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宋琛欲言又止。此刻回到家里,他仍寸步不离地跟在宋瑜身后。他三两步跨过青石台阶,一不留神踩到水洼中,泥水溅了自己一身不说,连前头的宋瑜都不能幸免。
这总算让宋瑜停下,她垂眸怔怔地盯着鞋头,一声不吭。先头在别院那段对话她没有避讳丫鬟,薄罗澹衫听得迷迷糊糊,现在她们大气都不敢出,慌了神似的给她拭去裙摆上的泥水。她们不日前才被龚夫人惩戒过,那滋味儿并不好受,姑娘若再出事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宋琛随手掸了掸衣裳,拧眉走到她跟前:“你跟那人怎么回事?”
半晌没等到宋瑜回答,眼见她转身便要回重山院,情急之中握住她小臂,神情难得肃穆:“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倒是说话!”
宋瑜挣了挣没能挣脱,不知不觉间宋琛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她陡然想起霍川方才对她所作所为。下意识便要举手,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拦在半空,她抬眸一看,竟是谢昌一本正经的面容。
“三娘。”他旋即松开手。这一路他始终默默无言地跟在她身后,一双星眸不移分寸地凝望着她,“颜玉是担心你受了委屈。”
其实,宋琛问的何尝不是他心中急于知道的,宋瑜现下情况不得不让人担心,她跟霍川之间定然发生过何事,只是她不愿意说,他便不好逼她。思及霍川那番猖狂的话,谢昌垂在广袖下的手紧了又紧,神色更加沉郁了些。
宋瑜目光闪烁,那些事情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她编贝紧咬,不肯多说一句话。
谢昌始终不躲不闪地看着她:“三娘……”声音里满是包容诚恳。
“我们退亲吧。”宋瑜脱口而出,这句话盘旋在口中许久总算道出,不顾他惊诧视线自顾自地解释,“今日一事你也看到了,我跟旁人纠缠不清,他对我……我同母亲说过此事,她不同意,或许由谢家来提比较容易……”
“我不同意。”不待她把话说完谢昌便匆匆打断,仿佛要坚定心中所想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
宋瑜不听他的,这回她吃了秤砣铁了心,转身便往广霖院去:“我再请求母亲。”
她提起襦裙便往正院去,她足下生风,全无平日贤淑端庄模样。谢昌从未见过这样慌张决绝的她。石盘路平坦湿滑,稍有不慎她便会滑倒,好几次,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看得身后谢昌心惊胆战。
谢昌多次唤她名字,她恍若未闻,最终停在一棵银杏树下,缓缓蹲下,呼吸短促,谢昌走近了才发觉她是崴了脚。
泪珠子一串串滴落在地,与脚下水洼混为一体,她声音低低的,瓮声瓮气地道:“我配不上你。”
谢昌一言不发地将她从地上抱起,不顾她的挣扎,步伐沉稳地走到一旁廊庑,就近将她放在石阶上,又动作轻柔地给她褪去笏头履,只见脚腕迅速肿起,他握着稍微转了转试探道:“疼吗?”
宋瑜诚实地点头,见他认真地替自己查看脚伤,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询问了宋瑜院子方向正欲送她回去,却被她又气又急地推开:“我都要跟你退亲了,你不要管我!”
谢昌抬头看她,依然无比坚决地道:“我说了不同意。三娘,从十三岁定亲开始,我便只认定了你。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同意退亲。”
宋瑜张口辩解:“可是我……”
他蹲在她跟前,眉宇间尽是怜惜:“他说的不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与你无关,更不是你的错,只怪我没能护好你,该愧疚的是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真心诚意地跟她致歉。分明他才是最无辜的人,分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却用广阔的胸襟包容她、温暖她。宋瑜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泪再次落下,这次她哭得又凶又急,似乎要将连日来的委屈都哭诉出来,她可怜无助地道:“你不要那么好,谁教你对我这么好……我、我最烦了……”
谢昌无声地笑,用拇指拭去她脸颊汹涌的泪水,眼里满是宠溺:“那我要对谁好?”
