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早在几年之前已经解散了,同事们被分配到我们城市的各个角落,都已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有时候我在大街上会碰到旧同事,大家说起老单位的事情来,还会感慨万千。
我们这个城市地处沿海,改革开放后经济蓬勃发展,人们生活大大改善。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生活好了,大家的要求就更高了。本来,我们这个城市除了少部分还在使用煤球炉以外大部分居民家都用上了灌装液化气,但罐装气自有不便之处,就是每月要换煤气。家住一楼二楼还好,要是住在七楼八楼搬上搬下的实在麻烦。大家都盼望煤气像自来水一样接到各家各户。这不是说大家没力气搬煤气,实际上,这几年生活改善,吃得是大排海鲜,我们体内有的是能量,搬个煤气罐是不在话下的。但即使体内有能量也不能浪费在这种原始劳动上面。我们现在常常挂在口中的词是生活质量,显然搬煤气罐属于生活质量低下的标志。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个城市的东郊传出喜讯:某地质勘探队在东郊勘出了天然气。老百姓奔走相告,都觉得更高的生活质量近在眼前。当时,我们这个城市的市长刚刚上任,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振奋。按惯例,市长上任要提出施政目标,即所谓十件实事。市长正愁凑不齐十件,听到东郊有天然气,于是就决定把开发天然气列入十件实事之一。他当即指示:建立班子,天然气工程马上上马。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抽调到一起的。我们单位的牌子是天然气工程办公室。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来到一起,又同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工作就特别卖力。我们在上级的领导下,安步就班,买设备,购钢材,铺管道,建贮罐,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
我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天然气工程暂时停工。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没多去想它,只觉得休息一段日子也好。大家想,这么冷的天可以不去野外施工了,可以坐在办公室过温暖日子了,便觉得占了便宜。于是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晒太阳,谈谈巩俐和张艺谋,谈谈国际形势和前南战局,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老汪是我们计划科的科长。虽是科长,却不管事,当然不是他不想管事,是因为他同殷主任政见相左,殷主任不让他管事。老汪不但年纪大,脾气也很大,曾为此同殷主任吵过几次。当然这种吵是一点用也没有的。老汪因此对殷主任意见很大。去年殷主任为职工搞福利,不怎么合法,老汪就写匿名信告了他,为此殷主任向市政府写了一万字的检查报告。殷主任对老汪就更不客气了。老汪没办法,要求调走,可殷主任就是不放。殷主任说,我们要用你。
那天大家对停工一事基本上没什么反应,但老汪的反应却很快。他兴高采烈(或许是兴灾乐祸)地来到殷主任的办公室,在殷主任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拔出一根烟,自个儿点上,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他没发烟给殷主任。殷主任没看他一眼,也拔出一根烟点上。
殷主任没睬老汪,老汪憋不住,就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写好了的请调报告,再次要求调走。老汪说,好了,现在单位完蛋了,买来的设备成废物了,你们也玩完了,春梦一场啊!我可不想再同你们做梦了,我还是趁早走,这回你总该放了我吧?殷主任白了老汪一眼,冷冷地说,拿回去。老汪就跳了起来,说,你还讲不讲理啊?
老汪的声音大,我们都听见了,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围到殷主任的办公室,发现老汪又在和殷主任吵。老汪说,上次我要调走,你说什么工程搞得如火如荼(老汪把荼字读成了茶字),不让走,现在单位玩完了,你总得放我走了吧?要讲道理是不是。
殷主任热爱群众,只要有群众在,他就有办法对付老汪。殷主任笑着问我们,老汪说我们玩完了,我们完了吗?大家笑笑。殷主任又说,老汪说我们春梦一场,我看他自己到是像在做梦,他至少没有把停工同下马这两个概念搞清楚。所以,老汪,你应该把这两个概念搞明白了再来找我。你吵有什么用?
围观的群众就哄然大笑。老汪恼羞成怒,说,你不放我,我就天天同你吵。
殷主任冷笑了一声,说,如果你要吵,我奉陪,反正工程停了,我有的是时间。
老汪气得直骂殷主任卑鄙。
我和老汪还算谈得来。老汪因为不得志需要倾吐对象,需要发发牢骚,讲讲他的人生经验,所以同我特别友好。他的经验毫无疑问让我受益匪浅。老汪是有点好为人师的。不过,在我看来老汪实在不坏,虽说脾气火爆点,但思想是很活跃的。他对我说,我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打交道,交流思想。确实老汪这个人心态很年轻,平时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喜欢流行歌曲和电影明星,当然容易和年轻人打成一片。
老汪同殷主任这一架差点气得他吐血。吃中饭时老汪还没缓过气来,见到我就大骂殷主任。他骂殷主任时我心情紧张,我怕有人听到而告到殷主任那里。幸好老汪骂了一通后顺过气来,就不再骂了。
老汪走后,我回到大伙中间,大家笑问我刚才老汪说些什么。我说,发发牢骚罢了。我知道大家对老汪的看法,自从老汪因为单位搞福利向市里告了一状后,我们单位的福利就大不如前,领导们都不肯挑担子啦,因此我们对老汪是很有意见的。我们还认为老汪这个人太笨,他用这种方法是死也调不出去的,他和殷主任斗简直就像是蜉蚍撼大树。
群众的眼光大致没错。老汪在那天吵了一架以后也没采取更激烈的更有效的措施,而是沉下心来,作持久战的打算。我们发现老汪近来老是去胡沛的办公室。胡沛是个表面外向内心细腻的女人,年近四十,但没结过婚,大家背地里刻薄地叫他老处女,当然是不是处女只有天知道。别看她平时嘻嘻哈哈有点疯,但见到男的对她热情脸还是要红的。许多人说她疯疯癫癫是想掩饰内心的羞怯。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们还发现每次老汪去胡沛的办公室,胡沛的脸都会发红。
你知道,一个人一时没事做是可以的,但长时间没事做就很难受,不好打发时间。总不能老说巩俐吧,好战的南斯拉夫人的政治游戏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我们都感到很无聊。人一无聊就免不了干些无聊的事。
比如有一天,大家正无聊着,五楼小王跑到大伙中间,气喘嘘嘘地说,他的寝室有老鼠,请大家一起捉老鼠。小王是外地人,因此住集体宿舍。宿舍就在五楼,是办公室改的,内外二间,里间卧室,外间吃饭。我们反正没事干,就来到宿舍捉老鼠。我发现我们单位的陈琪也在小王的房间里。见到陈琪,我的心即刻发酸。老实说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她是个无所顾虑的女子,一头卷曲长发,脸蛋丰满,肌肤细白,眼睛中常常有一股高傲的倦怠。当然我没同她说过我喜欢她,我只是多情地默默关注着她。现在我看到陈琪在小王的房间里,因此联想就丰富起来,心中发酸也是难免的。但处在我这种状态中的男人一般都喜欢往好的方面想,或者对显而易见的事实拒绝承认。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联想,认为陈琪只不过是偶尔来小王这里玩的。这时,小王说,老鼠在书柜底下,大家准备好,我把它捅出来。但小王用棍子捅了好一会,老鼠没有动静。小王没法,提议把房间里的家俱搬到客厅里。但就在我们将要搬最后一件家俱,老鼠将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老鼠一溜烟窜到了客厅的家俱堆里。见到老鼠陈琪尖叫起来,她的叫声隐藏着女性娇艳的媚态,我听了心不由得颤抖起来。我一相情愿地把这声叫视为对我们之中的一员的撒娇(但愿是对我的)。大家发誓今天一定要把老鼠抓到。小王来到客厅赶老鼠。这回老鼠不怎么沉得住气,很快从家俱堆里出来跑进了房间。这次,我们把房间的门、窗都关上了。老鼠无处可逃,竟沿壁往上爬,像壁虎那样灵巧轻盈。最后老鼠爬到天花板上,两只眼睛血红,害怕而惊觉地看着我们。大家都看呆了,并且有点害怕。我不想在陈琪面前露怯相,于是就用棍子去捅老鼠。才知老鼠猛地往下跳,跳到陈琪的胸口上。陈琪芳容失色,惊声尖叫。我一棍击中老鼠,老鼠顿时在地上一跳一跳的不能再跑了。这时陈琪已回过神来,因为意外的刺激,她显得十分兴奋。她叫得更欢了。我想很多人都会有我这样的经验,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性的欢叫,会干得更买力。一会儿老鼠一命呜呼。大家则都出了一身汗,感到很痛快。我则更加兴奋,因为在陈琪面前表演了我的勇敢。中午吃饭时大家胃口特别好,彼此也显得很亲热——集体活动总能使大家更团结。老汪见我们这边热闹,也端着饭碗走了过来,问我们上午在干什么。我们说在响应上级的号召,在除四害。老汪显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我说,我们在替小王捉老鼠。老汪说,你们看来是太无聊了。有人说,我们搞爱国卫生怎可以说无聊,我们不能一点事都不做啊。我见老汪说我们无聊,笑个不停。陈琪说,你笑什么啊?我对老汪说,老汪我们没女人陪当然无聊。小王说,老汪你要注意,当心人家胡沛爱上你。老汪说,这玩笑开不得。我们都放肆地笑出声来。老汪也笑,说,你们这些小流氓。
我们都很无聊,但有一个人总有办法打发时间。这个人就是老李。
我们计划科老汪不管事,实际管事的是老李。关于老李这人说起来也是很有意思。老李今年五十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他个儿矮小喜欢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装,中山装衣领处常常有星星点点的头皮屑,头发却不多,稀稀拉拉的就这么几根,还灰黑夹杂,看上去整个儿糟老头子一个。老李年纪大,却十分好动,喜欢在人家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窥探别人的隐私,还拿别人的信在阳光下照,因此单位的群众有点烦他。但老李是我们的实际领导,我们科的人即使有意见也不表露,比如有一次,我们工会搞来福利鸡,我们听天由命,抓阄对号,一人一只。老李抓了5号,但5号的鸡太小,他就把6号那只大的拿走了。老李就是有点贪小。
老李对付无聊的办法就是去殷主任的办公室聊天和听指示。刚开始老李整天坐在殷主任办公室。老李知道殷主任自从去了日本以后,喜欢讲日本,虽然老李已听了好几遍,但为了殷主任高兴,他还是旧话重提,主动问起日本的事。
殷主任说,小日本,弄得那叫干净,你穿着皮鞋在街上逛一整天,皮鞋还是一尘不染。他们的天然气厂比我们的公园还像公园。
这时,小王进来了,小王也是个有事没事往殷主任办公室跑的人。殷主任没睬小王,继续讲他的日本见闻。
殷主任说,日本女人不难看,原以为日本女人都是丑婆,其实不然,日本女人还是很有味道的。
老李知道殷主任喜欢说那“有料”、“无料”的典,就讨好地问,殷主任,日本人的饭店里都放些什么录像啊。
殷主任说,小日本表面上一本正经,可背地里干的事情就很那个。日本的宾馆里有两个按纽,一个叫“有料”,一个叫“无料”,那“无料”当中的节目同我们的电视节目是一样的,但那“有料”就那个了,一看真吓死你。
小王开玩笑说,殷主任你看了没有啊。
殷主任哈哈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小王那个东西你们年轻人看不得,一看准出事。
老李对殷主任是很服的。殷主任私下总是很随和,但在场合上说话就很有分寸,政策水平是很强的。比如殷主任对老汪掌握得很有政策,殷主任牢牢地把老汪捏在了手心,老汪一点办法也没有。老汪也只能在一些场合狗脚跳墙似地来几招。老李打心里佩服殷主任。
老李不能整天坐在殷主任的办公室里。他出了殷主任的办公室就没什么人理他了,但他也有办法使自己的日子过得充实。他想办法弄了本真本《金瓶梅》来。他从殷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戴上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去年,老李去深圳时买过一套港版《金瓶梅》,封面上写着真本,回来一看连呼上当,里面非常卫生,白白冤枉了一百二十八元人民币。这回老李看的是小楷手抄体版本。老李看了啧啧称奇。老李见到我在办公室,就把我叫到身边。
老李带着沉醉的表情,对我说,小艾啊,像这种书你们年轻人看不得,连我老头子看了也刺激。说完叭地在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液,利索地翻了一页。
你们知道我看过不少杂书,并且也是喜欢充充内行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说,这个版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时亲定出版的,就一千套。
老李点点头,意犹未尽地说,你知道我是怎样弄到这本书的吗?这可是很大的面子啊,你知道我出去别人都是给我面子的,连市长到我们天然气办来见到我都要主动走过来同我握手呢。
自从市长同老李握手过后,老李不管讲什么都会条条道路通罗马似地讲到这件事。我听了忍不住说,是市长借给你的吗?
