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生日,一个是5月17日,一个是6月1日。前者是从一张塞在我襁褓里信纸上所获知的,上面还有诸如“无力抚养,恳请好心人收留”等字样。后者则是养父母给我定的,他们说,每个孩子的有生之年应该快乐似童年。
是的,如你所知,我是个弃婴。养父母对我从不隐瞒这件事情:那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下夜班的妈妈路过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露水从打了花苞的栀子树上滴落下来,长长的巷子极为静谧清幽。
啼哭声从巷子深处传来。妈妈停住脚步,留神再听,啼哭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
走了几步,她看到了我。小小的红色襁褓,图案是燃着的红烛,莹白如玉的烛台,纤纤玉手掐去一节烛芯。
在渐渐散去的雾蔼里,艳丽的红色有种撩乱人心的诱惑,让我的养母忍不住蹲下身来,抱起婴儿。
她低头,我正睁开眼睛,打了一个毫不知情的呵欠,还咂咂嘴,表情甜美无辜,竟令她怜爱不已,立刻就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不知在哪朝哪代遗失的骨肉,于是忍不住抱回家,抚养至今。
他们对我很好。我甚至忘记他们并非我的血亲。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瞒住我呢。
初二那年,我见到了自己的襁褓,顿时明白何以我那在大学里当教授的养父给我取名为剪烛了。
意境是如此谐和。难得的是,收养我的人家,恰好姓何。
这年我十四岁,刚学过那首诗歌: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名字,就叫做何剪烛。何当共剪西窗烛。
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个无法善终的问句。千百年来,永远有个女子停留在巴山夜雨的故里,问良人何时归。
十四岁是个有着种种可能的年纪。《杀手里昂》里的小女孩玛蒂尔德是十四岁,猫王在宴会上发现他的小妻子普莱斯利娅时,她也是十四岁。还有那个小妖精洛莉塔,同样十四岁,诱惑了亨伯特,成为其一生的禁锢。
苏路加就是这时认识的。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忘不了。
我的身体不大好,心脏瓣膜没有闭合好,不能奔跑跳跃——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我想,我被生身父母抛弃,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每次体育课,男生们踢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踢毽子、跳皮筋,我只能看着。闲得无聊,索性四处走一走。
学校不大,风景很一般,然而我爱极了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和它两旁的花坛里恣意疯长的野草。
梧桐总是很美的,更何况它还有个浪漫的名字,叫法国。
班主任看到我的样子,忧心忡忡:“中考时你多吃亏呀。”
从两年前开始,中考时要考体育,跳远、短跑、跳高三项,满分为三十分,要计入总分。
爸爸去找人打听,即使上医院开证明,体育分数也只算一半,会影响到我升入一中。
一中是本城最好的中学,其教学质量闻名全国,特别是高中部,升学率达到99%,十来人次拿过国际奥赛金牌。对于学生来说,考入一中的高中,简直就意味着稳入大学,是以人人向往。我哥哥何曾就在这个学校里读书,父母希望我也能考进去。
文艺特长生是能加分的。父母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达成共识,送我去学书法和绘画,这样说不定到时能派上用场。
初二结束后的暑假,妈妈便带我去拜师。首先拜访的是本城著名的油画家,说是油画家,可能抬举了他,刻薄些说,该称为画匠,除了一些临摹得以假乱真的西洋画之外,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创作。
然而就是有人买他的帐,连市委一拨人都去他那里买油画装点门庭。但他很清高,从不带学生,若不是看在爸爸托的熟人的份上,是不会收我为徒的。
一见之下,我就不喜欢油画家。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发乱蓬蓬的,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夹克,一笑起来,牙齿黄黄的。我暗暗拉住妈妈的手,她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艺术家都是这样的气质。”
画家冷淡地说:“坐。”也不大搭理人,径直在画板上涂抹。
我凑过去看,画面是常见的风景画,平淡无奇。那水倒是很逼真,清澈透亮,好象在流动。
画家回过头来:“还没完成。”又问,“带了画笔和纸了吗?”
“带了。”妈妈忙不迭地说。
他停下来,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石膏像:“以前学过素描吗?”