宋瑜哭得哽咽,一抽一抽别提有多可人疼,她想也不想地便道:“谭绮兰。”宋瑜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始终膈应谭绮兰,永远无法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近来她安分不少,不再出现在自己跟前。听闻谭家生意失利,阖府上下的气氛沉重压抑,大抵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吧。
对于谭绮兰,她虽谈不上吃醋,但终究是在意的。谢昌心中蓦地欣喜,总是轻易被她牵动情绪,眼巴巴地解释:“我同她一块长大,你是知道的,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他的目光太过于灼热,宋瑜招架不住别过头去,少顷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回府一事难免要被龚夫人知道,宋琛这个大嘴巴,什么事都藏不住。
隔天龚夫人便来到她院里,拉着她坐在弥勒榻上道:“听说那霍园主对你不规矩?”
宋瑜脸上的不自在一闪而过,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父亲还在他府上治病:“母亲别听宋琛胡言乱语,是我跟他起了争执,他失控训斥了我两句,落在旁人眼里这才引起误会。”
龚夫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末了不放心地拍了拍她手背叮嘱道:“有事你便同我们说,别搁在心头一人承受,我们总能为你做主的。”见宋瑜乖巧,她忍不住又添了句,“不过那霍园主我也见过一回,倒不像是那般孟浪狂徒,行为举止颇为周到大气,如此说来许是你阿弟看错了。”
宋瑜默不作声,心道人不可貌相,她不止一次被霍川外表和缺陷骗走了同情,到头来后悔的还是自个儿。
反正宋瑜已打定主意不再与他牵扯,回来前她已跟宋邺提及此事,父亲也是赞同的。
原本对于让宋瑜来别院一事,宋邺早有后悔,何况当时谢昌在场,他甚至没多想就同意了。
此后多日宋瑜都没去过别院一次,有两回想去探望父亲都忍住了。她让宋琛替自己带话,问候父亲康健,端的是对霍川避如蛇蝎。
饶是如此她每日仍旧提心吊胆,霍川那日所说已一字不差地烙在她耳中,她生怕他一个想不开要来家里提亲。什么心上人,谁对待心上人是极尽所能地欺负恐吓?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他们统共见不了几回面,更没说几句话,何谈上心?
在她好不容易放宽心时,却等来了谢家的人。
谢昌亲自带人登门拜访,彼时宋瑜正在院内晒太阳,懒洋洋地趴在榻上打盹儿。宋琛急哄哄地将她捞起来:“快随我到前院去!”
宋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被人叫醒她心情很差,当即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赶着投胎去?”
宋琛神秘一笑,贼兮兮地道:“姐夫来了,你知道他为了何事吗?”
自打从别院回来宋瑜再没见过他,那日在廊下她情绪失控,每每想起都觉得十分失态,不好意思面对他。她微微抿唇,左顾右盼:“我如何得知?”
宋琛不说,只让她到前院去。起初宋瑜不愿,耐不住他软磨硬泡,遂弯腰穿鞋同他一并前往正堂。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庑,宋瑜尚未进屋便听得里面一句:“伯母若是同意,懋声想将婚事提前到今年端午前后。”
宋瑜脚步蓦地停住了,直到身旁宋琛大着嗓门问:“你怎么不进去?”她才回过神来。
这下可好,屋里泰半人都将目光落在门口。她只得缓缓挪步,款款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循着谢昌温润爽朗的声音,她下意识便往左下方位子看去,果然对上谢昌凝望着她的双目。她连忙错开,与宋琛一起行礼,才走到前头的八仙椅旁边对龚夫道:“三妹失礼,请母亲莫要怪罪。”
龚夫人正思忖该如何告诉她,此刻正好有个机会,便顺水推舟将她招呼到身旁:“方才懋声说的你也听见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这话不该问她,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便是,但宋家把女儿宠坏了,真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唯恐她有一点不如意。
宋瑜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她并不排斥谢昌,但对他也无男女之情,最多便是欣赏与好感。他是个君子,与霍川那卑鄙可恶之人不同……宋瑜赫然心惊,她想那个人做什么?