老李哈哈笑笑,就不说下去了。
老李读《金瓶梅》读得渐入佳境,也不怎么去殷主任的办公室了。但殷主任传来了话,让老李去他的办公室。老李只得去。
老李进去时,殷主任绷着脸,也没叫他坐。老李只得站着。老李不知道殷主任为什么这么严肃,开始在心里检讨起自己那些地方做得不对。
殷主任说,有人向我告状,说你在看什么黄书。
老李摸不透殷主任,心里不觉格顿了一下,他本能地说,没有啊。
殷主任见老李那样儿,就笑出声来,说,快去拿来,给我看看。
听到这话老李轻松多了。他的心中竟生出一丝感动来,殷主任看得起我,他不把我当外人。于是他就撒起娇来。他说,我急着要还的,别人催得很急。
殷主任说,你少废话,快去拿来。
老李愉快地回来拿他的《金瓶梅》了。看到那些不愿睬他的人们时,他就显得有点趾高气扬。他想,殷主任要看那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宁可自己不看也要让他先看。
老李就暂时看了不《金瓶梅》。不看《金瓶梅》,老李也是有办法打发时间的。
你可能不知道,老李最反感的是老汪。事情可能是老汪首先看不惯老李引起的。老汪看不惯老李当然有理由:其一,老李把本应属于老汪的权力给占有了;其二,两人的性格合不到块。老汪看不惯老李,不但看不惯简直是看不起。老汪觉得像老李这样的人简直是人渣,什么东西都要较真,比如有一次,开会的时候老汪的位置靠得跟殷主任更近,老李就不舒服了,会开好后就在科里说,有的人规矩也不懂,我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自个儿坐什么位置应该知道的嘛。老汪听了,才知自己触犯了他,但也没同他计较。可问题是有时候,虽然事情很小你不同他计较也难做到。很多时候,老汪同老李为了一丁点的事吵了以后,老汪会十分后悔。在老李眼里,老汪给他的观感也不佳。这个老汪,年纪都一大把了,可就是没资格,成天游手好闲,嘴里还哼什么谭永麟的歌曲,唱什么“这陷阱这陷阱给我遇上”,穿得也花哨,头发梳得锃亮,也不知抹了多少油,他总是把自己装扮得像一个小流氓,一副人老心不老的样子。更严重的是这个人花心,专门同女同志搞出事情来,这方面他可是有前科的。老李觉得这个老汪简直是个小丑。殷主任也很烦他。这个人开会是总是同殷主任过不去,一副冷嘲热讽的嘴脸。他总是坐在一把沙发上,双手横着搭在沙发架上,翘着二郎腿。有时候他伸出手去不远处的烟灰盒弹烟灰。往往还没抽完他就把烟蒂掀灭。那烟蒂昂然立着,让老李看了十分气愤。老李看到那烟蒂就会想起老汪跨中那物儿,一股子无名火会即刻上涌。
自从老李看了《金瓶梅》后,他对男女之事更加敏感了。老李开始把主意力放到老汪身上。老李的嗅觉也真是敏锐,我们怀疑老李的嗅觉是在阶级斗争中锤炼出来的,总之我们单位的桃色事件就是老李给揭发出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老汪决定打持久战后同胡沛搞得很热。你如果来我们单位找老汪,你只要去胡沛的办公室准能找到。我们不知道老汪和胡沛在说些什么,我们只看到他们整天说个没完。这我们并不奇怪,因为老汪本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
我们单位的四楼有一间活动室,里面不但可以跳舞,还可以打乒乓球。在打乒乓球这一项,胡沛是有过专业训练的,因此我们男同胞同她打往往也只能是败下阵来。可想而知,胡沛是喜欢打乒乓的。但自从老汪和胡沛谈得投机以来,我们就很少见到胡沛上四楼了。我们有时候自觉球技长进,就想到胡沛,想和她过过招,试试自个儿的功力。胡沛不上四楼,我们就去请她。当然老汪和胡沛在一起谈。胡沛红着脸,推托起来。我们就起哄说,胡小姐你再不锻炼身体,当心嫁不出去噢。胡沛虽没结过婚,但对婚嫁的玩笑却并不忌讳。还是老汪站出来说话了,老汪说,去吧去吧,你是得锻炼锻炼。胡沛说,难道我那么胖啊。我们说,没自知之明,自个儿胖都认识不到。然后胡沛就同我们去打球了。
你知道,我们对老汪写匿名信一事很有意见。我想胡沛也知道大家对老汪的看法。所以当我们来到四楼,对胡沛说,胡沛老汪可是个大染缸,你这么纯洁的人当心被他同化。不料胡沛说,你们有点误解老汪,老汪其实是个挺善良的人,他还是蛮有正义感的。我们听了都嘎嘎嘎地笑出声来,笑得意味深长。胡沛见我们笑个不停,脸突然红了,她骂道,你们笑什么啊,神经病。
我们或许有点神经过敏,但我们也就是这么开开玩笑,当然我们中的一部分还是愿意单位来点事,好给日益枯燥的日子注入点儿活力,但我敢打赌,除了老李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鲁莽地撞入胡沛他们真实的生活。但老李不怎么想,老李猜想,单位人去楼空的时候,老汪一定在醉生梦死。老李觉得他有义务让他们遵守必要的道德,让他们以后汲取深刻的教训。
老李为了教育他们真是挖空心思。怎样才能知道他们那个了呢?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这难不到老李。老李和老汪办公的电话是正副机,老李想,如果把电话搁起,老汪那边的声音能不能传过来呢?老李就这样试了,但他很失望,他听到的只是长音,根本无法传导。但这也难不到老李。老李想,他们没干那事他是杀头也不相信,他于是决定冒一次有把握的险。
那是周未,老李下班时见到老汪与胡沛没走,就知道他们准有好事。老李就在楼下耐心等待。其时虽值暮春,天气尚寒冷,老李衣衫单薄,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内心深处燃烧的熊熊的正义之火使他并没感到寒冷。他把那破旧的老式公文包挂在臂弯处,手插在中山装袖子里,来回踱步,那样子像个随时上战场的斗士。过了四十分钟,老李琢磨他们已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就摸上楼去。他出奇不意地推开老汪的办公室,脸上挂着我们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其时,老汪正捧着胡沛的大奶子不亦乐乎。老汪被老李的突然袭击搞得有点措手不及,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胡沛满脸通红整着衣衫。老李见状,内心复杂,但表面上却装做什么也没看到。老李说,老汪,我打个电话。
星期一我们都知道老汪捧胡沛奶子的事了。
老汪星期一到单位有点晚。在爬楼前,老汪照例用手梳了梳油光可鉴的头发,又掸了掸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哼着曲子上楼,发现我们的眼光有点躲躲闪闪并且显得意味深长,角角落落还有人在窃窃私语,他知道老李把事情宣扬出去了。老汪年纪虽大,血气却很旺,他奔到老李的办公室,抓住老李的衣襟就往外拖。拖到走道上,老汪就把老李的头夹在胯间。老汪恶狠狠地说,看你再下流,看你再下流。
大家都围了过去。我说过大家对老李和老汪都没什么好感,因此也没人去劝。闹了很久才有人把老汪拉开。我们发现老李从老汪的胯间出来时,眼中有泪光闪烁。
我们一般说来都有兴灾乐祸的毛病,老汪和老李闹过后我们知道他俩也就那样了翻不出什么花样了,于是我们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胡沛。我们再也不会叫胡沛打球了。我们都站的远远的,看她会有什么表现,我们期望看到更精彩的全情演出。但胡沛的表演很让我们失望。
开始我们怀疑胡沛也许以为我们不知道她那档子事,总之在我们眼里胡沛同以往没有不同。我说过胡沛是很活跃的,一点老姑娘的脾气也没有,这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胡沛在出事之后的态度,可以用处惊不变来形容。我们不叫她打乒乓了,但她却来了,她说,好多天没打了,我来试试你们有没有长进。有的人尽量装得没事一样,但实际效果是他越装得没事就越让人感到有事。有的人也很有正义感,在一旁撇嘴。有一些人更残忍些,他们看到胡沛傻傻的样子,就希望她聪明点,让她明白我们已经知道她那些事了。小王就属于第三种人,他说,胡沛,你这几天气色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胡沛傻笑道,你说有什么好消息啊。小王说,你总不会交桃花运吧。胡沛说,没错,我马上要结婚了。我们都哈哈傻笑起来。
我们都以为胡沛说她要结婚是同我们开玩笑。事实上我们都错了,胡沛真的结婚去了。那是在半个月之后,我们每个人收到了胡沛的结婚请贴。她在每个请贴中都写上了适合我们每个人的热情洋溢的文字,她邀请我们务必出席她的婚礼。我们对这个突然降临的婚礼感到不能适应,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想过胡沛也会结婚,我们一时不能接受她变成一个新娘这样一个事实。当然,我们最终还是去参加了她的婚礼。你也知道新郎当然不可能是老汪(老汪还没来得及同他太太离婚),新郎是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我们都记起来了,这个人曾来我们单位打过乒乓,球技也是一流。现实总比我们的想象更生动,胡沛找到这么漂亮的男人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开始起哄。小王说,胡沛,老实交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胡沛说,你们问他吧。于是我们问小伙子。小伙子很害羞,只是笑,就是不回答我们。我们的心都很痒,但别人不肯说也是没办法。顺便说一句,胡沛的婚礼有二个人没来,你猜对了,他们就是老汪和老李。
桃色事件到此结束。结果你已经知道了,胡沛结了婚,这是好事;老李和老汪的积冤更深了,这就不怎么好了。
天然气停工的那段无聊日子,还有一些事也是值得一说的,那些事同我还有点瓜葛。
你知道我喜欢那个叫陈琪的女子。但让我伤心的是陈琪看来已经是名花有主了。至少小王这么说,小王在我们中间总是在暗示:他已经把陈琪给搞到手了。因此,我们单位的人都把他们看成一对了。
