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不得不按照阿巴的指示再次去找梯玛叔了。覃日格去了,心想自己这张卵脸也不要了,谁叫自己是他儿子呢?你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哪还有他选择的余地?可是覃日格也知道,梯玛叔即便不出门的时候,一般也是轻易不见人的,特别是他躲在自家后院的时候,更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个后院,无疑是块禁地:神秘异常且又高深莫测。但对于他阿巴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他阿巴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而且每次都带着他一同去,也不晓得有什么用意和目的。那个时候,覃日格所见到的梯玛叔,事实上总是披着一张虎皮,总是面对白虎神堂,总是先化一碗净水,然后又把那场景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那个时候,覃日格才相信,这后院果真有秘密的,譬如说那些供奉在神龛上的虎头骨——那些骷髅,都一层层地叠放着,垒了七八层之多,而且每一层都不下七八个。这些,都是被覃家峒人猎杀了老虎而后又被他收集起来的虎头骨。过去这些虎头骨在覃日格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一堆骷髅而已,但是现在不是了。现在他感到那是一个存放灵魂的地方,——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
但是覃日格却不知道,人的灵魂究竟在哪里?
他感到茫然。他知道没有谁会告诉自己,即使梯玛叔也不会告诉自己的。那毕竟是梯玛叔的秘密,绝对的秘密,他谁也不会告诉,除非你是老天!
可是那时候,覃日格最想知道的不是给日娜做法事,而是为儿子如何招魂。因为梯玛叔说了,他儿子没事,他想儿子就一定没事。但是他却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在哪里?他想即便白虎不吃了他,即便老天不饿死他,他儿子只怕也快冻死了。那不等于是屁话吗?
但是,覃日格还是希望梯玛叔说的是真的,毕竟先前梯玛叔说他吃了虎胆虎心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他吃了虎胆虎心,果真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有了儿子忽然间却又飞来了如此横祸!这究竟是悲还是喜?是喜还是悲呢?他不明白。他的脑海依旧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而且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刻梯玛叔正在家里等着他呢,好像未卜先知似的。可一见了梯玛叔,他来不及问讯什么,就忽地跪下了地去:
“叔啊,你得想办法把虎生给我救回来啊!叔啊!”
“起来起来!”老梯玛覃望岳忙过来拉他。“老叔不正在想办法么?你看,我天天都在这里敬着白虎神灵呢,我这是在替虎生护着魂啊!”
“是吗是吗?”覃日格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但见那神龛上升起了一片烟雾,那烟雾漂浮着,缭绕着,似云又似雾,似幻又似仙,宛若人间仙境。可是当他再仔细看时,那烟雾又仿佛是从那层叠着的骷髅中飘荡而出的,如丝如缕,飘飘荡荡,渐渐地升腾而去……难道说,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灵魂吗?可这灵魂究竟是老虎的灵魂呢?还是人的灵魂呢?
覃日格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
因而那时候,覃日格便开始相信人世间真的有灵魂了,因为他开始相信伟大的老梯玛了,所以当梯玛叔说世上万物都有灵魂时,他就相信世上万物都有灵魂了,而且灵魂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其实他在走进这间密室之前,还曾表示过怀疑呢。如今一走进来,他就发觉自己的灵魂已完全被什么看不清的事物震慑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只有神通广大的明人才能上入天堂、下入地狱,去为人间超度和招魂。这就是梯玛的特异功能——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可是如今他老婆疯了,日娜的魂魄已经出窍了,他想梯玛叔又能为她把魂魄招回来吗?他依然表示怀疑。所以,最后他只得讨好地对梯玛叔说:
“叔啊,我阿巴想请您老再给日娜做一堂法事,好为日娜再招招魂哇!”
老梯玛覃望岳却摇了摇头,苦笑地说:“日格啊,她的魂魄只怕一时间招不回来了,除非你的儿子小虎生马上回来,这样她的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那我儿子他还能回来吗?”覃日格想用自己的虔诚来感动老梯玛,所以他依旧跪着不动。“这么说来,日娜她、她会一直疯下去了?可您老不是说,可以去为她招魂的吗?”
“我是可以去为她招魂!”覃望岳并不避讳。“可要是我去了,至少得三天三夜才能回来啊!那么这三天三夜,就没有人再来敬白虎神了,要是没有人来敬白虎神,就有可能酿成不必要的悲剧了!到时候,只怕你儿子就真的回不来了。再说我所有的法力都用尽了,也不可能一边去地狱招魂,又一边去天堂招魂啊……即便我有那本领,只怕也分身无术啊!”
