殿帅府罢。”师师笑着道:“何这样忙,这里就吃过饭去,也不为晚。我不瞒相公说,这新任贾防御,是奴的亲表兄。”那人逊谢着道:“下官晓得,娘娘亦不必多礼。俺便去了。”说着,领了军卒自先去了。这里把贾奕喜的,连把好人叫了几十声,又抱其粉项道:“俺要富贵了,必不忘你。”她娘亦欢喜之至,催促小二与谭稹狱里头报喜、送饭。贾奕亦忙着冠带,又到下处预备了头盔、衣甲,骑了匹马,带两个心腹军汉,一径往殿帅府来。
且说高俅,这时亦正在白虎堂坐衙办事,门吏报道:“有新任防御使头衔领兵马指挥前锋使叫贾奕的,现在门外。”高俅大喜,叫堂下众虞候赶忙迎请。贾奕走入,就望着高太尉施礼下拜,高俅问道:“你素任缉捕官职,捉贼之事,定必晓得。俺今就调拨人马,归你节制,明日召见你,须要小心参见。”贾奕说道:“皆仗着恩相指点,论到剿匪,小人倒夙有把握。”高俅大喜道:“如此甚好。”当时就予了令箭,点拨人马,又叫于申牌时分往拜童太尉。贾奕领命,至次日一清早,冠带上朝,有高俅、童贯引导着,伏俯金阶,叩见皇帝。天子看见,因记得师师言语,又见他一表非俗,龙颜大喜,问了履历,就赏了宝剑一把,并御驷院内雪花白马一匹。那马是赵良嗣辽地进贡的,浑身是雪点的一般白,黑鬃黑尾,因此取名为白雪肃霜驹,在前与一匹踢雪乌骓马一处养着,后把那乌骓御马赐予了呼延灼,今将这马又赐予贾奕骑坐。贾奕谢恩毕,捧着宝剑,骑了御马,便随着童太傅、高太尉并馆陶调回的文天柱、张毓宗等,一同至殿帅府中商议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