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们一辈子没什么脾气,最吃不消的就是激将法,听到伦敦烟火四个字,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对望一眼,猛然转身把三条小尾巴从工作服中翘出来和山狗拉手指。扬言豁出去了,无论如何要毕其功于一役,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人类,顺道为自己赎身。
转眼经年,流光似水。
俗世中的蚯蚓,培植出了上帝亲自栽种在天庭的伦敦烟火。
它们要走了。
03狗头军师榕树和泥水匠牛花花
终于摆脱伦敦烟火花丛不懈的包围,眼前还残留着漫天满地的黄花余影,山狗晃晃悠悠盲盲目目,往前一路直走。
正午,沙漠中的阳光极度温柔,经过十三层抑温与紫外线净化处理,带来的不过是一种视觉上的慰籍。如此安抚有时极其软弱,有如催泪。真奇怪,在做了数十年硬汉之后,山狗发现自己越来越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到这里以后,每年冬至都没吃羊肉煲的缘故吧。
城里很安静,远远似有似无的人语传来,每个字都像带着薄薄翅膀,无声飞过耳际,然后升腾在细细光线中,好似跳舞。他低头不管不顾,信步而游,走着走着,忽然胸口给人轻轻戳了戳。
抬头看,是一棵极为挺拔的榕树,底下气根须缕纠结,蓬蓬然敞开来,想红磨坊中康康舞女踢罢大腿之后下台,必然也是这样拉自己裙子的。
戳山狗的东西,是这榕树最小那根树枝,可见人家虽然生气,行动上还是很克制的。至于如何知道一棵树在生气,在撒哈拉之眼,首先要去看它在自己树干上贴的卡通符号。
看到史努比狗头,表明此树今日心情大好,不妨上前套套交情。要是对方是棵果树,打点秋风也不算过分,只要它答应你了,到收获季节的某一天,就可以期待一大把香蕉或梨子破空飞来,先把你们家窗玻璃打个粉碎,再稳稳当当落在地板上,散发出殷勤问候的清香。
如果看到加菲猫,说明它今天想偷偷懒,睡睡觉,请你不要施肥浇水,更不要拿励志磁带来放。
这些其实都不打紧,最怕看到的一个标志是绿巨人。只要这个大头胖子一出来,立刻全城戒严,谁都不上街。因为这代表这棵树心情狂躁,很想打人。无论是平时羞答答的垂杨柳,还是宽厚为怀的松树,一不小心就会给你一个熊抱,要是没人来救命的话,抱着抱着你就死了。
本来在别的地方发现一两棵杀人树也不稀奇,哪怕真的惹不起,大家也躲得起,决不至于要搞到停产停工。可是在撒哈拉之眼,这是行不通的。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棵正因为脱皮而抓狂到十三级的法国梧桐下一分钟会出现在哪里,如同你永远不会知道,门口那棵美丽木棉,前天身边站的是一棵英俊橡树,为什么隔天就换成了一棵歪脖子槐树——它们自由自在,到处乱走。
此时和山狗打招呼的榕树,本来贴的是蜡笔小新,意思是到处走走,看看美女,可是它被山狗踩了脚——精确地说,踩到了气根,就突然换上了地狱小子,有点生气。
山狗向它行了一个举手礼,无精打采道:“榕榕你好,去哪里?你慢走,拜拜。”一面转个身,又慢吞吞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防衣服被扯住,不由叹口气,说道,“改天给你按摩树根啦,我今天心情不好。”结果他遇到的是一棵八婆树,一听他心情不好,枝叶翩翩起舞,就把他缠了个结实,摆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非要听他倾吐衷肠。
此时山狗,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场景当中,本来有人听心事很好,分享分担,友谊地久天长。问题在于这是一棵树啊!无论它多么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总不至于失过恋吧?没有失过恋的,无论是人是树,都统统属于初级入门听众,不值得托付两滴热泪,一片冰心。
说服半天无效,没奈何,山狗只好在它温暖的树抱里扭了两下身子,简略地把经过讲了一遍。说到蚯蚓们一走,他就此孤形只影,而且少了土地养育专家,他赖以谋生的蔬菜生意不晓得可否为继,一时辛酸,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榕树善解人意,也跟着他摇头叹息:无名风穿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好像不满足止步于表面上的同情,忽然将山狗往大树枝上一放,大步流星跑起来。山狗猜不透它要做什么,哇哇大叫:“你做啥?喂,我晕车呀,慢点慢点!”
