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些第一次揭示在他面前的各种景象震慑住了。直到他参观完了这个神奇的所在,回到自己的寓所之后,他的胸中仍然好像一片暴风雨中的海洋,翻腾着滚滚的无声的波浪。
这座祗桓精舍,本是南京居士杨仁山的别墅。杨仁山本名杨文会,安徽石棣人,少时好击剑骑射,曾跟随曾纪泽周游西洋各国,研究西方科学,并带回了大批科学仪器。回国后,他因政治上的失意,又转而信仰佛学,并在南京修建了这座祗桓精舍,以科学与佛学相印证,翻译西方科学书籍和佛教经典,著书立说,开馆授徒,在江浙一带,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物。
这次,谭嗣同到南京后,很快就与杨仁山结识了,并且遍观了他的所有仪器和藏书,在思想上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这天晚上,谭嗣同又独坐在他那个小书斋之中,仰望夜空,心潮澎湃。
内室里,李夫人和忆红等都已经入睡了,到处看不到一点儿灯光。睡在他身旁床榻上的罗英,也早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自己却一直精神亢奋,没有一些儿睡意。
他自从来到南京之后,作一个候补官本是很清闲的,加上他又不愿卷入官场应酬,便一直在潜心冥思,总结他一生的学识和经验,撰写《仁学》这部新著。
今夜,他的头脑完全为他在巨型测天镜和微型显微镜中所看到的那些奇异现象所占据了。他越思索越觉得我们人类置身于其中的这个宇宙是多么的无限和伟大。在平常肉眼看来,一颗火星,只不过是在那茫茫夜空千万星斗之中的一颗萤火似的小星,而在测天镜中,它却是那样庞大,同样有山有土,和我们地球一般。火星如此,想那百千亿万如恒河沙数的各个星球也无不如此。设想起来,这宇宙之宏大,又岂是人力所可想见?再如那只蚂蚁,本是何等渺小之物,然而在显微镜下,却又是那样硕大无朋,焉知在那蚂蚁之类和其它更微小的生物看来,一只蚂蚁不也是庞然大物,自命不凡的呢?而宇宙万物,大至地球火星,小至蝼蚁虫蟊,无不都是由一种以上的元素所构成:今日为草木,明日为土石,他日又组织而成生灵,万物一源,变化不息。想到这里,他不禁对人世之扰攘和各种贪生利己之行为,感到哑然失笑。于是,他摊开稿本,提起笔来,奋笔疾书:
“……夫善,至于日新而止矣;夫恶,亦至于不日新而止矣……孔曰改过,佛曰忏悔,耶曰认罪,新之谓也。孔曰不已,佛曰精进,耶曰上帝国近尔矣,新而又新之谓也。独何以居今之世,犹有守旧之鄙生,断断然曰:不当变法。何哉?是将挟其苶敝惰怯之私,而窒天之生生,而扼地之运行,而蔽日月之光明,而乱四时之迭更,而一猕百产万灵之芸芸,不恤亡学、亡政、亡教,以拗戾乎不生不灭者也。虽然,彼之力又何足以云乎哉!毋亦自断其方生之化机,而与于不仁之甚,则终将成为极旧极敝一残朽不灵之废物而已矣!乃彼方诩人曰好古,是又大惑也已。古而可好,又何必为今之人哉?所贵乎读书者,在得其精意以充其所未逮焉耳……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杀以从古人,而谩鼓其颊舌以争乎今也?”
写到这里,他自己也为这奔放的感情和犀利的笔锋而阔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响,以至把身旁熟睡的罗英也从睡梦中惊醒了。
罗英探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窗外的北斗星已经上升到中天了。罗英埋怨道:“您又不睡觉,这样下去,会拖坏身体的!”说罢,就披衣起来,坐在桌边。
谭嗣同还想继续写下去,但他抬起头来,看见罗英赤着上身,只披着件单衣坐在旁边,便问:“你爬起来做什么?还不去睡!”
罗英故意嘟着嘴道:“您不睡,我也不睡!”
谭嗣同放下笔,看着他那娇嗔可爱的样子,知道拗不过,只好搁下笔,笑道:“好、好、好,我马上就睡,你快上床去吧,莫着了凉,会闹病的。”
罗英还是不肯,硬是看着他收了稿本,上了笔筒,脱了衣服,才和他一同去睡。
上了床,罗英爬过来,贴着谭嗣同的身子道:“七爷,在天津和重庆轮上时,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忆红是个女孩子,害得我赤身露体地站在她面前,现在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谭嗣同道:“谁要你那么粗野的,今后可要留点神才好。在天津和海船上时,我不告诉你关于忆红的情况,那是怕走漏了风声,引起麻烦,因为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子呵!”
