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如同随身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令人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鼻腔和头脑感知不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无论是人是鬼,都大异寻常。
他睁开眼扭头去看。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淡而疲倦,衣着灰黑色,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面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对方模样完全称得上和善。
“您贵姓?”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的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地感知着,这么近的距离,仍旧闻不到任何味道,脑海中构筑不出任何图像。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不愿给对方察觉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十鹿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如此了然自己此行的目标。
在有所结果之前,正要想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背部却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脆弱异常,轻易便可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极速使人瘫痪。
此刻的状况是,对方只需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努力把头扭过去,中年男子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并无任何利刃示人。
何况,就算对方亮了凶器,按理也不应如此容易威胁到十鹿。毕竟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试图将身体前倾,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须臾之间,四肢百骸都一并僵硬了。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要事在身,不想多生枝节,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十鹿调集全部残存的力气,再一次尝试挣扎。
针刺感倏忽刺入脊椎关键点,凌厉准确,身体脱离了十鹿的控制,无节制地瘫软下去。不需要多久,他就要滚翻在地上,狗吃屎或脚朝天,四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他最后的努力是睁大眼,集中精力试图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五官形状,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厚薄,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不死,又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跌下,推翻其他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身子蜷缩,嘴角流出白沫,末日展开巨大黑翼,悍然降临,掩上了意识的窗口。人们喧哗起来,车子紧急停下,有人拨打了报警和呼叫急救的电话。
中年男子仍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坐,静静从人群奔突的缝隙中看着十鹿,他的双手稍微绕了一下,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失去生气的那个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手指,溶入皮肤,消失不见。
车子在路边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救护车来到,接走十鹿。
如插曲一般的纷扰过去,无更多的人为之留意或停驻,世人皆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的碧蓝天空如水,如从前一般,晴朗天气极为美丽。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类感觉到悲哀,因自身如此软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车站,N城的车站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有定时往返的免费巴士服务外来的乘客。
但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速度太快,跨出门的一瞬身影已消失,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行异常之事,冒着引起他人注目的风险,这并非他的一贯风格。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极为漫长,他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迎面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他仰头眯眼,细看,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体状物质完全包裹,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最显眼之处,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白色狐狸素描。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稳稳操控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多少世上兴衰大事都有狐族势力背后若隐若现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中年男人所见这标志的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接连不断,而他从容不迫倾听,似乎毫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他不收费,也不挑剔学徒的资质,将“拣到篮里就是菜”这原则贯彻得十分彻底。毕竟,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虚度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瞬,想起那冰柜中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利用他的怜悯或慈悲进入利宅。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利宅所有厨师以及其他家政人员尽数被遣散,每个人的临别赠品,都是与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
这当然不是利先生的意思,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没几天银行给她打来电话,说她有一部分黄金储存不翼而飞,已报警,并责成保险公司调查赔偿云云。
她聪明绝顶,脑子一转已经知道究竟,叫霍金来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因为财富从来唾手可得,利先生从不对此看重,甚至说她对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也根本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但有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些微怒气,从心里升腾而上。
只是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狄南美,即使有所贪图,想必也不会是黄金。
她于是只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一样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就已了然,这世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会以格外惨烈的方式离去。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唯一知心的好友也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在痛哭绝望之余,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就是被上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无论多么想要加以改变,都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如何入手。
直到他找到利先生,或者说利先生找到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以及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有些时候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一切和人有关的领域,自然而然都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努力往人性本善那个方面去想:“那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下全部员工遣散的么?怕他们都被克死?”
问题是,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啊?!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对利先生来说这事儿真费猜:有个人不请自来,吃你的住你的,自作主张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问这是干吗呀,她说你就不要管了嘛。
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的眼睛亮晶晶地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难道存在正常的沟通途径吗?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喘。然后利先生在家时无人使唤,感觉也颇为无聊,于是有事无事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霍金深深觉得感动。
单看表面乐趣,这些简直都算是好日子。
好日子都不长久。
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跟着某天做的一碗八宝鸭,好似一整个交响乐团跟随指挥手里的小木棍,那么一下子,就突然结束了。
那碗八宝鸭狄南美都没有吃完。
霍金记得,那天她穿着纯白色束腰的蓬蓬裙,脚上一双蓝边白底交叉束带的小鞋子,坐在厨房中间高高的秋千上面,正端着碗,埋头享受食物。
忽然,她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咦,来了。”
霍金做完饭累得喘,还在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问:“谁来了?”
狄南美侧耳听听,眉头一皱,没搭理他,还是自言自语:“好快。”对霍金挥挥手,“去利先生卧室,关紧门,我没有来找你们,就不要出来。”
然后在秋千板上轻轻一点,掠过大半个厨房,对着临近大门的那扇墙,轻灵地飞撞过去,霍金失声惊呼,声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穿墙而过。霍金飞奔到窗户前,正好看到她落在大门前。
拍手。
有银色的光束从狄南美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向大门外飞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形成一个由手指中生出的瀑布,从下而上,在利宅的大门前渐渐汇集为一面围墙,再向四周纵横穿梭而扩散,最后将整个房子包围,连上空也没有放过。霍金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已全然处身在一个银色光流所建造的牢笼里。
他看得入迷,完全忘记按照狄南美嘱咐去利先生房间等候进一步通知,甚至还情不自禁喊:“这是什么东西啊?”
狄南美转过头大吼一声:“滚进去!”
霍金吓了一跳,屁滚尿流滚进去了。利先生正在卧室里更衣准备出门,见他面如土色奔将进来,诧异之极:“怎么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狄……狄……南美,在外面……外面……”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作法,作法。”
利先生迷惘地反问:“作法?”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对着镜子继续把另一只耳环戴上,她头发全部梳到后面,额头光洁,美艳绝伦,可是偶尔之间,也能看到眼角细微的皱纹。岁月流逝,待人接物极之公平,不论美人圣贤,都一步步迈向尘土,天人都五衰。
一面说:“家政管理公司重新帮我找了一批人,今天说训练好了,我要自己去看一下。”她忽然一笑,“南美胡闹够了吧。”
她笑容如牡丹盛放,白衬衣黑色大摆裙风神如玉,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上天统统没有让她落下,可惜深闺寂寞如此,想起来任谁都要怅惘。
这么美,看得霍金目不转睛,几乎连南美在外面鼓捣出的奇景都全盘忘却。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墙壁上的直线电话,不是利先生手袋里的手机。
利先生的卧室布置极为简单,很容易就能听出来,那电话铃声来自床头那把椅子。
贵重花梨木的圈手椅,式样复古,在床边端端正正放着,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电话搁在座位中间。尽管本身状态很新,但至少是十年前的产品。利先生性喜猎奇,在电子产品上态度亦然,永远试用最新最先进的出品,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手机在卧室陈放?
没其他人见到过,但这当然不是巧合。
霍金目睹利先生听到电话铃声响起的反应,那瞬间感觉就算穷尽所有言语,也难以精确形容其神态。
——恰如惊梦。
一千年长梦如长生,却在酣畅处被盖世雷霆劈头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