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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只虫草(6)

校长说:“那他为什么当时不给你?”

“他怕放在牛背上驮,会把书弄坏。”

天上噼里啪啦降下了雪霰而不是雨水。校长站在屋檐下,桑吉站在露天里。雪霰落下来,落在他肩头和身上的,都蹦跳到地上,落在他头上的,就窝在头发中不动了。

校长说:“站上来。”

桑吉不动。

校长说:“他是放了一套百科全书,可没说要送给你。我还以为是配发给学校的。说了那么多年,每所学校都要建一所图书室,终于见到一箱书,居然有人跑来说是他的。”

“就是我的。”

“等他下次来调研时,我们当面问个明白。”

桑吉真是又要哭出来了。

校长身后的玻璃窗上,现出一张有些浮肿的脸,那是校长老婆的脸。那个女人没有工作,包洗全校学生的被褥。她不犯哮喘的时候,被褥半个月一换。要是她哮喘发作,那就没准儿了。当她的脸显得如此饱满的时候,说明她的呼吸又被憋住了。

桑吉说:“校长你回去吧。”

校长说:“亏你好心,不缠着我了。”

桑吉说:“等调研员来再问他吧。”

“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嘛!你回去吧。”校长把家门推开,又回过身来,说,“就算是学校图书馆的,你也可以借阅呀!”

桑吉进了校长家。

校长让他在燃着炉火的客厅里等着,自己进了里间的房子。桑吉站在火炉边,烤冰冷的双手,鼻子闻到满屋的草药味,耳朵却听到了里屋传来哮喘声。校长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百科全书:“这是第一册,我知道你爱书,可不能耽误了考试啊!”

桑吉抱着书,冒着雪霰,奔跑着穿过老师宿舍和学生宿舍间的那片空地。回到宿舍,爬到床上,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厚厚的书本。直到晚上十点,灯灭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了书本。这个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听着高原上强劲的风掠过屋顶,听着起码是三四里外镇子边缘的藏獒养殖场里那些野兽一样的猛犬在月光下低沉的咆哮,他眼前却晃动着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宽广世界。

第二天早上,虫草假后学校重新开学。

全校学生排队集合,广播里播放着国歌,因为音响的缘故,雄浑的音乐显得有些单薄,升旗手把国旗在校园中缓缓升起。校长讲话。

校长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学生爱书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到一多半,桑吉才听出这似乎是在讲昨天自己追着校长如何讨要百科全书。不同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昨天那种不愉快的情形消失了。而是一个学生听说学校有了一套崭新的百科全书,等不及学校图书室正式建成,就缠着校长要先睹为快。

校长的结束语是:“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等待?难道图书室建不成我们就不会产生对于书籍的渴望吗?”

操场上整齐排列的学生队列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发出一点点儿声音,混同起来,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虫子在天空中飞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时,桑吉才意识到校长讲的是自己。那么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没有想到,因为书,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这得以让他用一种不是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这有点儿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桑吉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故事里。

校长讲完话,操场上的人散去了。这一天的风很小,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假期结束后新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翻卷。教室里学生们拖长着声音朗读课文。桑吉不喜欢用这样的腔调念诵课文,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节奏中,藏文字母像一只只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这一节课,他没有念诵课文。

他坐在一教室拖长声音朗读课文的同学中间,他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个桑吉。

那个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权充校服的蓝色运动衫,赭色的面庞,眼睛放射着晶莹的光亮。这两年,这个六年级学生个头的生长猛然加快,原先宽大的皮袍,缠上腰带,拉出一两道使袍子显得好看的褶子后,都盖不住膝盖了。当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蓝色的运动装,在这个季节却显得过于单薄了。桑吉看见故事中那个桑吉,眼睛里燃烧着热望。真像忽忽闪闪的炉膛中的火苗一样灼人、一样滚烫。百科全书中说,那些面临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会震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书中相关的词条还说,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鲸鱼,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鹅。相比于其他学生,桑吉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来本不相关的词条连接起来,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课文连接起来。他恍然看见海上冰山崩塌时,鲸鱼愤怒,企鹅惊走。桑吉恍然看见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样闪烁。

上午的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挂在操场的那个破轮胎钢圈敲响的时候,同学们奔向饭堂,他却跑出学校,奔向了学校背后的高冈。此时的桑吉觉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绿的连绵丘冈,丘冈间被阳光照耀而闪闪发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书一样在告诉他什么。

那一刻,他两腮通红,眼睛灼灼发光。

这时,一匹马晃动着的脑袋伸到了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喇嘛。

喇嘛翻身下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那种令人思绪遄飞的情绪中,所以不曾理会那个喇嘛。

受惯尊崇的喇嘛不以为意,文绉绉地说:“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说:“黄河。”

桑吉说:“它真的流进了大海?”

