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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北京的天气显得特别闷热。灼人的阳光,照在紫禁城内九重宫阙清一色的琉璃瓦上,闪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辉。
午错时分,宫廷内静悄悄的,除了顺着南来的薰风,从正阳门外,从大栅栏那边,偶而传来一片隐隐约约的市声和从景山上、从西苑那边,传来一阵阵聒耳的蝉噪声外,整个皇城内,寂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就好像连空气也被这夏日的骄阳,烤灼得凝固了似的。
这一天,清光绪帝载湉,在文华殿接见完了欧美各国大使,回到毓庆宫来,正在御书房内歇息。御书房窗外的一丛美人蕉,正盛开着一簇簇花朵,被太阳一照,便闪射出一片火焰似的红光,反映在光绪帝那一身绣着九团金龙的杏黄色龙袍上,映在他那皇冠正中的大红宝石珠花上,使这个青年皇帝的苍白面庞上,也好像泛起了一团红晕。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中等个儿,一张清瘦白皙的脸上,长着一对紧张的、神思不定的、梦幻似的眼睛。
此刻,他的心情是十分畅快的。
午前,在文华殿受到英、法、德、美、日、俄等东西洋各国使臣朝贺的情景,使这个年轻皇帝的心境十分兴奋。因为,清朝皇帝在宫廷内成批地接见各国驻华使节,这还是第一次。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执政二十年的历程。自从他四岁入宫,继承皇位以来,他自己感到,在这二十年的时间内,整个国家,总算从道光、咸丰年间,内战不息,外患频仍的混乱危急局面中逐渐恢复过来了。想到这些,使他心中感到十分惬意。他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景色,日暖风和,十分明丽,便决定到景仁宫去走走,看看他那最心爱的妃子珍妃,同她分享分享今日接见各国使臣朝贺的喜悦。
为了不惊动珍妃,他在动身之前特地通知内侍们不要先去通报,也不要用任何卤簿法驾。他挥退了一切侍卫,只让几个贴身苏拉抬着步辇,捧着午前各国使节为祝贺他的生日而献赠的珍宝,向景仁宫迤逦而来。
景仁宫的守宫太监们事先都没有接到通知,突然看到皇上驾到,要进宫去通报也来不及了。光绪帝在宫门内汉白玉石屏前下了玉辇,让苏拉们都在宫门外东西庑内伺候,便一个人轻轻地步进宫去。
这时正是午后,景仁宫内寂静无声,但见芭蕉冉冉,碧梧森森,轻风送暑,暖日生烟,好一派清幽静美景象。两边穿山游廊,都挂着各色珍禽鸟笼。廊上坐着几个宫女,有的在编织着茉莉花环,有的在低声调弄架上的鹦鹉。忽见皇上驾到,她们急忙跪下迎驾。光绪帝只微笑着摇摇手,让他们不要声张,便掀起珠帘,径直向西阁珍妃的卧室走去。
西阁之内,绣帘高卷,花气氤氲。那珍妃午后新浴,还未上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雪玉色西式蝉翼纱紧身衫,下身也只系了一条法兰西进口的银红色西式薄纱裙,正躺在一张湘妃竹凉榻上纳凉。当她发现皇上驾到时,正要起身接驾,光绪帝早已快步走到榻边,将她轻轻按住,并随意坐在她的身旁,命她不必拘礼。
原来这珍妃姓他他拉氏,乃是光绪帝最心爱的妃子,今年刚满十九岁。她不但生得容貌秀丽,心地聪明,而且由于她的父亲早年曾在广州做过将军,她在南国最大的现代城市广州度过童年,因此从小就接触过不少西洋人物和海外归侨,懂得不少西洋风习和外省民情。自从四年前,同她姊姊瑾妃一道被选进宫来,与光绪帝成婚以后,她就经常把自己所知道的各种西洋掌故和外省生活情形,讲给皇帝听,使这个长期蛰居在宫廷之中,与人民生活完全隔绝、长年累月都是在紫禁城内这个狭小圈子中度过的青年皇帝,感到格外新奇。所以从进宫之日起,她就一直受到光绪帝的宠爱,成了皇上精神上的知己和最亲密的伴侣。每逢花朝月夕,光绪帝总爱到景仁宫来,让珍妃穿上新式的西服,给他讲述一些有关西洋和外省生活的故事;或者是弹几支西洋乐曲,为他解闷助兴,帮助他扩大生活的视野,增加他对外界生活的了解。
今天他有意悄悄而来,看到珍妃浴后新妆,更显得清新俏丽,犹如一枝出水的芙蓉,带露的海棠,光彩照人,娇艳欲滴。他感到十分高兴,正准备让人把西洋各国献赠的礼品抬进来,同珍妃一道鉴赏,突然发现珍妃一脸愁云,眉尖微蹙,眼角噙着泪水,不禁心中诧异,忙问道:“爱妃今日有何心事,为何愁容不展?”