比如有一次,单位搞舞会,我们年轻人就聚在一块。小王俨然以陈琪的男友自居了,每当舞曲响起,小王就请陈琪跳,其它人就插不进手,当然也不好意思插手。我坐在一旁抽烟,心里发酸也是难免。但我没想到的是陈琪和小王跳了几曲后,陈琪来到我前面,对我说,你怎么不请我跳,难道要我请你,我请你的话你可不要给我亮红灯啊。我说,我哪好意思把你们分开,你们是那么那个。陈琪听了显然很高兴,她说,你吃醋啊。我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听了不由得感动起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往往在还没有把女孩追到就爱得死去活来啦,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对她倾诉啦,自己爱得很温柔可别人还蒙在鼓里呢。我在追女孩子方面很放不开,有点傻冒。因为感动,我心态就很不正常,就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强项,于是就站起来,说,请你跳舞吧。我知道,陈琪很喜欢同我跳舞,这我很有自信,别看我别的地方冒点傻气,可舞跳得不赖,什么国标的士高都会一点。陈琪就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同我跳舞是一种享受。好吧,就让她享受享受吧。但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还假模假样,虽然我心里是很想把陈琪搂得紧紧的,但自从小王宣布陈琪是他的了以后,我就有了心里障碍,我不敢把陈琪搂得过分紧了。我不敢用力,双手颤抖,满手是汗。因此这一次跳舞陈琪基本上是游离于我之外。有几次在旋转时,陈琪因为无法支撑,差点摔倒。陈琪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了?跳得这么差,手心还流汗,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陈琪这么说我更加紧张了,正当我尴尬地向陈琪傻笑时,另一对舞者撞到了我的身上,我于是失去了平衡,一滑就摔倒在地,紧接着陈琪也摔倒我的身上。我对自己的失态非常恼恨,忙不迭地对着压在我身上的陈琪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见到陈琪的脸上露出她特有的倦怠,她若无奇事地爬起来,就往场边走,但她的裙子却系绊在我的鞋上,差点又一次摔倒。她只得再一次转过来,用手提了一下她的裙子。我看到她的美腿在裙子里闪了一下。这次陈琪没马上走开,而是伸出手来拉地上的我。她冷漠地说,你没事吧。我顺势爬了起来。这时,小王冲了过了,他推了我一下,骂道,你他妈的倒很会占便宜。说完他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小王是吃醋了。才知小王的玩笑把陈琪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她突然尖声笑道,小王,你无聊啦。接着就用她的小拳去打小王,小王也不避,嬉笑着任陈琪打。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子,因为她总是突然兴奋起来,突然变得十分豪放,这之间用不着什么铺垫。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爱情还是想掩饰刚才的窘态。我们又回到场边。小王和陈琪坐了下来。这时殷主任走了过来,小王赶紧让座。殷主任说,你们坐,你们坐。但小王还是执意让殷主任坐。殷主任说,小王,陈琪啊,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小王说,殷主任啊,吃喜糖是不会忘记你的啦。(瞧,人家都在谈论婚嫁了,我却还在自作多情)。小王知道殷主任喜欢跳舞,于是就对陈琪说,陈琪,领导坐在旁边,你应该主动点请领导跳个舞。于是陈琪就站起来,对殷主任说,殷主任,小王这个人太讨厌,专门发号施令。殷主任说,男人都是这样的。接着他们就下了舞池。我看到殷主任的大肚子抵着陈琪的肚子,他在不停地摇啊摇,样子很沉醉。
我这个人不但要冒点傻气,有时候还会冒点酸气。小王和陈琪好,我的心理就有点不平衡,对小王的看法就有些偏颇。我很清楚我们单位年长一些的人对小王评价不低。他们认为小王比较有出息,人勤快,更重要的是尊敬师长。比如老李教育我时,老是以小王为范例。老李说,小艾,你看看人家小王,头子多活络,开会的时候,你看他也不闲着,为领导为大家倒倒茶,布置布置会场,很好嘛。不像你,成天游手好闲,给群众的印象相对就差些。小艾,你们进单位,就像学徒拜了师傅,干些杂事那是应该的,这样你就入行了,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时什么苦都吃过老了才有这点地位。小艾啊,这是规距。(我对这种说法开始不以为然,后来也有点信了。)但我有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小王不勤快,可以说懒隋成性,不信你去他的寝室看看,脏得不堪入目,换下的衣服泡在盆子里可能已有半个月没洗了,正在发臭。我的另一个看法是小王的城府还挺深。小王总是去殷主任的办公室,关于殷主任的事小王老是提起——当然提起来总是充满尊敬与赞叹。小王说,殷主任的威势够足。每次小王去殷主任的办公室,如果办公室没其他人,那殷主任就比较好说话,会马上叫小王坐,并且会主动发烟给小王;但如果办公室里有其他人,那殷主任就很会摆架子,他连看也不看小王一眼,让小王干站着。从而给客人威慑力。小王说,殷主任深谙为官之道。我们以为小王真的很崇拜殷主任,但有一次,我和小王喝酒,小王多喝了几口醉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小王一醉就骂起了殷主任,骂的还很难听。小王说,姓殷的他娘的是婊子养的,他他娘的不懂得尊重人,他老是在客人面前出我的洋相。小王说得眼泪鼻涕横流惨不忍睹。我的第三个看法是小王这人还刚愎自用。你知道我们一伙人总是在一起玩,但是去什么地方玩意见就比较杂,是去卡拉OK呢?还是去看电影?我们大多数人往往是随大流,但小王的意志就比较强。他喜欢作主,他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就作决定。有时候,我们也烦他这样子,我们偏不同意他的决定。这时他就说,你们不去算了,我一个人去。你知道大家出来玩,弄得不开心就有点得不偿失,于是我们也就遵从小王的意见。
我这么说人家小王的缺点当然很无聊。谁叫我们不幸成了情敌呢?
因为我对小王的这些看法,因此我认为陈琪如果和小王谈恋爱就有点不值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值不值得只有当事人知道。
你知道,陈琪的气质有点前卫,一般来说,你如果太前卫,在单位里就有点孤立,群众对她的话也不会好听。我就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说陈琪的坏话,说陈琪很“开放”。我们这里对女孩最坏的评价就是“开放”。当然我听了很气愤。这是正常的,因为我正爱着陈琪,陈琪在我的心中就比较神圣。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像陈琪这样的女子如果哪个男人娶了她就倒霉了,谁也守不住她的,她只会满世界撒野。他们这样说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说,你们瞧,这个女的整天和男孩子轧在一起,还看什么《金瓶梅》。(确实有一段日子我看到陈琪也在看《金瓶梅》,问她哪里弄来的?她说是殷主任借她看的。陈琪就是这点不好,这种书当然人人喜欢看,但女孩子应该偷偷地去看。陈琪这个人就是不懂得遮掩。)更严重的是他们还议论陈琪晚上睡在小王的寝室里。他们说,她为什么这几天上班特别早吗?她压根儿没回去过,她每天睡在小王那儿。你知道,我听到这些话比任何人都难过。我只好对自己说,算了吧,你动什么感情,你又不是情圣。
也就是说,我对陈琪是不抱希望了,绝望了。于是我从温柔的一面走到也冷酷的一面。我对陈琪说话时开始带刺了。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面,爱与恨不可分。我这个单恋者也开始恨啦。
比如陈琪有时候找我打乒乓球,我就会面含讥讽,说,你不累吗,你还有劲打乓乓吗?你得留点体力给晚上啊。但陈琪并不恼,还用手来拉我的衣服,一定要我去。我说,你不要拉拉扯扯,影响不好,再说人家吃起醋来我可受不了。这时陈琪开始有反应了。她把脸沉了下来,说,你在说什么呀,你有病啊,谁吃醋啊。我说,你算了吧,装得特纯洁的样子,谁不知道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陈琪一笑,说,难道我爱上你了?我说,我可不敢消受。陈琪说,你死样怪气的样子,你想说什么?我说,你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单位的人谁不知道你们的事啊。陈琪说,我们?我们是谁啊?我说,你这人没劲,搞得神秘兮兮的,我替你说出来算了,你们指的是你和小王。陈琪突然笑出声来,说,你说什么呀,没有的事。我说,你还不承认,你们的事早已传的神乎其神了,小王自己也这么说你还赖什么。这时陈琪真的神色大变,她说,小王说我和他在谈恋爱?我说,他还说你晚上在他那里呢。陈琪说,无聊。说完她再没心思打乒乓啦。我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怒气冲冲。
我开始明白这里面的问题了。我想我做了件蠢事,看来我可能挑起了一场纠纷。
当天晚上,陈琪打电话给我,说要同我谈谈。她在电话中怒气还没消。我当然愿意同她谈谈,反正我也没什么事。陈琪说,她晚上在梦娇咖啡屋等我。老实说我不习惯于去这种比较暧昧的地方,但像陈琪这样的女孩子天生就有点咖啡馆情结,即使谈没有诗意的事情也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当然像陈琪这样的女子还有一种本事就是能把很没诗意的事情谈出诗意来。我不习惯也得去。我进去时,服务小组就把我带到某节类似火车车厢的坐位上,陈琪已坐在那里啜饮咖啡。她白了我一眼,说,来啦。我就坐了下来。我思索咖啡馆为什么要搞得像一节火车车厢,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有一种运动感,一种飞离现实的象征?我有经验,在火车上我老是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我本人也比较有诗意。我坐稳,咖啡也落定在我前面。我喝了一口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问,你有什么事啊?陈琪闷闷地说,我找小王谈过了。我说,噢,谈过了。陈琪说,我不可能和小王谈恋爱,我怎么会和小王谈恋爱,亏你们想得出。我没吭声,此时我不便吭声。陈琪继续说,我问小王怎么回事,你猜小王怎么说?我机械地问,小王怎么说?陈琪说,小王说这不是很好,还说我和他很谈得来,再说大家都这么说了,这说明我和他很配,说不要辜负了大家成人之美的好意。陈琪又说,我问小王他自己怎么想?小王说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当然只有做朋友了,否则太复杂了是不是。说着陈琪就忿忿不平起来,小王凭什么这么说,小王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他了,太无耻啦。我看到陈琪脸上荡起受到天大委屈的表情,于是就想逗逗她,说,对呀,你们做朋友不是也称大家的心嘛。陈琪说,无聊,我是不会和他谈恋爱的,我这样同他说了,但他竟然说大家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再说殷主任也讨过我们的糖了,怎么能说不谈就不谈,笑话,照他说来我的婚事还要领导来定。我说,殷主任向你们讨糖我也听到了。陈琪说,讨厌,我决不会爱小王这样的人,他只知道拍殷主任的马屁,殷主任算什么呀,老实说我只要花点心思,殷主任就……不说了,我讨厌拍马屁的人,我不会嫁给这样的人。听了陈琪的话我的心很虚,我检点自己的行为,虽然我没有明显的拍马,但离拍马也是很近的,每次我看到领导来到我们中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样子很像一个白痴。陈琪喝了一口咖啡,她似乎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隐约有一丝兴奋。这让我觉得她的怒火并不真实,也许她喜欢小王爱他呢?也许她喜欢在平淡的生活中来点事呢?或者,她因为突然陷入这个事件的中心而暗暗地乐呢?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陈琪依然露出我能理解的愤怒,她说,老实告诉你,小艾,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是小王一手制造的阴谋,是小王在大家中间传播,使大家相信我和小王的真的有事。我说,你不要追究啦,大家也就是在单位里爱爱,单位里的爱情总是这样的,就像单位里的权术免不了有点阴谋。陈琪听了我的话,突然陌生地看了看我,说,看不出啊小艾,你还挺有哲理的啊。