她不说话,龚夫人权当默认了:“我看拖到明年是有些晚了,加上你父亲身子状况日渐下降,不如早早将婚事办了……”
话音未落,从院里跌跌撞撞跑进一名仆从,那正是先前被指派到城外别院伺候宋邺的仆人。他粗喘了几口气便急急道:“老爷、老爷不行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正堂几人震惊得不能言语。
良久,谢昌皱眉起身问道:“发生何事?你一五一十讲述清楚。”
仆从也是慌了神,他马不停蹄地从别院赶来,气喘吁吁的连舌头都捋不直。谢昌的话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他就跪在堂屋中央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老爷这几日原本恢复得不错,气色日益见好,更能下床走动半个时辰。霍园主今日新引进了些波斯菊,便邀请老爷一同前往院中观看。起初老爷精神奕奕,与园主畅谈甚欢,不知因何忽然晕倒院中,甚至浑身抽搐痉挛不能止。园主请了郎中看诊,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病因,此刻老爷依旧处在昏迷中,气息渐弱。”
他一口气说完,龚夫人也从震惊中回神,连忙命人准备马车赶往城外别院,片刻也不容耽搁。
宋瑜紧随在龚夫人身后,此时再顾不得自己与霍川的纠葛,父亲身体要紧。不知缘何,她听闻仆从那番叙述,脑海里第一反应竟是霍川从中作梗……
宋瑜登上车辇后一直在思考,他那人阴晴不定,起初为什么要提议帮助父亲?他并不是那样热心肠的人,定是有其他图谋,这样一想,她还真不排除这个可能。
思及此她对他厌恶更甚,连忙命薄罗回去取她的湖色缠枝莲纹褙子。那是刚用宋瑜窖藏的香料熏过的衣裳,足足在地底下窨制了一个月,用甲香、丁香、沉香等香料,其中香味旖旎,经久不绝。她希望借此能掩盖住自己身上的气息。
薄罗快速来回,并细心地给宋瑜披上,一转头见谢昌正站在后头,看见她的目光,谢昌微微一笑,俯身走入后头一辆车辇。看方向也是前往城外别院的,薄罗犹疑地问道:“谢公子也要去吗?”
他们已经落后龚夫人有段距离,宋瑜的眉梢眼角尽是焦虑,只顾着命车夫加快速度,根本没工夫搭理她,随口应付了句:“宋琛呢?”
平常不见人不要紧,在父亲病重的关头他若再不出现,便是真真正正的不孝子。
好在澹衫懂事,将薄罗拽到一旁答道:“小公子在后头那辆车上,方才是谢公子让人去寻他的。”
宋瑜抿唇嗯了一声,谢昌委实考虑周到,她嘴上虽不说,但心底到底感激他。
袖子下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她只消一想到父亲要出事便再无法淡定。近几年父亲虽病重,但她都怀揣着能治愈的希望,期待着有朝一日父亲定会像往年那般身体康健,为他们遮风挡雨。如今他若真的……
宋瑜竟不敢再想,只不住地敦促车夫再快些。
一路扬起尘沙无数,总算在别院门口赶上。
龚夫人踩着脚凳下车,她脚步虚软险些栽倒,百英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可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夫人……”
龚夫人恍若未闻,径直往院里赶去,模样不得不让人担心。
宋瑜在身后看得心中发酸,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门口有宋府的仆从接应,面如蜡色的仆从,将几人引往宋邺所居住的厢房。
多日不曾涉足,屋中充盈药味,床头段怀清在查看宋邺病况,前后四五名丫鬟忙前忙后地照顾宋邺,却不见宋瑜带来的那四名丫鬟。宋瑜离开时没带上她们,让她们留在别院伺候父亲,现在看来这几个人早已不知躲在哪儿偷闲去了。
榻上父亲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大抵方才十分痛苦,五官有些扭曲紧绷,看得人心头一恸。
龚夫人走近床头看了看,饶是平日里再坚强也禁不住失声痛哭:“前儿老爷还好好的,怎么这就……”
段怀清起身一礼,又朝她身后宋瑜、宋琛一一招呼:“此刻宋老爷已稳定下来,短期并无大碍,需得静养才是,烦请几位稳定情绪,让我一心为其诊断。”
闻言龚夫人渐次止住了哭声,泪水却禁不住无声地往下落,她拿绢帕拭了拭眼角,问道:“我家老爷究竟罹患何病,郎中可否如实告知?”