珍妃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上竟会突然悄悄地跑到景仁宫来,所以精神上毫无准备,正一个人躺在房中纳闷,想着宫中复杂的斗争、险恶的处境,以及近来常常受到老佛爷斥责的情景,心中十分伤感。现在,她心中的秘密被皇上发现了,而她急切间又无法掩饰,只得低头回答道:“奴才自进宫以来,承皇上错爱,雨露之恩,重于山岳,怎敢有半点幽怨?只不过望陛下今后不要太眷念奴才,多到皇后宫中去走走,奴才也就心安了。”
光绪听了,更加不解,急切地问道:“汝这话是什么意思?”
珍妃叹息道:“皇上日理万机,哪里知道宫中的细情。昨天奴才姊妹到颐和园去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又当面申斥了奴才,说奴才狐媚皇上,唆使陛下与皇后不和,今后如再这样,老佛爷说就要严惩奴才了。因此奴才只希望皇上多到坤宁宫去走走,与皇后和好,免得老佛爷怪罪奴婢,奴才也就万幸了。”说罢泪如雨下。
光绪帝不禁勃然怒起,正要发作,蓦地发现帘外有个人影站在那里,便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爱妃放心,今后朕知道了就是。”说罢低下头去,闷闷不乐。
珍妃虽然满腹心事,但她对光绪帝一直是真心爱戴,无比关切的。她知道慈禧太后娘家叶赫那拉氏,与他他拉氏早有宿怨,加上光绪帝的皇后隆裕又是慈禧娘家的嫡亲侄女,因光绪与隆裕不和之事,皇后常到太后面前去哭诉,太后早就迁怒于自己了。每当她想到慈安太后暴死之谜时,就常为自已处境之危险而感到颤栗。同时,她也深深知道,惟一能保护她的只有皇上。因为皇上是慈禧的嫡亲姨侄,又是先皇嫡系;眼前凡属先皇嫡系子孙中的贝子贝勒不是老了,便是小了,一时还找不出能够代替光绪的人选;加上光绪对慈禧的态度又一直十分恭谨,所以,两宫之间虽然有些龃龉,但从目前情况来看,慈禧太后也还不会轻易地撤换皇上。只要光绪帝的皇位稳固,她自己也就有可靠的靠山了。因此,她总是从内心里衷心希望皇上的力量能够尽快地壮大起来,掌握住自己的命运。现在,她看到光绪帝闷闷不乐,生怕急坏了皇上的身体,只得破涕为笑,转过来想法儿安慰皇上。
光绪帝情绪好转后,便让太监们把那些西洋珍宝用黄缎锦袱托着,捧进来供珍妃欣赏。珍妃一一看过,并表示十分高兴。她又命宫女们献上冰镇荔枝、甜丝雪藕、冰糖湘莲、水蜜绛桃等时令佳果,给皇上消渴解暑。随后,她又像往常一样,给皇上讲了几个阿拉伯《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弹了几支西洋的名曲。她还告诉皇上,在广州时,她有一位塾师,名叫文廷式,人称江南才子,又熟悉欧美各国政事,是一个极难得的通才,希望皇上留意选拔,以积蓄辅佐力量。光绪听了,很感兴趣。记下了这人的名字,准备来日擢用。
光绪帝在景仁宫中适心适意地玩乐了好半天,直到金乌坠,玉兔升,已是酉正时分。他正准备安寝,奏事房太监却突然前来禀报道;军机处有紧急大事,要面奏皇上,请皇上马上出宫。光绪帝心中纳闷,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但他正在青春鼎盛之年,又有着一股要想有所作为的壮志,加上他是以旁支入祧的,自知必须有一番建树,才能保住和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他自亲政以来,从不敢稍有懈怠,每天都要接见臣僚,亲自批阅文谕。现在,他听说有军国大事,重臣求见,自然更不怠慢,使辞了珍妃,摆驾往养心殿而去;同时命令内大臣传旨,叫起大学士李鸿章、师傅翁同龢两位大臣,速往养心殿准备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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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三刻,夜已深了,养心殿内却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此刻,光绪帝正在这里夤夜召见大臣,会商军国大事。