我的缺点很多,但也有优点,我善于做异性的忠实的听众。自从那次和陈琪在咖啡馆一泡,陈琪看来同我泡出味道来了,总之,这之后她总是找我倾谈。原因当然是小王缠着陈琪,让陈琪有一些苦水要倒。
从陈琪口中说出来的小王很没风度——这当然是我想要听到的。陈琪说,小王每天晚上呆在她家门口,她都不敢出去了,她一出去小王就迎上来,要和陈琪谈谈。陈琪说都谈清楚了,有什么好谈的。小王说,他的名誉受到了损失,陈琪要负责。陈琪说,你损失什么了?小王说,连殷主任也向我们讨糖吃了,你现在说吹就吹,我怎么向殷主任交待。陈琪说,吹什么呀,根本没谈嘛,有殷主任什么事。小王就急了,说,那你为什么老是来我的寝室?告诉你,你不要把我搞得这么惨,这对你没什么好处。陈琪同我说到这儿,她的脸上布满了恐惧,陈琪对我说,当时小王的眼光十分骇人,想把我吃了似的。我想小王肯定十分痛苦——在这一点上我和小王可以同病相怜。我想起来了,这几天,小王失魂落魄的,头也没梳,全然不像从前那样讲究外表了。有时候,我碰到他同他招呼,他要么不理我要么冤毒地看我一眼。
陈琪总是找我谈,我免不了有点动心。我觉得我对陈琪的爱情似乎有点盼头了。但很多时候我会悲哀地想,如果女人们对我太放心,拿什么都同我说,那女人们八成把我当成不男不女的中性人,她们大都不会爱上我。但我也想干点傻事,我侥幸地想,我得同陈琪说说我的感受,可能这是鸡蛋碰石头,也可能就成了呢。于是我沉浸在幸福中。还是在那家梦娇咖啡馆,还是在那节火车车厢里,我把自己的情绪酝酿得像一架随时发射的火箭,非常坚挺。陈琪刚刚倾诉完别人给她的奢侈的爱,我见缝插针还想让他奢侈一回。但你知道,我刚点燃,火箭还没离地面就不幸坠落了。我见到了陈琪脸上的恶笑。我知道爱情的大门向我关闭了。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陈琪开始了她另一轮烦恼。她说,你们正是无聊,为什么要找单位里的人做女朋友。我说过我对陈琪说出我的想法,有很大一部分出于侥幸,因此对陈琪的反应也不是很意外。我自嘲道,我们是很无聊,我们只不过是单位这口井中的井底之蛙,眼睛只瞪着蝇头小利,不幸的是你是这口井中仅有的几只母蛙,于是你也成了我们的蝇头小利。我这么说是一点诗意也没有了,陈琪肯定很失望,她幽幽地说,你这个人真是刻毒。
你知道爱情这东西,没说出来那是很美好的,一个人晚上可以傻乐,可以倾诉,可以自怜,但一旦说出并且毫无结果就全变味了,你马上会进入别一个层面:懊丧、尴尬、失落、虚无、没劲。在我送陈琪回家的路上,我基本上落入这些情绪之中。其实我是想马上离开陈琪的,我送他只不过出于人们常说的绅士风度出于维护那最后的自尊的需要。就这样,我带着恶劣的心情送她回家。我没想到还有更恶劣的事在不远处等着。
不远处,在陈琪家门口,小王红着眼等着我们。他的头发竖着,我已看出某种好斗的姿态。果然,在我欲上前同他打招呼时,他冲了过来,对着我的脸给了我狠狠的一拳。这一拳来的很是时候,要是平时我可能也就算了,原谅这个失恋者了,问题是这天晚上我也是个倒霉蛋,心情恶劣,也想找点事发泄发泄,没想到事情找上门来了。我不甘示弱,奋起还击。于是在陈琪家门口演出了一场拳击赛。两人都打得鼻青眼肿不要去说它,更倒霉的是那里刚好住着一个警察,见我们耍流氓就把我们抓了起来。这事就闹大了。
自然而然,我们单位的领导和群众都知道了我们的事。于是大家又为这事兴奋了一阵子。这事件的结果你也能猜想到,就是:陈琪留下了脚踏两只船、水性杨花的恶名(其实没这件事她差不多也有这样的名声了),小王得到了普遍的同情(大家认为小王同陈琪还是早分开好,迟分开不如早分开),而我成了横刀夺爱的勇士。
我们单位的日常生活因为老汪的桃色事件及我和小王的事件(这个事件被大家包装成了三角恋爱)而变得生动起来,成为我们生活和工作中的某个亮点。但这些事让殷主任很头痛,他在会上点名批评了我们,并说,他会狠狠地处理老汪、小王和我的问题。老汪看来一点也不担心,他照样很轻松,喜欢和我们年轻人吹牛。但我和小王却很担心,我们不知道殷主任会怎样狠狠地处理我们。但没等他来得及处理,另外的问题又来了。殷主任只好把我们的事搁下来。
殷主任碰到的问题十分棘手。殷主任接到上级通知,日本人又要来参观我们的天然气工程了,要殷主任做好接待准备。殷主任很着急,嘀咕道,他妈小日本又来了,但我们有什么可以给人家看的呢,我们停工已有好几个月了呀。
殷主任的着急是有原因的。你一定知道日本原来有一个首相叫中曾根康弘的,他当上首相没多久就来到中国,他的口袋里带了一些钱,是借贷给中国政府的。照日本人的说法,这些钱的利息很低,基本上属于赠与性质。我们这个城市为了开发天然气有幸得到了这笔钱中的一小部分。现在我们已很好地使用了这些钱,我们靠这些钱建设了贮气罐,铺设了管道,购置了设备。但是这笔钱也不是好用的,日本人的规矩特别多。当然用他们的钱要照他们的规矩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每半年要向日本人汇报工程进展情况,还要报计划之类的文件,而日本人每年六月都会来实地察看,检查是否按计划实施。日本人来时还要请一些日本专家给我们上课,讲什么天然气发展现状。日本人也是蛮好为人师的。
殷主任知道,日本人很认真,日本人想看天然气工程你没办法不让他看,但如果给他看,让他知道我们停着工,日本人就要有意见,就要生气。日本人一生气钱就拿不到了。钱拿不到,殷主任就没法向市里交待。殷主任一时想不出怎样对付日本人。殷主任感到肩上的担子骤然重了。
殷主任决定发动群众,集思广益。他想总会有一些办法去对付他们吧。
群众很久没有正事可干了。听到日本鬼子来了,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紧张那是当然的,难题明摆着,我们停工了,工厂目前还是一块平地,虽然设备已卖,但厂房还没盖好,无法安装,设备还烂在仓库里,总不能让日本人看一块空地吧?我们都知道让日本人看到我们的现状国际影响不好,这不是我们这个单位、这个城市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国家的问题了。我们的兴奋是因为我们面对这个事情时产生了强烈的爱国激情。我们决定为了国家的荣誉,一定要想出对付日本人的办法,让日本人好奇地来,糊里糊涂地回去。
最兴奋的要数陈琪。在殷主任还没有来得及发动群众以前,陈琪已提前进入了接待日本人的状态。我们都知道陈琪在我们单位的价值是和日本人连系在一起的,因为她会说日语。如果说这之前陈琪在我们单位里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的话(事实上陈琪也懒得在单位里干正经事),日本人来了,她就自然而然进入了主流。可以说日本人的到来是陈琪一次欢畅的呼吸,是一个真正的节日,是一次货真价实的自我实现的机会。是的,陈琪喜欢那样的感觉,当她同日本人叽哩咕噜地说话时,大家都会注视着她,眼含羡艳。更美妙的是,当她把日本人的话翻译给殷主任时,她的表情感觉会不自觉流露出某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同时她看到殷主任总是谦和地笑着同她说话(事实上当然是对日本人说的)。这时,她觉得殷主任简直不值一提。因此,日本人来了,陈琪觉得很好,最加上爱国的情感,她感觉就更好了。
陈琪上班的时候,开始带来一只随身听和一本日语书。她一上班就带上耳机开始听日语。当然她是在练听力。那日语书据说是科技方面的,因为她说日常对话她是没问题的,但一些科技词汇还要温习温习。
我对陈琪的爱情因为受到拒绝,我不愿意再和陈琪呆在一起(我的气量就是不够大)。我见她一边听日语一边看书,搞得这么热闹,很想走过去说几句笑话,但一想也没意思,就回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没去,陈琪却来了。她还是戴着耳机,这回嘴上嗑着瓜子。她大摇大摆地坐在我的桌上,对我叽哩哗啦说了一通,声音还很响。我当然听不懂。她见我很茫然,就笑了。她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我听到随身听正在放流行歌曲。她见我吃惊地看着她便大声地笑了起来。顺便说一句,自从我同她表白了以后,她在动作方面对我亲昵多了,她是不是认为从此有权对我亲昵一点呢?老实说我对她这样自以为是很恼火。这时,殷主任走了进来。陈琪赶忙把耳机收了起来,对殷主任说了一通日语。殷主任说,小陈,用你的时候到了。
殷主任刚走,老汪就进来了。我以为老汪大约对日本人来这事不会很热心。我错了,老汪也很热心。老汪一见到陈琪,就向陈琪请教日语中的“你好”怎么说,陈琪也好为人师,便不厌其烦地教老汪。但老汪的读音总是走样。我见他们两个掀起了学习高潮,特别是老汪一本正经的,像是要替代陈琪当翻译去似的。我说,老汪,你不是希望天然办倒了吗?日本人来了有你什么事啊?老汪说,小艾,你这样理解我我是要生气的,我老汪觉悟那么低吗?我告诉你我就讨厌日本人。想当年,我爷爷就是让日本人给打死的。说到这里,老汪的眼睛红了。我们不知道老汪的家史,等着老汪痛说。老汪接着说,冬天,日本人让我爷爷去河里抓鱼,冬天啊,你知道河水都结了冰,我爷爷跳进水里,但一根也没抓到,日本人很生气,就给了我爷爷一枪,我爷爷当场死了。听到这儿,我们对日本人就更反感了。我们都知道日本人当年侵略中国真是无恶不作。对日本人我们一向没有好感。一会儿,老汪又说,因此,我们决不能在日本人那里丢脸,家丑决不能外扬,我们自己关起门来吵是另外一回事,但决不能让日本人小看我们。老汪说到这儿,脸上升起庄严的表情。我看着老汪的样子还是很担心,我说,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日本人一定会知道的,日本人又不是傻瓜。老汪诡秘一笑,说,我有办法了。我问,什么办法?老汪笑而不答。
这几日,我们单位有一种大敌当前时的精诚团结,我们的精神也很饱满,特别是殷主任发动群众,做了动员报告后,大家的激情更是澎湃。
动员大会是在四楼会议室召开的,全体群众都准时参加无一人缺席(噢,对了胡沛因度蜜月没有参加)。殷主任是很会调动大家的乐观主义情绪的,因此开会前说起了笑话。
殷主任说,日本鬼子进村啦!但是,大家不用怕,我们有办法对付他们。办法等会儿再说,我先给大家说一个笑话。
殷主任还没说笑话,群众已经在呵呵呵傻笑了。群众的笑有时候有点像自来水,只要领导需要就能随时提供。有时候,我讨厌自己这么白痴,告诉自己不要这样笑,但过后就忘了,没多少工夫又这样跟着在笑。我悲哀地想,我这样笑是出于本能。
殷主任继续说他的笑话。他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来的日本人叫佐田。这个人油,同我们寒喧时一口中国话,在饭店里还老看人家服务小姐,我们陈琪漂亮一点,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她。我因此还同陈琪交待过,要陈琪当心一点。陈琪是不是?
