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黄巢的前锋将柴存到了关下,打着一片白旗,漫山徧野,一眼望不到底。其时正值西风大作,那些白旗迎着风在空中招卷,倒像是扬扬得意的。这齐克让一心只想找死,督着残军往前猛进。从来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那黄巢的前锋虽然骁勇,也只是往后便退。那知黄巢在后面听得前锋少却,深恐乘势败了下来,便骑着一匹雪白千里马,拿了一树素绫墨边的令字旗,从那千军万马中冲了出来,勒转马头,扬着旗子,大声嚷道:“众位弟兄们,往前杀呀!”只见他那营里的人,都接着同声嚷道“往前杀呀”,那千万人的声音合在一处,俨似青天上打了一阵迅雷,把个黄河的水遏住得不流,西岳的那座华山也撼得动了。谁知那齐克让一概不闻不问,死命的抵御,自午初战到酉末,那黄巢的前锋要进一步也不能。只是官军死得也多了,兵士们无暇吃饭,腹内又饥,看着齐克让志在必死,难以进言。那李光庭新招募的兵,曾经抢过洛阳的,也被克让忠心感动了半天,如今见死的人多,他们在后面先把营盘烧了,这克让并不回头,那些军官看着兵众已溃,徒死无益,便一齐上前,将克让连拉带抬的退入关来。克让用尽气力,也就卧倒了。且说张承范在关上,看着齐克让力战黄巢,自己十分的感动,又想着前日出发,僖宗皇帝亲自饯送我们,若被贼人打破潼关,国家从此完事,如何的不发愤呢?便将自已资囊发给士卒,商量着死守潼关。那些假神策军跑别此处,饱一顿饥一顿,那个病体尚未将养得好,如今要去上阵,岂不更难?便来对承范道:“将军将自已的资囊分散众人,众人十分感激。只是为数有限,凭着这点东西,又能度得几天?还是请将军奏闻万岁,多发粮饷的为是。”承范道:“我也是这样的主张,只是如今朝廷府库空虚,这几年来从无宽裕的粮饷,你们还有个不知道的么?”那些军士们都是长安的人,那有个不知虚实的,便都道:“长安城中的大官,那一家不拥着两三千万缗的家财?不过弄得皇上家穷了罢!如今贼临城下,万一打破,也是同归于尽。还是将军上表朝廷,难道他们就没有像将军这样解囊犒师的么?”承范听了有理,急忙申奏僖宗,内称:臣离京六日,甲卒未增一人,馈饷未闻影响。到关之日,巨寇已来,以二千余人拒六十万众,外军饥溃。臣之失守,鼎镬甘心;朝廷谋臣,愧颜何寄!传闻陛下已议西巡,苟銮舆一动,则上下土崩。臣敢以犹生之躯,奋冒死之语,愿与密近及宰臣熟议,未可轻动,急征兵发饷,以救关防,则高祖太宗之业,犹庶几可以扶持。使黄巢继安禄山之亡,微臣胜哥舒翰之死,则国家幸甚。说得倒也十分沈痛,奏报到京,那些大官们见了此表,自已拥着二三千万缗的家财,正恐贼破了潼关,同归于尽,便想觅个清静平安的地方过活。又思来日方长,这点宦囊难敷豪用。若是国家太平兴旺时,便拿出几万缗钱来,也还有个希望,不愁不得一本万利的报酬;如今眼见得唐家完了,谁肯拿这体己钱去烧这个冷灶呢?便都回家收拾行李,清理家务,只当没有看见的一般。僖宗见了这些朝臣不独不拿钱出来,连一句话也没有,怎的不急!便拿出自己内库的金银来,交与田令孜,教他速募新军前去接应。令孜只得去办。
且说那黄巢见齐克让退了,带领弟兄们没昼没夜的攻打潼关,那张承范用尽平生气力前来抵御,自寅至申,关上矢也都射尽了,又教将士们飞石来打黄巢。原来这潼关外,当年掘得有一个深阔的濠沟,黄巢的人马一到濠边,那关上的矢石俱下,因此不能渡过。如今见张承范的矢石来得稀少,是夜月色微明,黄巢便驱使百姓一千余人,掘土填那濠沟,不须一刻早已填平,引兵而渡。又叫人着了黑衣,摸上山来,在关外放起一把火,将关楼烧得干干净净。