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子时,冰凝山庄后院的竹舍内,灯光明亮。
竹叶几乎已经落尽,夜风萧瑟,吹动竹竿交错敲打,声音清脆凌乱而孤单。
谷若烟提了食盒走来,看到竹舍内的灯光,不由得微微叹息,快步走进舍内。
桌案前,白衣女子尘如语手执毛笔,低头写字的样子静若皎月,淑逸闲华。谷若烟看到她眉角始终是一片薄凉,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眼神却茫若无边江水,无止无荆
谷若烟并没有打断尘如语的意思,轻轻走到炉边给尘如语换了热茶,走到尘如语身边,看了看桌上的字,每一笔都是线条遒美,格调高逸,却是冷冷清清,让人看了不忍一阵心疼。
“你怎么过来了?”尘如语轻轻却很坚定地点下最后一笔,方才侧脸看着谷若烟。
“山庄里到处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定是到这里来了。”谷若烟说着把手中的茶水递给她,纤手执起尘如语刚刚写的字,轻声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尘如语边用手指敲着杯壁边念叨着,念到最后一个字时拖了很长的音,声音中透出凉凉的气息,继而冷冷一笑。
“我听冰岚说,你一个晚上没吃东西,就给你做了点吃的送过来。”谷若烟走过来,说着转向尘如语,板起脸微微嗔怒:“我一时不在庄中你就不知道好好吃饭,看来我得留在你身边看着你一辈子了。”
闻言,尘如语终于微微笑开,眼角微动,微波流转。
“我若是把这么个美人栓在身边一辈子,怕是有太多的人不情愿呢。”
“那你就该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谷若烟说着将食盒内的饭菜一一取出,尘如语一见,眼神渐渐有了暖意,这些不都是她爱吃的菜么?甚至还有她爱喝的汤。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尘如语刚拿起勺,似又想到了什么,转向谷若烟问道。
“冰彤与楚老板合谋,意图取了洛夜白的性命。”谷若烟手上的动作略微停了停,“可惜洛夜白太聪明,他们失败了,一个死于自己的银针之下,一个自尽身亡。”
之后,谷若烟便将船坊上发生的事仔细跟尘如语说了一番,但见尘如语始终波澜不惊,眼神不惊不怒。
“遇事不惊,临危不惧,好个洛夜白。”末了,尘如语只是清冷一笑。
他终归,还是厌倦杀戮的。
“明日陆府一行,肯定还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何况你这又是第一次以冰凝山庄庄主尘如语身份露面,还是早些休息吧,否则明天哪有精力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尘如语看了看先前写的那幅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府内,一大早天还没亮,下人们便忙碌起来,府内人影攒动,来来往往。
夏亦一改往日轻巧丫头打扮,换了身米白色的长裙,淡绿色绣边,外罩暗黄色长衫,盘旋束起的头发用珠花发簪别在两边,甚显可爱又不掩清纯之色,可谓,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夏亦姑娘。”她从门外一路走来,下人们见了她纷纷行礼。
夏亦微微点头,从院中的装饰一直指点进厅内的摆设,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转身回到了翎瑶阁。
翎瑶阁内,翎瑶夫人静静地站在亭中,身形纤弱,独立秋风中,竟让人萌生摇摇欲坠之感。垂直长发悉数盘起,一如往常的简洁明了,只在两鬓缀以小颗黄色珠花,淡扫蛾眉,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粉色长裙白色广袖,腰间系以紫蓝色绸带,肩披粉色披肩,抬头凝眉间尽是娴静端庄之气。
“夫人,已经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客人已经陆续进入府中。”夏亦走上前轻声道。
翎瑶夫人点点头,没有作声,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叮嘱你好生注意着的那几位贵客可有安排?”
“都已安排好。”夏亦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份请柬递给翎瑶夫人,“都已经到了翎瑶阁内,分别安排在各厢房暂行休息,不敢有丝毫怠慢。夫人是否现在前往接待?”
翎瑶夫人道:“这是自然。”
说罢随着夏亦一道朝厢房走去。
不管整个陆府中如何布置,翎瑶阁内的格调永远是清雅,一如翎瑶夫人脸上的表情,永远淡泊,无奇,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相符。陆府的下人们对这位年轻的夫人,平日里尊敬万分,私下里倒也心服口服。
冬日将近,菊花已经开始凋落,这翎瑶阁院内却有一株菊花开得正艳,一抹白色映衬着它旁边站着的白衣女子,纯洁高雅。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如若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该就是冰凝山庄尘庄主了吧。”翎瑶夫人笑着迎上,声音清脆而悠扬。
“如语见过翎瑶夫人,谢过夫人相邀。”虽说翎瑶夫人与尘如语年龄相仿,但翎瑶夫人毕竟是武林前辈陆苍涵的夫人,尘如语微微颔首,眉角露出一丝笑意。
“庄主客气了,此次若不是你应邀前来,怕是也不会有这么多客人。”翎瑶夫人看着尘如语,眼中竟不自觉露出欢喜之色,向尘如语走近了些,仔细地看着她,眼眸含笑。“怎不见谷姑娘?”