罗英道:“这又巧了!她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难道还是个什么特殊人物不成?”
谭嗣同这才把忆红的身世讲给罗英听,告诉他,忆红就是太平天国英王的孙女儿,虽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但她是叛逆的亲属,如果有谁收留她,被查访出来,那是会受极刑的,所以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罗英听了,问道:“英王?是不是就是那个人称四眼狗的长毛头领?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好人,为什么又要反叛呢?”
谭嗣同皱了皱眉头,好久没有做声。他沉吟了很久,然后摩着他那曾经满布伤痕的腿股,问道:“你那些伤都好了吗?”
罗英不知道谭嗣同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么个问题,便把头偏在他肩头上,不解地答道:“都好了!还不是搭帮七爷,那些丹药真妙,您看,光溜溜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谭嗣同意味深长地道:“可是,你却千万不能好了伤疤,便忘记了痛楚,忘记了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呵!英王陈玉成和那些天国的将领们,原来也大都是跟你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受过人间的折磨,身上有过伤痕的普通百姓,只因受不过像刘举人那样大大小小的恶人的欺凌,走投无路,才揭竿而起的。你能说他们这种反抗,是不应该的吗?”
罗英听了,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抱住谭嗣同的肩头,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爱护忆红和我,要挺身而出,拯救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今晚对我的训导!”
谭嗣同在他的脸块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快睡吧!忆红的事,你今后不准对任何人讲!刚才你还催我睡觉,这会儿,你自己又唠叨起来了,真是个讨厌鬼!还不快睡!”
罗英听后,再不敢作声,连忙翻过身去,乖乖地睡着了。
这时,已是初冬天气,半夜之后,便有些寒意。罗英刚才从热被褥中爬起来坐了一会儿,冻得一身凉浸浸的。谭嗣同不忍,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好久好久,才把他暖和过来,两人逐渐沉沉地睡去。
18
锺山虎踞,扬子龙盘。山川壮丽的南京城,就好像是我们伟大祖国的一座不朽的历史画廊。提起这座六朝金粉之地,历代帝王之都,你眼前就会浮现出一系列著名的帝王将相、名流雅士、英雄美女、诗人画家的鲜明的形象。这里的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湖泊、甚至每道街巷,都曾经留下过一些历史的遗迹,都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历史悠久的明证,能够唤起人们对自己民族历代生活和先人业迹的遐想。
然而一八六四年,这儿却又一次遭到了一场浩劫。那一年的五月,清兵统帅曾同藩的弟弟曾国荃,率领数万湘勇,首先攻进了太平天国的首都南京。接着,各路清兵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座美丽的都城。他们进城以后,公开下令大索十日,疯狂地发泄地主武装对农民起义者的刻骨仇恨。他们对太平天国的诸王及其家属、太平天国的全体军民,以及南京城内外的数十万居民,进行了一场灭绝人性的疯狂的虐杀。据他们自己的记载,仅在南京城内就杀死了十万余人。从此,这座繁荣富庶的历史名城,就变成了一片凄凉的废墟。一直到三十多年后,谭嗣同来到这里时,仍然到处都是断瓦残垣,劫后的遗灰;就是那秦淮河、玄武湖、莫愁湖、桃叶渡等风景名胜之区,弦歌佳丽之地,也都是冷落萧条、凄凄清清,远不如昔日那样繁盛了。
谭嗣同这次到南京后,看到、听到的东西越多,他对曾国藩等所谓中兴名臣的伪善的面貌,残暴的行径,也就越是感到无比的憎恶;对太平天国的某些改革和措施,也更加感到由衷的敬仰。
那天,正是古历五月二十二日夜晚,谭嗣同忽然想起了一桩心事。他要李夫人作好准备,明天都到锺山那边去游山。李夫人听了纳闷,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了这种游山之兴,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指名要带忆红去,但又不便细问。她想,自己的丈夫自到南京来后,比往常更加勤奋。一直在埋头写作,经常是日无暇晷,彻夜劳心,能够出城去散一散心也好。她便吩咐老家人谭福准备车马酒食,只等明天清早,陪同夫君前往游山。
