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作梦,梦见熟识的人处理一些事务,倾吐一些说话。醒转来想想,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作过那些事务,说过那些说话。可是一切都适合他们的性情习惯,连一个小动作,一句话的辞气语调,都非属于他们各个人不可。梦中虚构了一个境界,却虚构得那么真切,自己也莫明其妙。
曾经问过好几个人可有同样的经验。回答说有的。有人还说,在梦中,我们几乎成了创作家了。创作家的基本的本领不是把人物描写得非常真切吗?我们在梦中就有这种本领,能把熟识的一些人认识个透切,不但见到他们的外表,并且深入他们的内心。由于深入他们的内心,所以虚构出来的他们的行动和语言都与他们适合,好像从他们本身发出来的。奇怪的是清醒的时候这种本领就消失了,至少也要消失一大部分,我们如果要虚构他们的行动和语言,只觉得很少有把握似的。话要说回来,我们在清醒的时候也能像梦中一样,虚构得那么真切,我们不是真个做了创作家吗?创作家到底不是人人当得来的。创作家不但对于熟识的人,连不熟识的人也能描写得恰如其分,神情毕露。其难能可贵就在于此。
对于这种梦中的经验,想来心理学者一定能够解释。
我不懂得心理学,只能就常识来推想。我们清醒的时候接物观人,都是外表与内心兼顾并注的。可是外表易见,内心难知,所以按分量说,外表方面的收获多,内心方面的收获少。外表方面的收获虽多,大多浮光掠影,事过境迁。也就忘了。内心方面的收获虽少,却印入得深,并不勉强记住,而自然忘不了,有一些好像忘了,其实在我们的心底里生了根。待作梦的时候,那些忘不了的在心底里生了根的活动起来,编织成片段的或是整体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的一言一动当然适合他们的内心了。就一方面说,梦境诚然是虚构的。但是就另一方面说,这一类的梦境是最真实的,比事实还要真实,因为他剥落了浮面的种种牵缠,表现了人物的真际。
一些比较差的小说戏剧,所写人物往往不见真切,其故大概在乎没有剥落浮面的种种牵缠。无关紧要的动作与拖泥带水的说话愈多,人物的真切性愈少。佳篇名作里的人物却是活的,世间明明不曾有过那些人物,但是那些人物活在读者们的心里。其故大概由于作者已经达到我们作梦时候的那种境界,人物的真际怎么样,早在他的心底里生了根。他从生了的根出发,描写人物的动作,组织人物的语言。描写与组织虽是作者的劳绩,但是被描写被组织的全是人物自己的,所以笔笔具效果,处处见真切。
说到生了根,这就不是临时可以办到的事情。必须像我们那样,清醒时候在不知不觉之中识透了熟识的人的性情习惯,才可以作恰合他们的真际的梦。因此,临时的观察和考查恐怕未必十分有用处,最重要还在深入生活,把接物观人包容在生活项目里,不把接物观人仅仅认作创作以前的准备。
1947年12月1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