“那、那又该怎么办呀叔呀?”覃日格听糊涂了,他知道梯玛叔在三月堂造魂的时候,要仰身躺在神龛前的草席子上,然后再在他的肚子上倒摆一张八仙桌,然后再在八仙桌上摆放一副一百多斤重的石磨,并且由帮忙的人再推完三斗六升苞谷或者三斗六升谷子,这样才能够造出魂来。这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那时候,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只得茫茫然地望着梯玛叔,依旧老实地跪着,不肯起来。
“等你儿子回来了,她的魂魄自然也就回来了!”老梯玛覃望岳只得依旧耐心地规劝着。“你还是起来吧孩子,你就对你阿巴这样说,我想他不会怪罪你的!起来吧,孩子!”
覃日格这就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一望,但见那烟雾之中,梯玛叔的身影恰如一只白虎,在烟雾中一闪一烁,一隐一现;又仿佛一只凤凰,在云端飞来飞去,飘来飘去……可是,覃日格仅仅只眨了一下眼,当他再去看梯玛叔时,梯玛叔却依然还是那个老梯玛,又不像什么白虎了……难道这是一种幻影?抑或一种错觉?
只有天知道。
8.觅食
那时候人们不知道白虎都在想些什么,或许并不想知道白虎在想些什么。其实白虎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去觅食!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小虎生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一开始他还逗着虎妈妈好玩呢,可待肚子咕咕地叫唤起来后,他就不觉得好玩了。他想吃奶了,他便扑在了白虎的身上,去吮那红润潮湿的奶头。没有一点汁液,他再吮,还是没有,他就大叫起来了。这时候白虎才觉得,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它便站了起来,艰难地站了起来。
白虎摇了摇头,它望了望那几个在地上滚动的小崽,心里很不是滋味。唉唉,这就是报仇的代价啊,它想。但它还是化悲痛为力量,一口叼起那个夭折的孩子缓步地走出了洞口。一到光亮处,它又本能地竖起耳朵,开始倾听四周的声响,它怕有埋伏,——敌人是十分狡猾的,它知道。
没有危险。白虎把那个夭折的孩子吐了出来,放下,然后在过去埋葬孩子的地方,又用脚爪刨了一个深坑,然后把那夭折的孩子又叼了进去。它凝视了几眼,然后掩上泥土,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要去寻找猎物。
它感觉自己不能走远,一是它快没有力气了,一是怕孩子们出现什么意外。它想自己只能在附近碰一碰运气了。因为先前,它就曾有一次在附近捕猎失败的经历。那自然是多年前的事了,但那事它却永远都记得,不曾忘怀。那是它的耻辱。那时候它的母亲才刚去世不久,它还处在无限的悲痛之中。但它不能不进食啊。那时候它在母亲那里学来的东西,比如如何划分领地、如何选址造窝、如何对付寄生虫,以及如何追踪、如何伏击、如何突袭等等技能,差不多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那是它平生第一次独自面对猎物,一只饿狼。实际上老虎是很少捕食豺狼的,毕竟那些豺狼都十分地狡猾、凶猛、冷酷,而且群居。但白虎那是第一次捕猎,它毕竟没有多少经验,它碰到什么就攻击什么!正好那只大灰狼撞上了枪口。而从前,大灰狼还从未遭到过老虎的攻击的,它们只被老虎驱赶、掠夺过快要到口的食物,所以见了老虎它们也只稍稍地回避一下,并不曾与之正面交锋。可是那次它们想错了,它们不巧遇上的是廪君,一只白虎,白虎已经好些天没有东西裹腹了,它的肚子正饿得“呱呱呱”地叫呢。而那只大灰狼,它见了白虎也不曾回避、躲闪,它依然我行我素、大摇大摆地小跑而去,好像在故意招惹它,引诱它。而白虎呢,它以为自己瞅准了时机,一个飞跃就扑上前去。快速而有力。可正当它快要咬住大灰狼脖子的时候,一个物体忽然自天而降,降落在它背上,将它猛地掀翻在地。白虎回头一望,发现是一只狈。狼狈为奸!它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入狼狈们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中,——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他娘的,竟敢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有眼无珠!所以,白虎立即放下了目标,又回头猛地去咬自己背上的狈。不想这只狈又“噗——”地一声跳开了。与此同时,那只大灰狼又朝它猛扑过来,就像飓风一样,倏地将它掀翻在地了。待白虎缓过神来,一群饿狼就围上前来了。它们“呕呜——”“呕呜——”地叫唤着,眼睛里闪动着绿荧荧、贼勾勾的光芒。白虎就不敢再上前了,它知道,这将是一场恶战——生死恶战!因为两强相遇,针锋相对,不死即伤。而狼狈们似乎也不敢恋战,它们似乎也有些畏惧,毕竟对方是一只白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于是它们躲躲闪闪、跃跃欲试地,佯装要进攻,不一会儿,却悻悻然地逃窜而去了。
白虎羞愧难当!