喇嘛说:“是啊!生长珊瑚树的大海,有旋螺号的大海。”

喇嘛又赞叹:“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

喇嘛劝导他:“聪明的少年,听贫僧一言!”

桑吉说:“你说吧。”

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起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说:“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摇头:“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尘垢,经历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这么好的根器,跟随了我,离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来,跑下了山冈。

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地抱着那册百科全书爬上了山冈。他出汗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皮袍受热后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还坐在山冈上,那匹马就在他身后负着鞍鞯,垂头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书说:“伟大的佛法总摄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总总啊!”

桑吉说:“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

喇嘛起身,摸摸他的头,桑吉觉得有一股电流贯穿了身体。

桑吉说:“三年了,我在收虫草、祭山神的喇嘛中间没有见过你。”

喇嘛翻身上马,声音洪亮:“少年人,机缘巧合,我们才在此时此地相见。”

桑吉心中突然生出不舍的感觉,因此垂头陷入了沉默。

喇嘛勒转了马头:“少年人可是回心转意了?”

桑吉摇了摇头,抱着书奔下山冈。

这时,他觉得饿了。同学帮他留了饭。他端着饭盒狼吞虎咽的时候,还从窗口望了一眼山上,那个喇嘛还骑在马上,背衬着蓝天,是一个漂亮的剪影。

同学说:“乖乖,我们都以为你要跟他走了。”

多布杰老师也来了:“就跟班觉一样。”

桑吉问:“班觉是谁?”

“以前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你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多布杰老师说,“不过,也许你比班觉更聪明。”

多布杰老师拿着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照相机,靠到窗口想拍一张山丘上那个马上喇嘛的剪影,可是那个人和他的马都消失了。山丘上,青草的光亮背后是蓝天,蓝天上是闪闪发光的洁白云团。

桑吉接过相机,从长焦的镜头里瞭望天空。镜头把天上悬垂的静静云团一下拉到面前。镜头里,远看那么静谧的云团是那么不平静,被高空不可见的风撕扯鼓涌着,翻腾不已。

一个星期后,星期六,桑吉看完了第一本百科全书。他没有回家,他走进校长家去换第二册。他没有想到,校长拒绝了他。校长说:“就这么几本书,大家都想借,你说我该借给谁?我只好一个人都不借。等着吧,等图书室办起来你再来吧。”

桑吉说:“本来就是我的书。”

校长冷笑:“你的书?调研员来,我代表学校请他吃肉喝酒,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扔下这几本书就走了。他没说声谢谢,更没说这书是给某个学生的。”

桑吉心里冒起了吱吱作响的火。

校长说:“回去做作业吧,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

桑吉想说我恨你。但他想起,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过,不可以对人生仇恨之心。

校长问:“你想说什么?”

桑吉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怪你。”

校长说:“你——不——怪我?”

桑吉肯定地说:“我不怪你。”

校长说:“你是想说你不恨我吧?”

桑吉说:“等上了初中,我到县城问调研员去!”

其实,那时桑吉是有些恨意的。因为临出门时,他听到内室里传来校长家那个三岁多的孙儿的啼哭声。然后,那个哮喘病的奶奶,就把他还去的那本书放在了那个哭泣的孩子跟前。孩子不哭了,用一双脏手去翻动书中那些图片。

校长并不尴尬,说:“将来他肯定比你还爱书。”

桑吉不忍再看,因为那孩子脸上挂着的鼻涕眼泪正慢慢下滑,就要滴落到他心爱的书上了。

那个身心俱疲的奶奶,把身子靠在床上,闭目休息。

桑吉跑出了那间房子。

他很愤怒,他跑到多布杰老师房子里。

多布杰老师不在。他肯定是到乡卫生院找那个新来的女医生去了。

于是,他去了娜姆老师那里。

老师静静坐在窗下的阳光里,表情严肃。

录音机里放着仓央嘉措的情歌:“如果没有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没有相恋,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老师听着歌,眼望着窗外,连他进屋都没有看见。