我们都机械地掉过头去看陈琪,陈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们能想象陈琪和那个叫佐田的人交谈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殷主任接着说,这个人油,这一点很像一个中国人。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另外一批中国人竟以为他是中国人而把我当成了日本人,对我又握手又鞠躬,而对佐田却打起了哈哈。我对他们说中国话,他们还夸我中国话说的好。真是岂有此理,堂堂中国人难道连中国话也说不好?
这事我们已听殷主任讲了无数遍了,但我们还是笑得很开心。我们相信这事,因为殷主任有点矮,脸上的表情又很威严,有点日本式,因此人家把他当成日本人是很有可能的。
殷主任继续做报告。他说,但是请大家不要掉以轻心,这个日本人大大地狡猾,严肃起来是一点人情都不讲,他只要一讲起正事就他娘的说日本话,人也变顿时变得像夹了夹板似的一本正经。
大家知道,殷主任要切入正题了。于是,都静下来,看殷主任做什么样的决定。
果然殷主任的声音徒然提高了八度,让人感到震聋发聩。殷主任说,这次日本人来,说是想看看我们的厂,但我们没有,怎么办?怎么让日本人相信我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带他们去哪里转转?殷主任提了几个问题后,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说,大敌当前,一致对外,个人的意见日后再说,我这里要表扬老汪,大家都知道老汪和我吵过,但让我高兴的是老汪在大事情面前不计前嫌,主动献计献策,很让人感动,这说明我们在座的都是好同志,我这里就是要表扬老汪这种精神。最后,殷主任总结说,因此,我发动大家多动脑筋,想出好办法来,总之,要叫日本人高兴地来,愉快地走。
殷主任提出的都是棘手的问题,对立得没法统一。大家开始根据殷主任的思路想办法。于是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骂日本人多管闲事的,有发中国式牢骚的。只有老汪悠然自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因为殷主任的表扬,老汪在我们的眼里就特别显眼。
见大家都想不出好主意,殷主任亲切地对老汪点点头,说,老汪,你同大家说一说,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停止讲话,都看老汪。老汪显然很骄傲,他卖关子似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又呷了一口茶。我们都耐心等着,脑子是人家好使有什么办法,不服气自己也想一个试试,也可以这样威风。老汪终于说话了。
老汪说,我想你们都已听说了,最近化工厂刚刚竣工。
我们说,是的,是的,报纸已经报道了。
老汪说,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日本人带到化工厂去参观,化工厂的工艺同我们净化厂可以说一模一样,带日本人去那里,日本人不一定能看出来,日本人不见得个个是专家。
老汪说到这儿已是神彩飞扬。我们也都笑出声来。我们为老汪的主意喝彩,我们说,日本人他妈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光南京大屠杀就二十万,我们蒙他们一回还算仁义的呢。
这时,汪处长摸出一根,啪地一声点上,然后吐出一口。他的手很小,但胖乎乎的,暖烘烘的,还有几点老年斑。
老李见老汪得意成这样,既嫉妒又看不惯。当然老李内心对老汪这么妙的主意是服的,他很遗憾自己没想出来。老李还看不惯老汪的这双手。这双手老让他想到老汪玩过的那些女人。想想他自己的手是如此干瘪,而老汪的手却如此滋润,甚至能感到他皮下不安稳的血流。老李当然不甘示弱,也想露一手,但老李也只能在老汪的基础上发挥发挥了。
老李说,殷主任我也来谈点想法。我们去日本,日本人总是带我们去参观他们的机械化,态度很傲慢,好像我们没有机械化似的。因此,是不是可以这样?到安装公司借几辆吊车来,放到管道工地上,吊上几根钢管,让日本人也见识见识我们的机械化操作。
听到这儿我们都开心地笑了。过去安装管道,我们从来没用过吊车,因为吊车还没简易装置效率高。思路是有了,大家就顺着这个思路想细节。有人说,再写几幅欢迎日本人的标语。有人说,再买几个鞭炮(当年我们这个城市还可以放鞭炮)。
这次会开得很成功。殷主任根椐大家的意见做了总结性发言。然而殷主任根椐大家的意愿进行了分工安排。有人负责买鞭炮,有人负责写标语,有人负责运送钢管到工地。殷主任最后说,好,我们就这么定了。
我和小王刚犯过错误,殷主任没给我们安排。我们很想有点事干,我们很想将功补过。小王虽和我刚打过架,但你知道在爱情方面我们两个都是倒霉蛋,因此,彼此就并不把吵架放在心上。爱情有时候很像评先进生产者,大家都评不上,心理也就比较平衡。小王就找上我,对我说,小艾,这事我们不能靠边站,我们也应该出点力。我说,我当然想出力,可人家不让我出力。小王说,我们应该去请战,我们应该作出我们的姿态,人家用不用我们那就是人家的事了。我说,你说怎么办?小王说,我们一起找殷主任说说看。
我们来到殷主任的办公室。刚开好会,殷主任显得还很兴奋。他见我们这样一个态度,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慈详。老实说我从来没从他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慈详的笑容。殷主任连声说,好好好,你们来得正好,化工厂的事还没有落实,正需要人去,这事就交给你们了,担子不轻,好好干。我和小王都高兴得不知怎么好。
第二天,我和小王就来到刚刚竣工的化工厂。我们揣着介绍信经直找到化工厂的领导。化工厂的领导留一个漂亮的大背头,乍一看有点像某位中央领导同志。他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和,他脸上的笑容也让人感到暖和。我们想,这是一位成熟的领导。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明来意,他却先说了。他说,你们的困难我听说了,殷主任电话里都同我说了,你们殷主任是我的老领导,他的事我当然要办。我们没想到殷主任已打过电话,见这领导如此热情,我们的感觉也好了起来。我们说,主要是日本人多管闲事。那领导说,日本人他娘的过去带枪来中国充大爷,现在拿钱来充大爷,我们国家穷啊,总有一天,我们也借给他娘的日本人钱,到日本人那里充大爷。我们说,那是,那是。我们骂了一会日本人后,谈起接待日本人的一些细节。没一会工夫细节就谈完了,因为那领导早已替我们想周到了。我们就打电话给殷主任。殷主任说,日本人下午到化工厂,要我们等着。
已近中午,我和小王打算去小酒馆吃饭。我们为谁请客的问题争论起来。我说,应当我请客,因我曾经使小王不愉快。小王说,应他付钱,他误解了我,很不应该,他趁这个机会向我赔罪。我知道小王的意思,在爱情方面我们可以同病相怜。小王显然是个失败者,而我也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因此我们之间就平等了,平等就可以对话,就可以称兄道弟,就可以说说我们爱过的女子的坏话。果然小王在几杯酒下肚后,热泪盈眶地握住了我的手。小王说,兄弟,我算是看穿女人啦,女人不能他妈的抬举她们,对她们狠一点她们才舒服。我也很激动,连说,那是那是。小王说,你知道我是大大地上了陈琪这妞一当,我开始对她并没有感觉,可她老是往我宿舍跑,弄得我心里痒痒的,可我对她有了感觉后,她他妈的就傲了,我为他做了多少事啊!单位分的东西我替她驮回去,她家要灌煤气也是我出马,但她居然说对我并无感觉,早知道她这德性我应对她冷淡一点,让她急。我说,小王你这样说陈琪我可不同意,你把陈琪说得太坏啦,她也就是虚荣一点,但这也是女孩子的通病,简直不算缺点,陈琪这个人还是比较正直的。小王笑着说,小艾你把人家护得这么好,看来你还爱着人家。我说,小王你又胡说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小王说,虚伪,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说真话,老实说我虽在说陈琪的坏话可心里还是对她很那个的。我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深情的。小王说,你猜猜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我问,什么?小王说,陈琪如果同外单位的人谈恋爱就算了,如果她同我们单位的人谈那我会痛苦死的。我说,这就好比外单位在发几千几万的奖金我们不眼红,但如果小王你比我多得十元,我心里就会不平衡,兄弟你讲了句真心话。小王说,兄弟,为真心话干杯。
这天我们一共喝掉十瓶啤酒,要不是下午还要对付日本人我们还可以喝十瓶。
在我们来化工厂的时候,殷主任、老汪、老李、陈琪等人开车去宾馆接日本人了。他们先在宾馆会议室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见面会。殷主任见到的不是佐田,而是另一个长得很瘦很高的日本人。殷主任朝上望了一眼日本人想,他娘日本人也长得这么高了,没道理。日本人是由市外办的小赵陪同而来,殷主任没见过小赵,小赵给殷主任发名片,殷主任知道小赵身份后,握住小赵的手,连说辛苦辛苦。听小赵介绍这日本人叫山本。山本像佐田一样很会说中国话,只不过比佐田说得口音更重。你知道,这种场合陈琪是主角,但这次陈琪这个主角却很不过瘾。陈琪见到山本,照例用日语来一通问候,但山本不是佐田,竟然对陈琪的美貌无动于衷,山本冷冷地看了陈琪一眼,用日语说了声,你好。然而用中文说,你不用说日语,大家说中文,我正在学中文。陈琪不甘心,还是不依不饶说日语,但山本再也没理她。陈琪很扫兴。
但去工厂参观的车上,山本突然怜香惜玉起来。当时陈琪因为扫兴正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窗边。山本回过头来,对陈琪笑了笑,说,陈小姐,你的普通话讲得很好啦,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啊。陈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山本。山本又笑了笑,继续说,中文是一种美好的语言,自从我学习中文以来,我已爱上了这种语言,中文说起来铿锵有力,平仄分明,比我们日本话好听百倍。当然,我们日文不能和中文比,中文古老而博大精深,我们日文只不过向中文学了一点皮毛——把汉字写得潦草一点而已,这是常识。殷主任听了这番话,似乎很感动。他当即对陈琪说,小陈,你要好好教教山本先生。陈琪对山本的话却并不像殷主任那样感兴趣,山本这么说等于在暗示陈琪不用学日文,简直胡说八道。但这个日本人向她学中文她也是很开心的,她又有点进入主流的感觉了。山本接着说,你们知道日本人最喜欢的汉字是哪一个?是爱字。你们中文简体的这个爱字更生动,过去爱要有心,但现在爱不用心了。
这个日本人的心思似乎不在参观工厂上面,而是在文化方面。他只是走马观化参观了工厂,就要求见识一下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成果。殷主任当即拍板要陈琪陪同参观我们祖先无意留在这个城市的文明碎片。我们都感到殷主任这个决定的暧昧意味。我(可能还有小王)希望陈琪不接受这个任务或者再叫一个人一同去陪,但陈琪没叫别的人就高兴地去了,和山本一同研究所谓的汉语去了。难怪大家对陈琪会有一些不好的说法。