那张承范见关楼被焚,便带领众人退到关城上死守,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潼关之右有个禁坑,平日禁人往来,以便征税,地势比潼关稍低,易于行走。当时承范只顾在关上厮杀,便将此处忘了,如今关楼被焚,再上关城时方纔想起,便叫右军将军王师会速去把守。谁知师会领了众人到得禁坑时,那贼人已自来了,便竭力的抵御,终是寡不敌众,可怜师会竟为巢众所杀。那潼关上的守卒,见禁坑被破了,只得弃关逃走。承范改了便装,随着兵众逃了出来,走至野狐泉,遇着奉天援兵来到,承范说道:“你们来晚了!”领着残军还到渭桥,那些军人又冻又饿,又打了败仗,好不有气。遇见了田令孜新募的军人,斯斯文文的纔开了来,个个穿得崭新的军服,那军官们的衣裘格外温鲜。这些残兵见了,更自火上加油,走上前去说道:“贼来了教我们去打头阵,又饿着我们,又冻着我们,连点军饷都说没有钱给!偏生你们新招的兵,穿得这样的好,你有什么功?快给我脱下来罢!”便一齐上前,抢剥得干干净净。又想着国家待我们这样的薄,如今又打败了仗回去,也就无味了。索性从了贼作个乡导,省得他们乱跑。便领着贼人,从那大路上到长安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苦矣僖宗夜出金光门 快哉黄巢朝登含元殿
话说黄巢得着神策残军来做乡导,十分便利,早来到华州,便留大将乔钤守住。那河中留后王重荣,脑筋灵活,看见黄巢势大,便派了人来下了降书,暂时免得攻打。黄巢正自要稳住各路兵马,见有投降的,便十分欢迎。不在话下。再说那战败的神策残军,走得快的先到了长安,那时百官早朝纔罢,听得说乱兵退来,那个不慌?便都忙忙的驱车策马,四处窜匿。田令孜得知,忙来奏明僖宗去巡幸蜀中。那僖宗到了此时,也无话可说,低着头只管流泪。令孜便带了神策兵五百人,草草的收拾了后宫珍宝,又将那传国玉玺带着,只教福穆泽寿四王及妃嫔数人同去,余者一概不通知。诸事已办得停当,快教牵了那匹绣鞍金镫的玉花马。来再看那僖宗时,还在那里站着,含着一包眼泪,不知在想什么。便上前奏道:“时候不早,就请皇爷发驾上马去罢。”那僖宗抬头一看,见了亲属都在这里,软洋洋的接了金鞭,左右神策军扶着上了那匹玉花马,令孜在前引道,趁着黄昏时候,一行人众出了长安西边的那个金光门而去。这时城中的人听说乱兵进了城,黄巢也离着不远,便都惊骇不定,各人暂且堵住了大门,在家里埋藏金银,收拾细软,那老的小的便都吓得哭起来。真是如沸鼎的鱼,覆巢的雀,闹攘攘乱纷纷,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要怎样纔好,谁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因此僖宗出城,都无人知道。那田令孜策马在前,出得城来,便连加几鞭,那马拚命往前跑去。僖宗的玉花马,也就随后奔驰,昼夜不息。你想僖宗皇帝原是龙凤一般的希奇,金玉一般的贵重,自幼生在那深宫内苑,宦官侍妾们捧凤凰的捧大了,十四岁上便作一朝的天子,那更不用说了,那里受过这荒郊的凄凉,鞍马的风尘?回想长安太液池边的芙蓉,未央宫中的柳树,三宫六院的歌舞,百官文武的奉承,何等的富贵风流,庄严欢乐!如今想起来,真是如在天上,如在梦中了。一时又想着当年,高祖太宗百战艰难,成了帝业,做子孙的不能与祖宗开疆拓地、光大前徽,也就是罪过得狠,谁知道到我手里,弄得大盗入关,神京失守,眼见得锦绣山河不是我李家的天下了,我便死在九原,有何颜面去见我那圣祖神宗呢?想到此处,那眼泪便似断线的真珠,一点一点的流个不住,早将那崭新的龙袍湿透了一大块。复又想道:当年玄宗皇帝也曾幸过西蜀,德宗皇帝也还到过奉天,不久便都光复旧物。不知我还能像祖宗那样不?想着又减了一些悲痛。一分儿又想道:玄宗皇帝时,有那郭子仪李光弼一般的武臣与他厮打,德宗皇帝时有那陆贽李泌一般文臣与他计划,我如今面前文武,那有一个及得他们的呢?又不免踌躇起来。不言僖宗在马上一路的思前想后,悲喜无常。