召见之前,他已经仔细阅看了驻朝清兵总统叶志超送来的军情奏摺和直隶总督衙门从天津拍来的电报,知道朝鲜情况已经恶化,日本兵已经占领了汉城和平壤,日本海军又违背国际公法,击沉了打着英国旗号为我国装运援兵赴朝接应的高升号海轮,眼看中日战争一触即发,情况是很紧急的。军机首辅大臣恭亲王奕又有病卧床,不能赴朝。他只好先夤夜召见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和毓庆宫行走翁同龢,听听这两位重臣的意见,以便明日早朝决定和战大策。
李鸿章这时已年过七十,但因保养得好,丝毫未显出衰老龙钟之态。他头戴一品朝冠,拖着代表特殊地位的三眼孔雀花翎,穿着大红一品仙鹤补服,罩着特赐的黄马褂,端端正正地跪在御座前右侧的黄绫拜垫上,认真地谛听着皇帝的每一句问话。
他虽是四朝元老,手握兵符,权倾朝野,名震中外的大臣,自从前几年左宗棠去世以后,在满朝文武中,无论是从地位、资历、功业、名望、实力等哪一方面来看,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同他匹敌。但是,凭着数十年宦海生活的经验,他深深懂得“居高思危”“伴君如伴虎”和明哲保身的道理。他小心谨慎地自处于满汉大臣和慈禧光绪母子之间,对慈禧和光绪都始终采取着同样竭忠尽诚、毕恭毕敬的态度,即使他深知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大权在彼不在此,但他在这位年轻皇帝的面前,也仍然极力做出一种忠顺的样子,丝毫也不流露出一点儿怠慢浮躁的神态。
光绪帝近年来已经收到了好几封弹劾李鸿章的奏摺,说他私通日本;“倭船运米则放之,运开平煤则听之”“倭谍被获,非明纵即私放”“海光寺旁居民王某,为汉奸,经天津县获究,李鸿章之子、前出使日本大臣李经方为之说情”,还有人说李鸿章父子“有银数百万两寄存日本茶山煤矿公司,李经方又在日本各岛开设洋行三所”等等。这些事情都使光绪帝感到十分恼怒。他已派人下去暗访,虽然尚未完全查实,但对李鸿章这个人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他凝视了一下李鸿章朝冠上那颗特大的宝石东珠,然后缓缓地问道:“傅相乃四朝股肱,国家重镇,今日东事紧迫,不知有何良策?”
李鸿章略作思索后,从容答道:“和战大事,关系至大,皇上圣明,自有英断。不过,臣闻古有明训,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日本国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势日强,这次出兵朝鲜,蓄谋已久,其势甚锐,依老臣之见,不宜轻敌,总以持重为好。”
光绪道:“朕也不是喜好用兵之人,不过今日之事,乃日本启衅,彼无故侵占朝鲜,杀我将士,毁我兵船,我怎能坐视不理?”
李鸿章沉思了一下,答道:“日本此举,确属违背公理。但日朝之事,自有国际公论制裁。想那朝鲜与帝俄毗邻,日本如欲吞并朝鲜,俄罗斯国决不会坐视,招商局有英商会办,高升号海轮乃悬挂英国国旗之客轮,被日本在公海上击沉,英国也决不会甘休。只要我朝能掌握以夷制夷之古训,折中于樽俎之间,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依靠西方列强共同对付日本,一定能克敌制胜,既可解朝鲜之危,又可免用兵之累。此为上策,愿陛下三思。”
光绪听了,脸色阴沉,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如傅相所言,自然也有一定道理。不过立国之道,总以自强为主,岂可一味仰赖他国?何况今日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国自为利,我如不能自立自强,英俄诸国又岂肯真心助我,平白为我出力?万一前门逐狼,后门进虎,反为无穷之患。想肃毅伯当年,扫荡洪杨,讨平捻贼,何等英武;今又练兵多年,战舰云集,巨炮如林,值此国家有事之秋,倭夷侵凌之日,难道就不想为国一战,再建功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