日本人照例在走之前要给我们上上课。我们天然气办的人已不只一次听日本人讲过课了,对日本人这套也不是很新奇了。大家知道,日本人讲一次课我们付点讲课费就完了,也就走个过场而已,讲课一完日本人就走人,本次接待就算完了,最多殷主任去机场送送日本人,顺便送一点古董给山本(古董早就买好了)。所以大家去听课时担子都卸了下来,显得十分轻松。在去听课的路上,我和小王还开陈琪的玩笑。小王说,陈琪,山本没对你不轨吧?陈琪突然生气了,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无聊,人家没你们想的那样肮脏。我们见陈琪生气了,就感到没意思。
这次上课,山本没和我们谈当今世界天然气发展动态,而是谈起日本文化和美国文化的差别。山本说,当今世界日本经济如日中天,美国人很眼红,都在研究日本体制,认为日本体制了不起,美国人想学日本的。美国人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失业的人很多,美国人就想来日本打工。但美国人自由散漫,不懂规矩,不适应我们那一套。于是我们就发明了一种机器,叫体制培训机。这机器很了不起,那些不懂规矩的人只要在机器里坐上一个小时,出来时就很日本化了,就会鞠躬、说“是”了。我今天之所以对你们谈这个,就是要向你们推荐这种机器,我这不是为发明这种机器的公司推销产品,主要是我认为这种机器你们肯定也是用得着的。我知道现在中国人思想很复杂,什么想法都有,甚至有提出全盘西化的人,这些人就应该在这种机器里坐一坐,给他灌输点东方文化。
我们听得眼界大开。殷主任亦听得津津有味。殷主任听出了意思,听出了感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老汪。殷主任想,像老汪这样的人就应该去这种什么机器里坐一坐。
我们都以为我们这次在对付日本人这事上可以得满分,才知天有不测风云,殷主任忽然收到市里的通知,说又一批日本人来了,要殷主任赶快去外办见日本人。殷主任一时弄不明白怎么又来了一批日本人,等见到日本人才知道自己弄糟了,那个叫山本的根本不是他要见的人,也许还根本不是个日本人。殷主任才知道自己可能被人蒙了一回。
这次来的是佐田。殷主任进去时,佐田并没像往常一样同他打招呼,而是黑着脸,一本正经的像日本天皇一样。一会儿,殷主任才明白佐田为什么绷着脸。殷主任知道原委后吓得小便差点失禁。殷主任从这个日本人的口中了解到了天然气办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注定以悲剧收场。
你知道我们办事情的规矩,我们一些事情上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好,对自己人做得更好,对外国人相对来说做得差一点。因此有关消息常常是出口转内销才进入我们的耳朵。这次也是这样,要不是佐田的强烈的抗议,殷主任还不知道内幕呢。佐田向殷主任出示了一份文件,要殷主任解释怎么回事。殷主任一看傻了眼。那是一份有关我们这个城市东郊天然气的最新的勘探报告,报告的结论是:东郊根本没什么天然气。这意味着什么?殷主任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这意味着我们白干了!意味着我们马上得收摊!意味着我们花钱买来的设备成了一堆废品!意味着惊人的浪费!意味着日本人会生气并且把钱讨还!意味着老百姓的盼望的提高生活质量的愿望破灭了!意味着市长的实事少了一件!意味着人大会有很多想法和问题!意味着什么人将成为这个决策的替罪羊!殷主任想到这儿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于是事情就有点闹大了。殷主任当天就被市长招了去。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说过我们在一些事上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好。总之,那天谈话以后,我们殷主任就有点郁郁寡欢。我们也只好瞎猜猜:殷主任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没几天,殷主任生病了。我们开始以为殷主任得的是家常病,我们是在老李悲壮的讲述之后才明白殷主任的肝出了大病,初步的诊断已经出来了,是肝癌。现在,大夫们正在会诊。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有两种病没办法治,一种是爱滋病,一种是癌。得了癌就等于判了死刑。你一定能体会到我们的情感,我们都不愿相信这事是真的。我们都不相信平时看起来如此健朗的殷主任会得什么肝癌,一部分人认为殷主任得的是假病,可能是一种策略,就像以前政治形势严峻的时候,很多人就这样称病在家,赋闲休养,韬光养晦的。但我们善良的想法错了,从医院传来的进一步的结论是:殷主任真的得了肝癌。
我们单位因为殷主任生病而显得十分郁闷。我们认为郁闷正是殷主任得病的根源。你知道,如果老是郁闷,最先出问题的就是我们的肝。所以为了保护我们的肝,我们有必要保持身心愉快。这点老汪想到了。老汪说,我们不能老这样悲伤,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我们应该活跃我们的气氛。在老汪的提议下,我们开始了一系列群众性体育活动。除了乒乓、象棋、围棋、桥牌这些传统项目以外我们还想出了一些趣味性游戏项目,比如踩气球比赛,单腿独立比赛,瞎子摸象比赛等等。顺便说一句,自从殷主任生病以来,我们单位群龙无首,老汪就自动担起了这个责任,把我们组织一番。
老李对老汪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认为殷主任躺在病床上,我们不应该这样穷乐,这是对殷主任最大的不尊重。但自从殷主任生病以来,老李很失落,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好发表个意见了。
要说对殷主任的感情,老李绝对可以称得上忠贞不渝。老李虽然年纪比殷主任还大,但他是殷主任的老部下了,并且是殷主任最得力的干将,殷主任只要一有升迁调动什么的,一定要把老李带着走。老李见殷主任还没死单位就闹成这个样子,心很寒。老李坚决不参加老汪组织的所谓比赛。
老李在我们比赛的时候去看殷主任了。老李在干部病房找到了殷主任,发现殷主任人也瘦了,眼圈也黑了,忽然心里发酸,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老李一伤心就想抽烟,但病房不能抽烟,于是只好咽了一口口水。既流眼泪又咽口水的,老李的形象就不怎么好,就让人感到鬼鬼祟祟的。因此当老李声情并茂地叫了一声殷主任后,护士小姐就有点讨厌,她说,你嚷什么呀,你嚷,一边去。当时,护士小姐正在给殷主任量血压,脸上的表情很漠然。殷主任一脸无奈的笑,向老李招了招手,说,你来啦。老李这回没吭声,在一旁点头鞠躬。护士小姐走后老李才敢走到殷主任床边,站着。老规矩,殷主任不让坐就不能坐,尤其这个时候就更应守规矩。殷主任对老李比以往客气多了。殷主任说,老李你坐。老李不坐,还是站着。殷主任说,你不坐是不是马上要走?老李赶紧坐下,说,不走不走。殷主任说,你看这身体,说病就病了,老李你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是本钱啊。老李说,殷主任,你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啊,你不要再操心了,你好好养病,把病养好了再考虑单位的事吧。殷主任说,老李啊,你得去活动活动了,单位肯定是要解散了,你跟了我一辈子,我身体好可以照顾你,现在我又病了,只好你自己想办法了。老李说,殷主任,你不要为我操心,你也不要太悲观,你的病会好的,你病好了市里还会把你调到城建局当局长的(殷主任原是城建局副局长,因市里搞天然气项目而抽调到我们单位挂帅的),到时我还跟你去城建局。殷主任说,这就难说了吧,城建局已经有局长了。老李听了这话又流起了眼泪。殷主任问,老李,单位现在怎样了?说起单位,老李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老李说,殷主任啊,单位的事我就不向你汇报了啊,你听到就会生气的,这对你的治疗不好。殷主任绷起面孔,说,你这人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嘛。老李说,殷主任啊,姓汪的不是东西啊,他趁你不在,在单位里闹啊。殷主任说,他闹什么?老李说,他在单位搞什么群体活动,把单位搞得像个俱乐部。殷主任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一笑说,这事我知道,是我叫老汪这么干的,是我叫他把单位的事管起来的。老李见殷主任这么说就不吭声了,他不相信这事是殷主任叫老汪干的。殷主任就是城府深,当然这点老李是很佩服的。
但老李猜错了,老汪干的事确是殷主任提议的。老汪早在老李之前已去医院看过殷主任了。老汪是我们单位最先看殷主任的人。
老汪在知道殷主任得了绝症的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你知道老汪对殷主任的意见很大,私底下是常咒殷主任死的,但殷主任真的弥留在世间的时日不多时,老汪的想法有所改变。老汪突然觉得对殷主任的怨气全消了。老汪想想殷主任的一些事,觉得殷主任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他奇怪他以前就没发现。比如,殷主任很会替职工着想,冒着风险为职工搞利,这样肯挑担子的领导现在不多。(现在老汪认为他写匿名信告殷主任搞福利不合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他告了以后单位的福利是差多了,这对老汪并没有好处。福利差留下的后遗症是:老汪常遭他老婆的嘲讽,说老汪的那单位是什么癞头单位——一根毛也拨不下来)。又比如,殷主任当那么大官却十分朴素,老是穿单位发的那套工作服,他的家里也十分简陋,房子没装修,墙壁只是用油漆涮了一道,也没什么电器,电视机还是黑白的。这样清廉的干部哪里去找啊。再比如,殷主任在“文革”中还保护过不少老同志,老汪不只一次听老同志说过殷主任是忠厚之人。想起殷主任这些优点,老汪的心就软了。虽说殷主任不用他十分可恶,但现在他彻底原谅殷主任了。老汪决定一定要去看看殷主任,和殷主任谈谈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谈心了。
老汪去时买了一束鲜花。老汪知道现在送花比较流行,他这个人就好赶个时尚。老汪来到医院,不知道殷主任在哪个病房。他就去问整天绷着脸比医生还像医生的护士小姐。你已经知道了,老汪对女人有办法,他一逗就把人家护士给逗笑啦,人家护士就热心起来。老汪说,这样的花送给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差不多,送给病人就可惜了。护士笑着说,你要当心啊,人家病人听了你的话病准得加重。老汪笑着向殷主任病房走去。他听到背后那个护士小姐在对同伴说,他是个老风流。老汪咧嘴笑了笑。
进了殷主任的病房,老汪的表情已经很沉重了。殷主任躺在床上,疲倦地睡着了。他的样子十分憔悴,十分无助。老汪突然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平时看起来威严的殷主任在老汪的感觉里变得十分平常了。都是凡夫俗子啊。他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叫道,殷主任,殷主任。