他兀自喊,榕树跑得飞快,转眼就来到了撒哈拉之眼的西头。
西头是住宅区,乱七八糟的建了很多宿舍楼,每栋样子都很古怪。有的是乌龟壳形状,进门要先五体投地一通乱爬,爬过一条挖得很深的地道,然后坐升降机上到壳背,背上每块甲纹都是一扇窗。
有的是帆船状,只有一个小小的支脚固定在地上,其他部分都在空中竖着,风吹大一点,真的会左右飘摇。这里面的住户,搬进去前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定点跳伞训练,一万米落点误差必须在五十厘米以内,否则就会长期有家不能回。即使如此,大家上厕所的时候还是务必关窗,否则便便拉到一半,很有可能遭遇另一个屁股在自己头上着陆。
此外还有印象派设计。把莫奈名画直接弄成立体版,房子外面装了定点发射机,进门要哐当一声,发射到画上那轮太阳里面才能回家。珊瑚礁石形的,有很多柳絮在外面绕来绕去,假装自己是海底的小鱼。还有太空飞船形的,原始洞穴形的,后时代垃圾箱形的,无奇不有,使人目不暇接。
不过,无论形态上有多大的区别,所有建筑具备一个共同点:外观呈现出半透明琥珀色,胶凝澄明,摸上去有微温,以及微弱的弹性。使用世界上任何一种常规建筑材料都无法得到这样的效果,因为它来自牵牛花。
榕树在西区停下来的时候,一项新的建筑工程正在进行。许多根长长的金属条,约莫手指粗细,在平地上搭成一个奇怪的支架。其中一根的底部,缠绕着一条牵牛花藤蔓,正一气不停地攀缘而上。期间它的枝叶不断分裂,犹如细胞繁殖一样快速有效,眨眼间从一股变成无数,密密麻麻,翻腾膨胀,仿佛汹涌绿潮,在空间中无声澎湃,成色如翡翠,热烈而纯粹。
终于牵牛花爬到了这根金属棍的顶端,悄悄停息了一刻,猛然间一大蓬藤叶向四围翻滚盛放,同时数条绿漆漆的藤蔓峻急如长鞭,锐声呼啸,轻盈跃过好远,立刻缠上其他的金属棍,互相牵连纠缠,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成倍地扩大。当所有金属棍子都被淹没在绿藤之中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琥珀色的汁液,从藤条上莹莹渗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那光泽把本体的绿色都掩盖,后者潮水般从顶至踵悄然隐去,最后留下一面纯净美丽的墙。当所有牵牛花都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留在原来空地上的,是一个玲珑可爱的、精巧的鸟巢公寓,中间作为支架的金属棍尚清晰可见,给这建筑带来了一种后工业化的冰冷质感。
山狗挠挠头,纳闷地说:“你带我来看建房子干吗?”一边说一边看见榕树脚边的地上冒出一枝小小的绿芽,叶片上长着非常精致微小的眉眼五官,忙又喊了一嗓子,“牛花花,这是给谁盖的呀?”那绿芽发出非常嫩弱的声音,答道:“说有个新研究员要来,名叫凤凰,我就给她建了个鸟窝,漂亮吧?”山狗频频点头称是,然后说:“你几时也给我建个新的吧,我住我那个狗骨头住烦了,老是要从中间爬去另一头上厕所。”牵牛花摇摆了两下,很爽快地说:“没问题,你写个申请去,地皮一批准下来我就动工。”说完一点叶子,跟条毛毛虫一样,一伸一缩地就爬走了。
榕树和山狗一起对它挥手——挥叶子,挥了半天,那位毛毛虫牌牵牛花走得忒慢,山狗手都挥酸了还没爬出一米远。你还不能催它,催急了它一头栽倒大喘气,你说一株牵牛花也得哮喘,蚯蚓这基因植入也太随便了,好歹事先还是要做做病理检查吧!
一面坚持挥,山狗一面想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挥手玩,终于反应过来了,问榕树:“榕榕,你到底把我弄来干吗?”那位树兄弟有点二百五,终于想起初衷,树叶子一阵哗哗乱响,忽然大喊一声:“牛花花,站住!”拔气根就追,声音嗡嗡嗡嗡的,震得山狗眼前金星乱冒。
原来榕树听了山狗一席伤心言,对他非常同情,觉得自己当了一把人家的绿颜,一定要尽份力为朋友分忧。它想的办法非常直接明了,同时技术含量不高——就是晚上乘那几条蚯蚓不注意,摸进温控中心去把那些伦敦烟火全部拔掉。物证一旦毁灭,山狗就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在宿舍睡了一天,不要说伦敦烟火,连烟灰都没看到一颗。
以山狗的个性,立刻就爱上这样干脆利落的解决手段。不过这个方案实施起来,有一个最大的痛脚,来自温控中心的建筑材质。
它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建成的,大家都说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以其质地之坚,好像连中子弹都要费一会儿工夫才打得进去。好在世上一物降一物,牛花花亲身分泌的反向溶解液恰是其唯一的克星。将溶解液涂上墙,花一两个小时的工夫就能溶出一个小洞来,到时候山狗再运起缩骨功,悄悄咪咪溜进去,搞破坏。山狗听了这几句话,顿时肃然起敬,对榕树道:“兄弟,你不怕呀?要是那几条蚯蚓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会把你种到沙漠里去的,还要定住,你一下子就挂了。”
榕树当狗头军师之初,显然从没想过还有兵败被杀的可能性,愣了一下,然后说:“管他娘!”