桑吉改变了主意,悄悄退了出来。

7

桑吉决定马上就到县城去找调研员。

桑吉所在的这个小乡镇离小县城有一百公里远。他在多布杰老师房门前贴了张条子,说他回家去看奶奶了。

然后,他跑到街上,到回民饭馆买了两只烧饼。

第一炉烧饼已经卖光,他得等第二炉烧饼出炉,于是就在附近的几个铺子闲逛。美发店的洗发女坐在店门前染指甲。银饰铺的那个老师傅正对小徒弟破口大骂。修车店的伙计们看他晃悠过来,就把橡胶内胎收拾起来。他们这样做不是没有理由,学校里调皮的男学生喜欢这些橡胶皮,自己做弹弓,或者割成长长的橡胶条,用来送给女生们跳皮筋。那些嘴碎的女生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或长或短的辫子在背上摇摇摆摆。在这个中国边远的小乡镇上,还流行着一句话。一句在这句话的发明地早被忘记的话。桑吉见修车店的伙计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并把破轮胎内胎收拾起来,便说出了那句话:“毛主席保证,我从来没有拿过这破烂玩意儿!”

那些人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爱说大人话的桑吉。”

桑吉知道,自己作为爱说大人话的桑吉和一看书就懂的桑吉的名声,已经在这小镇上广为流传。

桑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来到了白铁铺前。

铺子里,敲打白铁皮的锤声叮当作响。

老师傅用一把大剪子把铁皮剪开,他的儿子手起锤落,那些铁皮便一点点儿显出所造器物的形状。最多的是小火炉子。也有人拿来烧穿了的铝锅,在这里换一个锅底。现在,这位师傅是在做一只水桶。桑吉喜欢白铁皮上雪花一样的纹理。老师傅认出了桑吉,停下手中的剪子,拿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卷,点燃了,深吸一口,像招呼大人一样招呼他:“来了。”

桑吉说:“来了。”

“这回又要做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看来,铺子里的人还记得他和父亲来做的那只箱子。

桑吉摇摇头:“我就是看看。”

“是啊,你不会再要一只同样的箱子了。”老师傅说。

他儿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说:“我还以为很多人学着要做一只那样的箱子,可就只做了那一只。”

桑吉坐下来,仿佛看见两年前来做这箱子时的情形。又想起这只箱子引出来的这些事,这才有点儿像个故事的样子了。

这时,隔着几个铺子,回民饭馆戴白帽子的小伙计用擀面杖啷啷地敲打案板,这是在招呼桑吉,烧饼好了。故事还在继续。桑吉在店里讨张纸,把两只烧饼包起来,装进双肩包里,就上路了。他的脚前出现了一只空罐头盒子,他便一路踢着这破铁盒子往前走。直到镇外的小桥上,他把这盒子踢到了桥下。两只黄鸭被从河面上惊飞起来,在天上盘旋着,夸张地呜叫。

后来,桑吉遇到了一个骑摩托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姑娘。姑娘的手臂紧紧环抱着骑手的腰。摩托迅速超过了他,等他转过一个弯道,看见摩托停下来在等他。

骑车人问:“你就是那个桑吉吧?”

桑吉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桑吉回答得很简洁:“县城。”

“我到不了县城,但我可以带你一段。”

桑吉看看那个姑娘,说:“坐不下,你请走吧。”

那个姑娘笑笑,从车后座上下来,拍拍坐垫。

桑吉骑上去,那姑娘又推他一把,让他紧贴着骑车人的后背,自己又骑了上来。

摩托车启动了。

他本该感觉到风驰电掣带来的刺激。

多布杰老师骑摩托时,有时会带上他,让他不时发出又惊又喜的尖叫。

但这回他全没有飞驰的感觉。他只感到自己被夹在两个壮实的身体中间,都要喘不上气来了。那个姑娘坐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骑手的腰。姑娘一用劲,他的脸就紧贴到骑手的背上,而姑娘富于弹性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背上。摩托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受到那软绵绵的撞击。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终于他开始大叫:“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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