殷主任无力地张开双眼,见到老汪显然很吃惊。但没多久,殷主任那种疑惑中带着陌生的眼神就变成了热情。殷主任想坐起来,老汪忙上去抚住殷主任。殷主任表面很热情,但心里却有很多想法。殷主任想,老汪迫不及待来看我是不怀好意呀,他早就想看到我这个样子了,他送来的不是鲜花,是花圈啊。殷主任不会把这些情绪表面化,他脸上出现一种到位的苦笑,说,你看我这身体,说病就病了,这个时候抛下你们不管真不应该。老汪说,殷主任啊,都这时候了你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又说,殷主任,你一定对我来看你很吃惊吧,你一定认为我来看你心里很阴暗吧。殷主任你不要打断我,让我说下去。不是这样的,殷主任,老实告诉你吧,我听到你病了后一夜没睡着,我思想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觉得你殷主任也不容易。你为大家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你还保护了那么多老干部。说实在的,这几年我很不理解你,没做工作,还给你捅漏子。最近我感觉到了,实际上,我越跳,你在群众中的威信就越高,群众就越讨厌我。昨晚,我感到很不安很内疚,我不知殷主任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殷主任,你要原谅我啊。自从市长和殷主任谈话以来,殷主任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真诚这么理解人的话了。殷主任的情感因此有些把持不住,脸上露出某种撒娇似的不满,他说,可谁记着你的好呀,我住院都三天了,还没人来看过我,你是第一个。老汪说,我应该来看你啊,我来就是来请你原谅的。殷主任说,我今天听了你的话,也很受教育。我觉得我以前也不理解你,误解了你,认为你意气用事,小孩子一样,现在看来我这个人太官僚主义啦,我也要请你原谅。老汪说,你批评的没错,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这个人就是太情绪化。
我们都知道了殷主任和老汪在病房里相互理解的感人场面。因为老汪的带头,许多人都去看了殷主任。大家说,病床上的殷主任是多么宽厚啊,与平日是多么不同啊,看问题是多么深刻啊,殷主任非常真诚地要求大家给他提意见,大家都不好意思动真格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批评了一下殷主任。大家做得更多的是自我批评。场面非常热烈。可以这么说,殷主任的病让我们的情感像小溪一样欢畅地流了一回。
大家都去看殷主任,我也觉得应去一趟。我对小王说,小王,我们也去看看殷主任吧。小王说,我不去。我说,我们不去人家会说我们没有人性。小王说,什么人性啊,殷主任有吗?我们有吗?没有,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动物,我们和殷主任的区别在于:殷主任是权力动物而我们是单位里的动物。我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恶毒了。小王忙笑着说,不该这么说,不该这么说,这几天老看是赵忠祥播音的《动物世界》,思路总往那上面靠。我又问,你去不去?小王说,不去。
我正愁找不着伴,胡沛度蜜月回来了。她对我说,我同你一起去吧。胡沛这几天很忙,他的新郎开了一家舞厅,让她做了舞厅的名誉总经理,不怎么来单位。这次来单位是因为我们正在搞文体比赛,她说她来拿属于她的那项冠军——乒乓的。她一到单位就发给我们名片。于是我们都知道她成了名誉总经理,都叫她胡总。在去看殷主任的路上,我问,胡总,你打算同殷主任说些什么?胡沛说,我会给他一张名片,然而叫他病好了去我们舞厅玩。我说,那殷主任一定十分感动。但让我们失望的是,我们来到病房时殷主任不在,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殷主任病危正在进行抢救。总之我们这次没见到殷主任,胡沛也没有办法邀殷主任去她的舞厅。我们决定改天再去。
老汪组织的比赛终于结束了,各项目都有了冠军。结果如下:
胡沛当然是乒乓冠军,我侥幸得了围棋第一,小王则得了个踩气球第一。顺便说一句,小王踩的是陈琪的气球,我们见到小王踩陈琪的气球时真是一鼓足气,并且眼神疯狂,踩得陈琪全身发抖,小王踩都完了她还可怜而无助地看着我们,呆呆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生活中发生了奇迹。你猜是什么?你一定猜不出来。告诉你吧,我们殷主任的病意外地康复了!这个消息是老李告诉我们的。老李说,昨天,医生们对殷主任又进行了一次更为全面的检查,结果,医生们奇怪地发现,肝中原来的癌细胞不见啦。医生们说,这在医疗史上是一个奇迹。殷主任又可以回来主持工作了。
我们单位对殷主任的康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殷主任的康复同最近市里的人事调动有关,据可靠消息,殷主任过去的老部下当选为新一届组织部长。部长昨天去医院看望过殷主任了,同殷主任进行了长谈。殷主任顿时感到气也顺了,精神也爽了。由此可见精神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但老汪不这么认为。老汪听到殷主任回来了,很不开心。要说老汪想殷主任死,天地良心,没有的事。但殷主任回来了,老汪又不愿意。老汪想起自己同殷主任交心的事,就感到恼火,就感到自己受了愚弄。老汪跳出来说,无耻,他妈的无耻,姓殷的他是假病啊,他愚弄了大家的感情啊。
大家听老汪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道理。
殷主任在老李宣布后的第二天真的来单位上班了。殷主任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上级文件。听了文件我们才如梦方醒,原来,我们的单位真的像传说的那样要撒销了!文件说,由殷主任负责分配我们的工作。
这时,大家才紧张起来。大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单位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啊,殷主任才是一张大网。我们的未来都握在殷主任的手上。于是大家越发紧张起来。大家都陷入回忆之中,都尽力回忆看望殷主任时自己说过的话,看看自己露了哪些马脚。大家都觉得那时给殷主任提意见真是十分愚蠢,想,这下好啦,殷主任是一逮一个准。我也很担心,因为我第二次去看殷主任时也露了尾巴。我自作聪明地向殷主任提意见:我们向殷主任汇报工作时他老上我们站着,使我们很难受。当时殷主任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批评,现在我才知道他恐怕是愉快地抓到了我的尾巴!
你知道,我们都是国家的人,我们不怕没工作,这个国家会给我们解决的,但工作的好坏就比较难说,分配的好与坏意味着你今后的生活质量如何。比方说,把你分到银行和分到硫酸厂肯定有本质的区别,照外面流行的话说,在银行工作是白领,但在硫酸厂工作就只能像码头工人一样被称做蓝领了。毫无疑问,我们都梦想做白领。但这个殷主任说了算,我们自己做不了主。
因为等待分配,大家上班也早了,都希望尽早得到关于自己命运的消息。但消息封琐得很严。我们看到除了老李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像一群囚犯等着法院的判决。
老李这几天在看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看得很有倾诉欲,逮到谁都想对谁讲讲里面的故事。大家都感到哭笑不得,想起老李同殷主任铁也不好发作。我这几天不敢碰到老李,总是像老鼠见到猫一样避开他。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让老李逮到。老李见到我就说,来来来,小艾,我同你说,这套书很了不起,你应该好好看看。我是越看越有心得,我给你讲讲明朝武宗皇帝和太监刘瑾的故事吧。我哪有心思听这些鸟事,就说,老李,你饶了我吧,我心烦着呢,我不知道殷主任把我打发到哪里呢。老李愣了片刻,也没生我的气,很同情地看了看我,说,小艾啊,你想去什么单位?我说,这由得了我做主吗?老李一笑说,你别烦,来来来,继续听我的故事。改天我替你同殷主任说一说。我听了这话呆呆地看老李,说,老李你别逗我了。老李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的生活出了问题,这种时候,免不了会想想从前的事。我们想起了过去在我们单位工作的一位诗人小郁。我们想起他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几天电视台正播放《西游记》,大家心里烦,就谈谈孙悟空。我们都非常喜欢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认为这时的孙悟空很像一个诗人。于是我们就想起了诗人小郁。这位老兄在单位里时老是捅漏子,不把组织放在眼里。当然这位老兄还比较好色。这一点同孙悟空当然不一样。结果,老兄在女人方面出了大问题,以流氓罪判了几年刑。这一点同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相似。后来,诗人老兄从大墙里出来,成了总经理,后面还常有戴着墨镜的人保驾。这一点和孙悟空一点也不像了。孙悟空从山下出来,套了个金箍咒,专为别人保驾,感觉上就不怎么可爱了。我们看电视时老为他放不开手脚干着急。
大家说,还是小郁好呀,他算是闯出来了,据说他的资产都几千万了呢。我们干脆到他那里打工去算啦。
我们单位还有一个人对解散一事无动于衷或许还有点开心。这个人是胡沛。胡沛是我们单位里唯一的临时工,过去在单位里,胡沛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都是国家的人,而我是什么人呢?我算是自己的人吧。胡沛对我们很羡慕。但现在胡沛嫁了人,成了名誉总经理,就不一样了,再说,现在我们算什么,国家都快把我们忘记了,胡沛因此心情特别舒坦。她见谁就发名片,要我们以后去她的舞厅玩。老实说,我已经得到六张胡沛的名片了。
分配工作正在十分神秘地展开。我们预感到我们单位进入了戏剧性阶段,大幕已经拉开,高潮就要来了。殷主任又给我们开了一个会,他号召我们要充分估计自己的水平和能力,填好自己的志愿,接受国家的挑选。但殷主任不让我们知道都有哪些单位在挑选我们。
在进入高潮前还有一个小插曲。正当我们在填志愿时,我们又得到一张表格。你肯定猜到了,这张表格是诗人小郁发给我们的。一定是有人告许小郁关于我们单位的事,否则他怎么会在我们开会时来呢。我们都知道殷主任不喜欢小郁,见小郁来殷主任就走了。走之前,他说,请大家好好填,填好后交给老李。殷主任一走,群众顿时活跃。大家从坐位上站起来围到小郁周围。过去大家对小郁是看不惯的,大家背后都说他吊而郎当,但现在人家发了财,大家就比较服他。人家就是有本事。大家见到小郁像见到亲人,都说,小郁,还是你好啊,你看我们现在多落魄啊。又说,小郁,新华书店有一只书架专门卖你的诗集呀。还说,小郁你富贵了把我们都忘了吧。陈琪站在一边,她在向小郁傻笑。小郁马上从我们这堆人中发现了美,他说,这是陈琪吧?你是一点也没变,还那么漂亮。听了这话,陈琪的声音都变了,她尖声说,是吗?我们对小郁喜欢女人的爱好起哄,说,小郁,你的老毛病还是没改。这时,小郁发给了我们一张表格。原来,小郁听到我们待分配,来挖人才来了。