因为那是它捕猎史上惟一的一次失误,也是它捕猎史上惟一的一次羞愧。现在想起来,白虎还很不好意思呢。它晓得脸红。所以自那以后,白虎很少在附近觅食,它想附近就只有一些小动物,一只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呢,它才懒得费那力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白虎已经精疲力尽了,它得尽快捕捉到食物,以补充能量,增加营养,酿造奶汁。而有了力气之后,它才可能去捕食大型的有蹄动物,它也才能更好地守护那些小崽子们。
附近有响动。它于是小心翼翼地穿过灯心草地,匍匐着,又钻进了一片灌木丛。那是一片低矮的鹅掌楸。那形似马褂的宽大的叶片遂成了它最好的遮挡之物,即使阳光照射下来也很难穿透。因而留在它身上的只是一片斑驳的光影。它隐藏得极深。惟有如此,它才有可能偷袭成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刚一注意,它就发现了一只兔子。兔子就在不远处。那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灰兔。那灰兔暴露在一张挂满露珠的蜘蛛网前,就像那网里的一只硕大的飞虫,或者一滴硕大的露珠。
多么洁白可爱啊!它想。
其实那一刻,白虎并不想去伤害它的,毕竟它们是自己最最要好的邻居。所以,这些兔子先前并不害怕白虎,因为白虎很少去吃它们兔子。那之前,白虎只和兔子眼对眼地玩耍,调侃,嬉戏。但是这只兔子想错了,它吃草的时候望见了白虎居然也不躲,它似乎并没有预感到危险的到来。白虎非常地生气。白虎心想,你个小不点,怎么一点也没把老子当回事儿呢?哼,老子要叫你好看!白虎就想给它一个警告或者一个教训了。它于是瞪了兔子一眼,兔子也瞪了白虎一眼。但是兔子瞪的那一眼似乎比白虎瞪的那一眼更冷漠、更无情。白虎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伤害。要在平时,它也不会这么想的,但是那刻白虎这么想了。白虎于是匍匐着——前进,几乎没跑两步,一口就咬住了兔子。兔子几乎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一动不动了。然而,白虎却没有马上撕扯兔子,它反倒将兔子吐了出来,想放它生。可是兔子的骨头早折断了,它再也跑不动了,它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望着白虎,不明所以。
白虎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时候只要它的牙齿一沾到血,它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它几乎没有撕扯一下,一口就将兔子含进了嘴里,然后就地倒卧,享受起自己的美餐。唉唉,一只兔子还真不够塞牙缝的,只两下那兔子就不见踪影了。白虎感到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几乎没有一点分量。而它就这么斜躺着,还想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个目标。不想,只一会儿,果真又来了一只,但是那只兔子一见到白虎就逃走了,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白虎心想,这些兔子一定是闻到了同伴散发的气息——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它们才远远地躲开的吧?它们似乎已经感到死神即将降临了,所以都十分地警惕而惶恐。然而狡兔三窟,它们才不会白白地等死呢,它们还要继续挣扎、继续反抗。所以自那以后,只要是一见到白虎,哪怕只是白虎的背影,它们也都逃得远远的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便是自然法则,似乎谁也无法改变,自然谁也改变不了。
白虎于是站了起来,它感到自己又恢复些许力气了。而不远处,又有什么气息传来。哦哦,是梅花鹿的气息,那气息悠悠地传过来了,而且还散发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于是白虎悄悄地,几乎是贴着地面匍匐前进着,眼见只有二三十来米远了,忽然,树枝上又传来了斑鸠的啼鸣声,“噗噗噗”“噗噗噗”,一下就从它的头顶飞过去了。这是林中的警报。
这时候梅花鹿被惊动了,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昂起头来,竖起耳朵,一路警惕着,想要发现危险来自何方!
可是白虎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卧在蒲草丛中,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都等待着,看谁更有耐心,更有信心。
世界静得出奇,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够清晰地听到,那呼吸声很明亮也很清晰,即便一只蚊子的声音也像在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