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这件事情说起来的确让人难过。
就像咬一口苹果,吧唧嚼碎咽进肚子,忽然发现苹果被咬的地方有条虫子,准确说有半条虫子,在蠕动在挣扎。你立即能想到,另外半条虫子的去向。你也可以安慰自己,异想天开地认为,是一只鸟,啄断了虫子,或者可以想,这条虫子是绿色天然的佳肴。反正你可以用发散思维多几种假设来想,但恶心的感觉,只有你自己难受。
我是贼。哦,纠正一下,我曾经是贼。由于栾刚不久前入狱,我的心情开始糟糕透了,思想和语言经常出现短路或接触不良,像个拙劣的电工醉醺醺地安装的电路,总会有些地方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也许不能怪电工,要怪午餐时那瓶高度价廉的白酒。栾刚是我的独生儿子。像我是我爸的独生儿子一样。
我是贼这件事情该怎么说起呢?有时候岁月之手会把原本很整齐的毛线团弄得乱糟糟,好让人在无聊的日子里,有些事情做。我在整理这个乱线团的时候,从毛线间掉出来一把瓜子。淡黑色的葵瓜子,生长过程吸满了阳光,再经过风选、清洗、蒸煮、烘干、提香,装进袋子,运进各种形状的嘴巴里,让嘴巴暂停制造一种叫废话的垃圾。
那天的风是温暖的,我能感觉到一双柔滑的小手抚摸我的脸。小镇的土路很干净,没有一丝尘土浮出路面。镇头有家卖炒货的小店,为了招徕顾客,那个长脸个高的老头把炒货摆在路边。其中,就有用盐、糖、茴香、甘草、肉桂、丁香、良姜、八角等精炒出来的瓜子。香味扑鼻,口水四溢。
我要吃瓜子。我说。我没有用“想”,直接用了“要”。因为我知道,我是独生子,我可以用“要”不用“想”。我爸揉着圆鼻头,一直揉,不大的眼睛紧盯着炒瓜子。很快,圆鼻头红得发亮,像涂了红漆的门把手。我知道,他在发愁,他没有钱,但他应该满足我的“要”,谁让我是他的独生儿子呢。
他走到炒货摊前,用左手抓起一把瓜子,问价格,并仔细查看是不是粒粒饱满,尔后伸到老头眼前,说,怎么有虫眼,还这么秕。另一只手也抓起一把瓜子。他的耳朵痒了,右手不停地揪,很快又把耳朵揪成了门把手。然后,他把左手里的瓜子放进老头的袋子里,右手揪着耳朵,离开了。我很生气。
走到没人的地方,他笑起来,说,给,瓜子。他把揪耳朵的右手放下来,左手挽住袖子,瓜子源源不断地落下来。他用左手接,啊,竟然有一大把。我仰望着他,佩服到崇拜。他竟然利用揪耳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把瓜子弄进了袖口里。吃着香喷喷的瓜子,我脑袋里霍地亮了。像有一道明亮的电光闪过。没有钱也可以得到喜欢的东西啊。于是,你肯定知道了,我成了贼。后来,坐了牢,改过自新了。
今天我去监狱看望了栾刚。我不明白,他怎么能怎么敢把单位里那么大一笔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这和贼有什么两样呢?我说,我的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栾刚笑笑,颜色像寒霜里的葵花。他说,爸爸,你还记得那年春天你给我玩得魔术吗?揪耳朵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把瓜子藏进了衣袖里。一记响雷,从我耳边滚过。
谢谢你,耐心听完了一把瓜子的故事,来,喝口酒。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端坐在镜子前,自言自语。老人举起一杯酒,和镜子里的老人碰了杯,酒未沾唇,大颗大颗的泪珠像饱满的瓜子,扑簌簌地落下来。
选自2015年第1期《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