接着,小郁做了一个诗意沛然的演讲。小郁说,你们这里是一座富矿/人才济济/才华横溢/正在等待开发的人/我来了/让我们高兴地玩它一把/让大家有点钱/生活变天堂/跟我走吧/填表格吧/我需要你们的才/月薪不低/一定让你们满意/让我们有点钱吧/自己做老板吧。
我们一时被他讲的很激动。还是小王比较理性。小王说,听着倒是动人,可太虚,小郁那里的福利怎样?医药费怎么报销?养老保险怎么解决。他光说给我们高资,让我们做老板,那小郁难道不是资本家?大家都觉得小王的见解很精辟,于是被小郁鼓动起来的热情消了大半。没有人填小郁的表格,一些人上厕所时把小郁的表格当擦屁股纸给擦了。
终于,我们等到了分配的那一天。第一幕的主角是老汪。我们都认为殷主任在对待老汪的分配问题上很有水平。你老汪不是喜欢妇女吗?不是老闹出作风问题吗?那好,把你分到计生办去吧,发挥你的特长去吧。我们都认为老汪是咎由自处,罪有应得。我们还认为老汪肯定不愿去那种地方,猜测老汪临走前会大闹一把。我们都错了,老汪没闹,而是高兴地去计生办报到啦。没有热闹看我们很失望。
第二幕是关于老李的。当我们听到殷主任对老李的安排后我们才知道老李这个人是太乐观了。老李今年五十五,再过二年就要退休,这样的同志现在没单位要。殷主任决定让老李提前退休。老李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晕了,他瞪着双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吓得殷主任拚命喊老李。殷主任说,老李,你不要这个样子。老李这才反应过来。老李涌上心头的第一件事是感到自己被愚弄了。这么多年来,老李对殷主任可谓忠心耿耿啊,可殷主任就这样一脚把他蹬了。天理不容啊。老李就有了一种悲壮的正义感与空虚感。老李不想再同殷主任说什么了,他带着一脸的决绝与委屈走出了殷主任的办公室。
这天,老李回到家闷闷不乐。老李是有点惧内的。老李的女人工资不高但嗓门很高很尖锐,常常能穿透墙壁飞向邻居的耳朵里去。老李好面子就只好忍让。老李的工资比较高,单位福利也比老婆好,因此面对老婆就有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优越感。但现在是组织把自己抛弃了,也就是说,老李以后只能拿点退休工资了,福利也没了,那他以后就没那么好的自我感觉面对老婆的嘲笑了。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内心的坚定而在于他拥有多少东西讨讨老婆欢心啊。想起老婆那副嘲弄蔑视的嘴脸,老李的心中涌出一种深刻的无依无靠感。
第二天,我们单位非常热闹。因为老李的老婆闹到殷主任那里来啦。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老李的老婆。老李的老婆叉着腰,站在殷主任的办公室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开啦。姓殷的啊,你不是个东西啊,你怎能这样对待我们老李,我们老李一辈子跟着你,做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老李,殷主任,你要给老李想想办法啊。我们家全靠老李呀,没老李在组织里怎么办啊。我们儿子不争气,在大学里不读书,弹什么大琵琶,大吉它,弹得留级啊。殷主任,我们儿子今年要分配了啊,没老李在组织里我儿子怎么办啊,哪里会要他这样的人啊。殷主任啊,求求你啦。
老李的老婆这么在哭叫的时候,殷主任一声未吭。等那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殷主任“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哭什么,有什么事叫老李来说。不就是你们儿子的事吗,你儿子分配时来找我不就完了,老李在不在组织里有什么关系。
老李的老婆被殷主任这么一拍就愣掉了,瞪着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会儿,她讪讪地从殷主任那儿退了出来。我们见事情结束了也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的心很烦。我已见到二幕戏了,殷主任导演的都很不错很过硬,并且很毒。想起自己有尾巴留在殷主任那儿,我直叹气。
自从和陈琪去了几次咖啡馆,我也染上了去咖啡馆的时髦病。每次我心情不好了就会去那种地方。心情是需要形式的作注释的,确实,当我手握咖啡时,我感到我的孤独而苦闷的心情有了盛放之处。我知道我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在凭吊我的心情。而现在我想凭吊我留在殷主任那儿的尾巴。当我走进那家咖啡馆时,我又发现了一个意外:我看到小王和陈琪坐在我们坐过的地方亲热地交谈。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进还是退。我觉得如果让他们看到我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怪不好意思的。
我对小王和陈琪坐在咖啡馆里也没多想,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一般了,也就是说他们谈恋爱了。起初我听到这个消息怎么也不相信,可几天以后,在大量事实面前我也只好不情愿地认了。
据说小王和陈琪是在这次分配时才擦出火花的。起因是因为陈琪收到诗人小郁的一封信。小郁的信里诚恳邀请陈琪去他那里负责公关——那一年公关是所有美丽女孩向往的工作,陈琪当然很想去。这事不知怎么的被小王知道了。小王就找到陈琪,十分冷静地对陈琪说了利害关系。小王说,公关是什么?公关就是陪男人喝酒,陪男人跳舞,陪男人唱歌。对,就是人们所说的三陪。你没去过南方吧,南方早已经这么在干了。公关不是如书上所说的艺术,也不像电视剧里那么浪漫,公关就是欲望。再说了,你去小郁哪里有什么保障呢?在我们这里有党工团等组织,有事可找他们去说,至少有个说理的地方,但小郁那儿什么也没有,小郁他就是规矩,他如果不喜欢你了就会把你赶跑。陈琪被小王这种高屋建瓴的分析镇住了,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好。陈琪突然觉得小王很有思想,很有内涵,见多识广,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陈琪说,那怎么办呢?我不能保证殷主任会分配给我好单位,他生病时我都没去看过他呀,他肯定很生气。小王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也没去看过他,我有办法。听说这次殷主任手上有不少好单位呢。陈琪说,什么办法呀?小王说,这样吧,我会帮你的,我保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陈琪说,小王,我今天才了解你,原来你那么能干,那么会说话,还关心人。
这以后,陈琪和小王老是去喝咖啡。他们开始谈恋爱啦。小王有一天对陈琪说,我们应该去感谢殷主任,殷主任早就看出我们在谈恋爱了,他是最早向我们讨糖吃的人。小王就带陈琪去殷主任家。小王说,殷主任,你差不多是我们的介绍人啊。
后来有人说他们是在奋斗中培育的爱情,比较牢固。
经过一段日子的酝酿讨论,殷主任终于把我们分配出去了。小王和陈琪如愿以偿,去了金融系统。胡沛本来被分到企协当临时工,但胡沛不愿去,她说她打算好好经营他的舞厅。我的同事们对这次分配基本满意。我?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被分到环卫处。这没有什么不好,虽然环卫处听起来不怎么雅,但那单位比较实惠,也算是我们这个城市不可或缺的一个部门。
顺便说一件事,我们分配结束的那天,小郁又来我们单位了。小郁是来收他的表格的,但他很失望,没有一个人愿到他那里去。于是他站在主席台上又作了一番激情演说:
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唐僧西天取经回到长安,想,孙悟空功劳很大,应该有所表示。唐僧就对他说,悟空啊,师傅把你的金箍取下吧。悟空听了赶紧摇头,说,师傅使不得,如果没有金箍,我就没有人管了呀,我就成了社会闲散人员,免不了要旧病复发,耍点流氓,未来没有保障啊。于是唐僧就没取他的金箍。告诉你们吧,你们就是长安的悟空啊!你们就喜欢那个金套子啊。所以,孩猴们,再见了,我不同你们玩了!
我们见小郁胡说八道,就把他从主席台轰了下来。如果他老兄是唐僧肉,我们肯定把他吃了。
殷主任决定在大家分手前办一个聚会,我们叫它“最后的晚餐”。聚会是在胡沛的舞厅里进行的。那是周末的一个晚上,我们一早就来舞厅。舞厅灯光迷离,使一切若隐若现。大家好不容易认出彼此,都感到新奇,特别是那些从来没进过舞厅的中老年人更是激动,癫癫的仿佛回到了青春时光。那些年轻的父亲或母亲照例带了孩子来参加活动。孩子们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稚嫩而尖利的童音在音乐里钻来钻去,给晚会平添了许多热闹。我们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我们没想到老汪会来。老汪打扮得整整齐齐,显得春风满面。老汪一进门就嚷道,这个最后的晚餐谁是犹大?谁又要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们对老汪的话不感兴趣,或许是听不懂,没什么反应。老汪只好找个位置坐下。
老李还没来。我们猜想老李是不会来了。老李要是来的话,他准是埋头吃桌上的糖果瓜子,仿佛谁要抢他似的。老李就是太贪小。
殷主任见人基本到齐,清了清嗓子,开始他早已准备好的讲话。殷主任说,同志们,首先我要向大家道歉,你们这几年来工作很辛苦,但你们的辛苦在外人眼里成了笑话。可是,我们不能这么想,我们不能自卑!这时,殷主任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全场,继续说,我们应该这么理解,我们并没有虚度光阴,我们本不认识,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相互学习,相互切磋,相互了解,共同提高。可以这么说,经过这样的磨练你们成熟多了。我们这里就像黄埔军校,或者美国的西店军校,现在你们毕业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现在你们又要走上新的工作岗位,这个城市将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殷主任的话七次被我们的掌声打断,演讲结束后我们全体起立,长时间地鼓掌。那一刻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然后,殷主任号召大家自由活动,叙叙旧,展望展望将来。于是我们在舞厅震天动地的舞曲里交谈着。免不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没人下舞池,小伙子和姑娘们在依依惜别。
只有那些孩子们,刚刚学会走路便挣脱了父母的怀抱,踉踉跄跄来到舞池中,手挽手随着节奏摇摆起来,旋转起来,像一群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