第二天清早,刚用过早膳,他们就动了身。谭嗣同仍骑他那匹玉龙骓;罗英仍骑他那匹汗血骥。李夫人、忆红二人却坐了一辆小轿车。老家人谭福也坐了一辆鞍车,装运衣物酒食等各种物品,跟在后边。
他们一群人出了朝阳门,沿着爬满薜萝藤蔓的古城墙走了一段,向右一拐,就进入了林木葱茏的锺山地界。谭嗣同骑着马儿,在前面带路,不奔灵谷寺,也不奔汤泉,却径直沿着一条山间大道,径向明孝陵而来。
这一天,天色略微有些阴沉。山林间雾气蒙蒙,路上行人稀少。原来这明孝陵乃前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陵墓。清初顺、康年间,刚刚入关的清朝统治者,为了表示开明,安抚汉人,曾经有意下诏,对这处先朝陵墓,进行保护。但是,自从雍、乾以后,闹了几次文字狱,把许多人都吓怕了,大家也都心怀顾忌,很少有人敢到这地方来行走了,所以显得特别凄清。
他们数口人在这寂静无声的山道上行进着,似见山道两边竹树森森,松涛阵阵,清幽得很。一会儿到了陵前,首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耸立着一队队巨大的石狮、石象、石人、石马,气象森严,雄浑苍凉,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永恒和神秘之感。
谭嗣同等在享堂前下了车马。忆红扶着李夫人,罗英跟随谭嗣同,一同往享堂和陵寝处走去,一边漫步,一边观赏。那享堂久经风雨剥蚀,早已残破不堪,屋瓦上和墙缝中都长满了各种野草和瓦葱。穿过亭堂,走过一条潮湿、阴沉、穹窿形的隧道,便到了一座生满杂树的小山岗前。这里就是明朝的创始人、我国历史上少有的由卑贱者出身的皇帝朱元璋的坟墓。二百多年前,在那朱家王朝当权之日,这里还是一座庄严的圣地,然而曾几何时,如今已是这样衰败,残破不堪。谭嗣同站在明孝陵前,仰起头默默无言地观仰来了一番,才回过头来,问忆红道:“忆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忆红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
谭嗣同叹了口气道:“你是应该记住这一天的!今天是五月二十三日,乃是天王洪秀全的忌辰。三十二年前的今天,天京即将陷落的前夕,天王就是自刎在这里的!自从奇渥温·爱新觉罗氏凭借其野蛮凶杀之手段,窃据中国以来,所谓天潢贵族、八旗世家,全都成了吮吸我数亿黎民膏血精髓的虮虱和虎狼。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金陵血洗,杀害了我多少同胞,都只为压榨全中国以供他一姓一族之挥霍!天王洪秀全和你的祖父等,就都是因为愤恨君官之凌虐,悯怀百姓之疾苦,才揭竿而起的。他们铤而走险,欲尽扫天下之不平,建设天国于人间,虽然壮志未成,中途蜕变,祸起萧墙,终至覆灭,然而察其初衷,却是很可敬的。今日,我中国已面临分割灭亡之危险,你等青年,更应该扬先辈之遗烈,不愧为黄帝之子孙,力学精进,作一个有用于国家民族之人,才对得起你们的祖先!”说到这里,他已激动得落下了眼泪,说不出话来。忆红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和含恨而死的母亲,以致她自己苦难的童年,更是泣不成声。罗英想到他在辽东战死的父亲,也潸然欲泪。李夫人这时也伤感起来,瞻念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起,掏出手绢,不住地擦拭泪水。
原来清朝末年,在西方民主政治的思想还未深入中国之前,当时的许多志士,往往都把轩辕陵、明孝陵等所在,作为他们心中的图腾,借以表达他们对满族统治者的强烈不满。
他们在明孝陵前肃立了一会儿,才回到享堂前,正准备吃点点心,游览游览山景后,便乘车上马归去。谁知他们刚刚步出享堂,前面甬道上,却又轱碌碌驰来了一辆小鞍车。那鞍车笔直开过来,停在享堂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须发半白的老人,带着两个后生小子,走进享堂去,焚香点烛,朝明孝陵纳头便拜。谭嗣同见那老人形容不俗,行动又这么古怪,心中有些诧异,便等他们祭奠完毕后,主动上前去找那老人攀话。两个人通报姓名后,才知道,被此都是互相知名的,只是过去没有机会碰面罢了。
原来这半百老人便是当时南中国士林中知名的奇人王韬。此人曾经投奔太平天国。可惜的是他刚露头角,太平天国就失败了。从此,他便流落国外,浪游西欧,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后来,他从西洋漫游归来,住在香港,从事翻译、著述和办报等工作,在南方士林和新派人物中颇有一些声誉。近年来,才从香港回到国内,继续从事译著。那王韬也是早已听说过谭嗣同的名字,乃全国著名四公子之一,并读到过他的一些诗文。他俩互道久仰后,谈得十分投机。谭嗣同便邀请王韬在享堂前的草地上野餐谈叙。王韬也欣然应允。他们便找了一块干净草地,铺上油布篾席,摆上酒肴,一边饮酒,一边谈话。罗英拿了点食物,和王韬带来的几个后生子一道到附近树丛中玩耍去了。李夫人也带着忆红,另到一处僻静处去歇息。草地上便只剩下了谭嗣同和王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