再说那黄巢的先锋将柴存,次日午时便入了长安。其时城中天子已去,军士及坊市居民,争着到府库内盗取金帛、大宅门内抢些东西,那个禁止秩序?因之大乱。这柴先锋到来,奉着黄巢的旨意,并不抢掠,一味的镇压他们。长安中人反稍稍的放了心。那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便帅着文武官吏数十人,到霸上去迎接黄巢。只见巢戴着金冠,穿着红袍,坐在那金装锦裹的肩舆内,长眉锐眼,气度伟如,真有那天子的样式。见了张直方等跪在一傍迎接,便在舆中略点一点头。那左右徒众皆被了头发,约了红缯,穿着锦绣的军衣,执着大刀长戟,好不威武。以后便是无数的步军马军,甲骑如流,人人骁勇。步马军之后,接着便见辎重塞涂,自洛阳至长安,千里相属,络绎不绝。那些赶车的,拿着丈八长的丝鞭,一路上挥得山响,扬扬得意,真是富贵。这些居民见黄巢并不抢掠,又见他车子上原有许多东西,便都放心来,夹路聚观。巢见众人如此,吩咐平唐大将军尚让下马步行,前来安慰。那尚让领命,便来告诉众人道:“黄王起兵数年,本为百姓。非如李家不爱惜你们。你们但各安居,不要害怕。”那两旁观看的人,见了黄巢那等的品貌,尚让这等的言语,便都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成年的说得黄巢是杀人的魔君,提起来都害怕;如今见了,倒也不怎样。因此将厌恶畏惧之心,也减了好些。
再说黄巢进了长安城的春明门,且不到大内去,便向张直方等道:“城中以那家的宅第最大?”那直方便道:“启禀王爷,城中只有田令孜的住宅,宏敞华丽,要算长安第一。”黄巢便命打道到田令孜的府内来。原来令孜只顾在大内收拾珍宝,家中器具陈设也顾不得搬移,黄巢到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倒也便利得很。便吩咐众弟兄们,马卸鞍人解甲,大排筵晏,请得御厨房来,弄几样特别的拿手好菜,与弟兄们畅饮几杯得胜美酒,直至更深。黄巢微醉,便卧在田令孜的内室。到了次日清晨,众弟兄们都来要推黄巢为皇帝,黄巢谦让了一回,只是难却众意,便也允了。众人拥着黄巢来到唐宫太极殿内更衣,早有宫女数千前来迎拜。黄巢见了个个如花似玉,又打扮得斗丽争妍,不觉大喜。那些宫女便寻了些皇帝的衣冠,与黄巢穿戴。各样俱全,偏偏止少那一件滚龙袍,现绣也来不及。众弟兄们正在没法,这黄巢原是个豁达的人,素来不修边幅,又最善变通的,便对弟兄们说道:“这天子的贵重,也不在这一件龙袍上。如今为件龙袍担误了大事,岂不可笑吗?我有一法,你们去缎匹库内拿了两匹黄色贡缎来,颜料库内拿了五色的颜料来,请个御前的供奉画了一件,交与御衣处的裁缝,疎疎的做几针,也就是一样了。”众兄弟们听了,只得去办。不一刻那件画龙袍造成,黄巢穿了,远远看时,便与绣的无异。众人拥着黄巢,到那含元殿正中的那个九龙御座上,即了皇帝位。兄弟们又把战鼓打了数百下,以代金石之乐;插了数百根长戟大刀,权当仪仗。朝贺已毕,巢上了丹凤楼,由凤口中传了赦书,国号大齐,改元金统。唐官三品以上的一概停任,四品以下的照常当差。又以妻曹氏为皇后,以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兼侍中,崔璆、杨希古同平章事,那就是前清的内阁大学士同军机大臣了。其余众人均叙了官爵,好不欢喜。做书的暂且歇一歇笔。欲知后事如何,且看第二集出版时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