“美术课上学过一些基础的,画球啊,正方体什么的。”
“那我们先从这里开始。”
在他的指导下,我支起画架,对着那个美男,大卫。
妈妈走过去和画家寒暄着,说了好多客套话,又叮嘱我要乖一点,听老师的话,然后她坐在客厅里翻看杂志,一边等我。
在那一个小时里,画家继续忙活他的作品,不时过来指点一二,他身上的烟味让我十分难受。我画得了无生趣,一心盼望时间快点过去。
道别时,画家伸出手来。我看着他那双被烟熏黄的手,厌恶地和他碰了碰。
他转身对妈妈说:“这小姑娘不错,有天赋。”
书法老师家住在老城区腹地,幽深的小巷,沿途都是青翠的梧桐树,围墙上满是浓密潮湿的苔藓和爬山虎,谁家阳台上种着茉莉花和栀子。
老师家是一幢两层小楼,门是原木刷了清漆的那种,妈妈轻轻地敲着,我站在一旁整着画夹和毛笔。
门开了。
叫苏路加的男人出现。他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灰蓝色的衬衫,米色长裤,整个人无限清爽。因为瘦,眼睛显得特别大而亮,一个清俊的男人。
他微笑着和妈妈点点头,又转过脸打量着我,说:“哦,你来了。”
哦。你来了。
我望着他,十四岁的时候,我只有一米五五,他很高,我只能仰望着他,说:“是的,老师。”
他略微点了点头,朝妈妈客气地笑着:“您坐。”
妈妈放心下来:“不了,孩子交到您手里我就放心了。”又朝我看看,“剪烛,我先回去了,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练字。”
我“哦”了一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局,从沙发到电视,到茶几,到角落里摆放的植物,都是崭新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漆气味,明亮的窗下搁着一架钢琴。苏路加说:“家里两个月前才装修好,敞了一阵子了,不会皮肤过敏的。”
那盆植物是一株挺拔的小松树,我走过去摸了一下,呀,是真的。
妈妈喝了一杯苏路加倒给她的茶,又客气了几句,告辞了。
苏路加问:“你叫剪烛?多么好的名字,偏又姓何,更是别致。”
“谢谢老师。”
我笑。苏路加让我感到亲切,甚至是……亲近。
他领我到书房去,问:“书写工具都带齐了吗?”
“带了。”
“没带也没有关系,老师这里都有。不过你家里都得备齐,平时要多加练习。”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书房,推开门,相当大的一间房,落地玻璃窗,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风景,窗前是一张大书桌,摆满笔墨纸砚,两个孩子在练字。
墙壁上贴了一幅《兰亭序》,清朗流美,下角落了几方印,我吃力地辨认着,苏路加笑笑:“我临摹的。”
那两个孩子回头看我。苏路加唤道:“杨懿、欧阳娟,这是你们的新同学,何剪烛。”他又对我说,“小剪,他们才比你多学几天,别担心。”
他叫我小剪。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从来没有。
欧阳娟,我是认识的。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年级,她的舞跳得特别好,在元旦晚会上出尽风头。记得有次我路过她们班级,碰到她和同伴在排演,背景音乐是《护花使者》,三个男生模仿李克勤的造型,中分头发,蓝衣白裤,戴墨镜,动作整齐划一。欧阳娟在中间,长发披肩,扮演那朵花,她穿粉色裙子,坠着深深的蕾丝边,在男生当中穿梭来去,姿态娴雅。
在学校,我是个安静的女生,学业不错,除了语文,门门功课都是全班前三名。常常在书页角落画古代美女,一律侧面,瓜子脸,云鬓金步摇,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纯线条的粗糙的画,画得太熟,几秒钟就能完成,欣赏半天,最后才一笔一划落下自己的名字,用粉色的彩笔勾一遍。少女时代,我醉心这种调调。
欧阳娟走过来说:“啊,我认识你,何剪烛。你的名字真好听。”她穿的仍是粉色裙子,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将粉色穿得这么美,这么清淡,像初夏的感觉,绿叶白花,微风穿行其中。
“嗯?”
“你得了市英语之星大赛的第二名,照片摆在橱窗里呢,我看过。”
“你的舞跳得好,还拿过校际象棋赛冠军,我也看过呢。”我看着她说:“你穿粉色真好看。”
她笑了:“苏老师还担心我写毛笔字会把衣裙弄脏呢。”她站住,旋了一个圈,“你看,没有坏的,我写字很小心。”
就在这天,我认识了苏路加和欧阳娟,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欧阳娟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样温柔,她个性爽朗,一堂书法课下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她挽着我,亲昵地问:“你喜欢柳体,还是颜体?”
“柳体,你呢?”