“若烟路上遇见了几位旧友,怕是要叙一叙旧。”一字一句都如珠落玉盘。
“谷姑娘在外行走江湖,自然会结识不少朋友,如今尘庄主接任庄主之位,怕是往后也免不了这些应酬。”她说着顿了顿,看向尘如语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怜惜之意,尘如语知她还有下文,便静立一旁听着。
“恕我多言,想要叮嘱尘庄主一声,这面纱终日遮着并不是长久之计,江湖上有太多人想要窥探这面纱之下的容貌,尘庄主要小心着才是。”翎瑶夫人言情诚恳。
她喜欢眼前这个气息冷决,淡若霜菊的女子,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尘如语那傲睨冰雪的眼眸,教翎瑶夫人有种一见如故之情。
尘如语闻言感激一笑,说道:“翎瑶夫人提醒的是,如语平平女流,本无意故作神秘,只是家师曾有嘱托,不到适当时机这面纱摘不得,如语不敢不从。”
可即便是遮着面纱,这番孑然的气质也是摄人心魂呐。
“方丈大师还在厢房等候,我去请了他到前厅,等庄主与谷姑娘会合,会有下人引二位过去。”翎瑶夫人说着看了看她,嘴角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夫人慢走。”
这,真的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么?那眼中的沧桑如此凝重,怕也是深受伤痛之人吧。
记得曾经有人告诉过她:“你与那陆府的翎瑶夫人是有莫大的渊源的。她共你,皆是命运多舛的女子,皆是身不由己地抛弃了很多世人常情。日后你若是遇见了她有难,代我帮她一帮,可否?”
即使不曾受人嘱托,尘如语也会出手帮这个翎瑶夫人的。
看来,果真如那人所言,她和翎瑶夫人有相似的苦衷,所以她们注定投缘。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身后传来了男子声音,只听他语气轻缓,却不带丝毫戏谑之意。
是那醇厚温雅的声音,其中夹了些冷硬,就好像温和柔软的水,经过了寒冰的洗濯。
尘如语并未回头,却能想象到,身后必然是那样一幅画面:一白衣男子轻摇折扇,踱步而来,剑眉星目,清新俊逸,眼神却深沉如潭,直窥人心底。
这佳人一诗显然是念给尘如语。
尘如语的脸色一片淡漠,眉眼凉保
“怎么?尘庄主是不欢迎洛某么?”洛夜白行至尘如语身侧,挑眉一笑。
“岂敢?”尘如语说着向后挪了挪脚步,和洛夜白之间远了一些。
闻言,洛夜白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稍纵即逝,朗声说道:“早闻冰凝山庄尘姑娘绝美天下,今日一见,这番气势,果真是惊为天人。”
“七公子谬赞了,翎瑶阁内,如语不敢放肆。”尘如语清凉一笑。
真是冷若冰霜。
洛夜白无奈一笑,也就不再多说,只是略有疑惑的看向尘如语,眼中陡然一阵诧异,却又很快被自嘲的冷笑取代。
两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站着,好像在揣测着彼此的心事,看着院中那一园秋菊沉默良久。
“七公子慢赏,如语要去寻一个人,就此先行离开。”不待洛夜白回话,尘如语足尖一点,似浮动白云,掠过长廊的屋檐,消失在院墙的那一边。
洛夜白低低地笑,笑意温润如水。
温润呐!
若是教聂涯儿瞧见了,他定是要回去念叨个好几天了:这真是我的主子么?
“君子佳人共赏花,真是好一片风景。”刚才的那一幕,短暂却意境幽深,谷若烟远远将一切收进明亮澄澈的眼中,不由得微微叹息,“只可惜,佳人无情呵。”
“无情无惧,怕只怕,多情反被无情扰。”洛夜白眼中笑意不消,只是渐渐淡了下去。
她无情,他又何时有情?
莫不是,与他同命,断情绝爱之人?
若真是那样,倒也有个伴了,省得长路漫漫,一个人走得寂寥。
“谷姑娘怎么没有和那无情人儿一道?听她的意思,刚才是寻你去了。”
“她不是寻我,她是寻她自己去了。”说完轻轻一笑,瞧也不瞧洛夜白探究的眼神,走到他身侧说道:“时候不早了,客人已经差不多都到了,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莫让他人等久了。”
“谷姑娘请。”洛夜白作了个请的动作,谷若烟也不扭捏作态,径自走在前面。
洛夜白见她面容坦然,平和。可是,他还是听得到谷若烟那微微叹息声,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