04有凤凰自远方来
晚上,山狗跑去食堂吃饭,内衣口袋里藏了个小花蕾,装的正是撒哈拉之眼城市规划与建设现任总设计师、总工程师、总监理,以及唯一泥水匠——牛花花——给他的一点反向溶解液。
这玩意儿看上去澄清透明,和H2O一模一样,但是牛花花千叮万嘱,说绝对绝对不要滴到任何有机物或无机物的表面。山狗在撒哈拉之眼和研究人员混久了,不知不觉也成长为一个很有科学精神的人,忍不住就刨根问底,说万一滴上去了怎么办?牛花花严肃地说,上一年它自己不小心滴了一点在沙漠里,结果今年有消息传来,说复活节岛上巨人石像出现了大规模的溶陷现象,而且一直持续,原因不明。说起来呢,复活节岛就刚刚好正对着撒哈拉沙漠。
可以把地球化个对心穿那么了不起?!老实说山狗是有点怀疑的。不过他亲眼目睹了牛花花分泌溶解液的过程,其折腾程度堪比一个体重八十斤的女人一次生出六胞胎来,真是费了牛鼻子劲啊!完了还郑重地从自己身上长出一个小小的花蕾当容器接了,递给山狗。它很虚弱地盘在地上说:“这个,过山,百草得味,可以成灵芝;过海,群鱼得沾,可以成蛟龙。现在给你,你拿去搞破坏,真是没天理。”
山狗后来越想越不对,硬是回头敲了牛花花一个凿栗:“你《西游记》看多了吧?那是人家《西游记》里面白龙马尿尿才有的功能!”牛花花沉默了一下,嘀咕道:“我一会去把你的狗骨头公寓化掉。”
今天晚饭的菜还不错,山狗却吃得心不在焉。食堂中川流不息的人,人手一个饭盒,说说笑笑,但凡经过他身边的,都停下来和他寒暄两句。不过这些人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社交技巧普遍比较低下,只会千篇一律地说:“吃饭啊?吃什么呢?哦,慢慢吃啊。”一开始山狗殷勤应对,附送眼神接触十秒与灿烂微笑一个,后来腮帮子实在应付不了咀嚼和微笑的沉重收缩任务,强烈地发起酸来。因此山狗改变了策略,只顾自己低头吃,眼角余光一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停下,就顺口说:“吃饭,吃排骨,好,回见。”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银铃般的轻笑。
按照通俗小说的桥段,这个时候,山狗兄弟的心脏应该在一瞬间停止跳动,有种叫缘分的莫须有的东西破空而来,以时速二百公里的巨大冲击一头撞在他胸膛上。从此以后,他要过上被传说中的爱情奴役而不思解放的生活。
但是,根据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山狗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好事是绝对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引用好友猪哥的一句话:即使太阳从西边出来,太平洋的水变成火焰,即使辟尘爱上了狄南美,而我跑去自杀,仍然千万不要相信路边那个看着你笑的女孩子对你一见钟情,你应该赶快检查自己的裤子拉链。
受过这样的心理承受力强化训练之后,山狗对这甜美的声音虽然立刻大有好感,但也能够做到处变不惊。他慢慢抬起头来,好像自己不是处男那样,从容端详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含着一口排骨,抬起头看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女人。
鸟人。
不,山狗没有骂人。
那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华贵的、安详的鸟人。
凤凰。
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凤凰。
她有一张精致如雕刻的脸,带着云石那样淡而匀的白。狭长秀美的眼睛,闪烁热烈光彩,那光辉犹如高空一万米处的纯净蓝天,与人间一毫无涉。脖子以下,她穿了件中国式的对襟小衣,纽扣精致,剪裁工整,背脊上不知道为什么左右对称,各自微微突出一块。再往下,两只鸟爪……
山狗高举双手,对着自己的脸来了个双风灌耳,眼睛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假包换的鸟爪上移开。愣了很久,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凤凰爽朗地笑出声来,秋梨般脆生生的,入耳无限的熨帖舒服,像是你被蚊子咬了,咬在心上,然后有只手伸过来,把那痒痒轻轻一挠。她顺势坐在山狗对面的位子上,说:“我以前声音不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早上报到的时候,路上遇到一条小蚯蚓,给了我一瓶川贝枇杷膏,奇怪,我喝一口声音就变了。”
川贝枇杷膏?除了平喘化痰之外,原来还可以换人家声带的!山狗知道那些蚯蚓虽然八卦,却很少管人闲事,为什么如此主动,值得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