“我也是!颜体有点儿胖,不如柳体飘逸。”休息时分她也不闲着,拿起一支飞镖,眯着眼,单手掷出,正中门背后的靶心,十环。
杨懿和苏路加鼓掌。
苏路加才二十九岁,字已经写得相当好了,是省书法协会的会员。他教我使用要点,比方说,写甲骨宜用硬毫,写篆书隶书宜用羊毫,再比方说,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都是一些基本的知识,我听得悠然心会。
待到教我写字时,他先写了几个,让我学习间架结构。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字体意态放旷、情致落拓,他的指甲修得很短,衣服上有淡淡的香皂气息。他的眼睛极为黑白分明,黑是浓黑,白是瓷白,清冽得几乎呛人的目光。他是个多么清白干净的男人。
看着他写字,我有片刻的走神,他的样子,样子,非常之端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首先就蹦出这个词,就像绿草苍苍时代的古代男子,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学了两个小时,我们三个起身告辞,杨懿走出门口就和我们分开了,欧阳娟递给我一颗糖,香,不大甜,薄荷味的,清清凉凉。
我和欧阳娟并不同路,但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没有来由地,我就是想对她好,就邀请她到我家去玩。
路过一处冷饮摊,她停下来,买了两支冰棍,撕开包装纸再递给我:“给,我请客。”她擦了一把汗,咧嘴笑,眼睛都弯弯的,吮了一口,推了推我,“愣着干嘛,快吃呀,不然会化啦!天气这么热。”
“哦。”
她吃得津津有味,将冰渣咬得咯吱作响:“真甜,快吃快吃!”好象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我看着她,想,我要和她做朋友,有好东西都要等着和她分享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吃完冰棍,欧阳娟摸摸口袋,掏出两颗糖果。她说她身上永远都会带着糖果,这样,每个日子,都会是糖的。她把甜说成糖,她说,这东西很糖。
糖吃得太多,她有一口烂牙,不张大嘴巴笑,是看不出来的,可她不在乎,偏偏就喜欢大笑。
她剥开一颗递给我,自己也吃一颗,惬意得摇头晃脑。
我们将书本垫在地上,坐在图书馆高高的无人台阶上,看到远处车来车往,不远处有些小孩子在广场上跳橡皮筋,这么大热天,他们照样玩得起劲。
蓝如水晶的天空,没有云朵,也没有风。摸一摸水泥地,有些发烫。
这时我才十四岁,相信未来是金黄色的,可以和好朋友哼着歌,走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走到家门口,我敲门,响了很久,何曾才过来开,一开门,马上又缩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欧阳娟说:“你哥好忙喔。”
“他忙着玩呢。”我笑,“他念高二,说是得抓紧时间玩,开学后就是黑色高三啦。”
“爸爸妈妈不管?”
“不管。他们对我和哥哥都很纵容的。”我把她让进来,“到我房间去吧。”
路过哥哥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喧哗声,何曾的声音传来:“倪险岸,你又打算悔棋!”
又听到倪险岸嚷嚷:“何曾,我这棋子儿还没落下来你就心急啦?再说,你有个军师帮忙,我单打独斗,得防着点。”
何曾笑了:“好好好,江淮,你可不准再出声了,省得倪险岸老说我胜之不武。”
原来今天来的是何曾最要好的两个兄弟。我说:“他们在下象棋呢,走,我们去玩跳棋。”
“不如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吧,我最喜欢下象棋呢。”欧阳娟一听说是象棋,眼睛都亮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下象棋,还拜过师呢,现在下遍全班无敌手。正好去找你哥哥他们讨教一二。”
“好啊。”
我们推开门。何曾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江淮和倪险岸听到响动,转过头来。
我和欧阳娟是多么同命相怜的家伙,我们在同一天,遇见了命里的那个他。
看到江淮,欧阳娟倒吸一口气,低声惊呼:“哎呀俺的娘哎,他真帅!”她故意模仿山东话说的,很顽皮。
我笑话她:“看到糖和帅哥,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大言不惭:“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江淮是何曾的同班同学,确实很英俊,哥哥说他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以中考成绩全地区第一的身份考入一中住读,他人很聪明,又刻苦,次次都是全年级第一名。他平时不大和人交往,只有何曾等少数几个朋友。他很冷傲,不知多少女生追他,他一概不理。他就是老师心中那优等生的范本。但我不喜欢他,他太无趣了,似乎除了出人头地,就没有别的追求,这是因为家庭因素造成的吧,我想。
我认为倪险岸不错,他是我的师兄,初三刚毕业,长得像年轻时候的王杰,身上有一种莽撞的忠诚感。他成绩很差,时常不上课,整天在大街小巷无所事事地瞎晃悠,和一帮兄弟凑钱看录像,打桌球,叼着烟乱窜,看到漂亮妹妹就吹口哨。他个子高,人又灵活,打群架以一当十,终日幻想能成为少年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