“并非我不愿,实乃不知。”段怀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脸愁苦,“他脉象浮软,五脏六腑呈衰竭之势,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先前那几日精力充沛,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
言罢室内鸦雀无声,宋瑜只觉头脑一空,再无他物。
龚夫人同他多年夫妻情怀,怎能接受如此打击,当即身子一软便往地上倒去。宋琛唤了声母亲,快步上前扶住她,她却双目紧合已然昏迷。
宋瑜忙让百英收拾偏房,供龚夫人休息。她的父亲病倒了,若是母亲再有个好歹,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撑不下去的。宋琛不成器,她从未指望过他,至于大哥宋珏近几日出门办事,宋瑜已有许多日未曾见过他。听母亲说大哥近来进账数额不对,他在瞒着家主做事,然而真正查起来却毫无头绪,龚夫人为此整日心绪不宁。眼下,所有重担全落在了宋瑜身上。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丫鬟收拾屋子,扶龚夫人入内;又指派堂屋丫鬟去拿药煎药,谁留在跟前伺候谁出去办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宋瑜坐在父亲跟前,握住他枯瘦的手贴在颊畔,喁喁低语:“父亲怎么舍得离开我们……”
丫鬟送来药碗,宋瑜伸手去接,仰头却对上谢昌担忧视线,她微微怔忡,回以感激一笑:“这里有我在跟前就好,你带着宋琛下去休息吧。”左右宋琛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他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宋邺不言不语。
谢昌颔首,意欲将他带离,他却一动不动,不知何时他红了眼睛,狠狠一拳砸在房中柱子上。宋瑜担心他惊扰了父亲,连推带搡地将人赶出屋外,对上他困兽般挣扎的双目时,终于忍不住将人抱住。
她踮起脚尖正好到他耳畔,她无助低语道:“宋琛,你要争气。”这话里包含无数心酸。
宋琛难得一次没有反感,许久才缓缓地嗯了一声。
给宋邺喂罢药后,宋瑜又陪在身旁许久。
半个时辰后龚夫人转醒,她让出位子给母亲,另嘱托了两句才不放心地出去。父亲身体不便经常移动,只能暂居在别院,如此她每日都得前来照看。宋瑜不怕奔波,只怕与霍川打照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走出厢房便赫然见霍川已走到门前,她瞬间顿住。
此刻,霍川正是宋瑜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看模样他也刚来,鸦青道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云头履往前迈了一步意欲进屋。
霍川察觉到前头有人,浓郁芬芳扑鼻而来,他只当是宋府丫鬟,蹙了蹙眉便暂退一旁。
宋瑜知他没认出自己,不由得加快脚步从门槛越过,擦身而过之时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上。眼瞅着便要走过,身旁的人却霍地伸手拽住她腕子,使她再前进不得。
霍川的声音仿若从寒潭深处传来,分明淙淙如清泉般动人,却让人觉得冰冷彻骨:“三妹,我知道是你。”
她身上熏香很好地覆盖了原本体香,若不是两人近身,他根本觉察不出。这香味虽馥馥好闻,但太过于浓烈,不如宋瑜身上原本的浅淡雅致。
宋瑜身子僵硬,被他握住的手腕瑟瑟颤抖,上回他给的恐惧尚未消弭,这会儿,求助的目光下意识便转到澹衫身上。
好在澹衫聪慧,不着痕迹地挪到她身后拘谨有礼地道:“园主认错人了,我是澹衫。”
她说得煞有其事,若不是宋瑜身处其中,几乎忍不住就要相信。她提心吊胆,紧紧盯着霍川,只见他似是相信了,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放开力道。
宋瑜禁不住松一口气,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庆幸,便清楚看见霍川嘴边挑起一抹讥诮,重新覆住她手腕往一旁带去。宋瑜惊恐至极,伸手便要向身后丫鬟求救,只是他不能视物却走得极顺畅,前头还有一名仆从引路,她竟这样一路被带往厢房左耳房的墙根处。
薄罗澹衫正欲求救,被他冷声威胁:“宋邺病情此刻受不得刺激,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
此话正中宋瑜软肋,她陡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虚软地靠在红墙之上,朝左右为难的二人摇了摇头。她不信霍川能拿自己如何,母亲还在房中,宋琛和谢昌还在院里……
“去叫宋琛来!”她扬声道。
两人得令,忙转身寻人。姑娘被他擒住,这人的阴狠冷厉她们都见识过,至今心有余悸。墙外立着霍川的人,她们根本近不得身,若是寻来小公子事情或许顺利。
霍川与她挨得很近,精准地攫住她下颌沉声一笑:“听说谢昌也来了,三妹就不怕被他看见?”
宋瑜哪能想到那么多,只想着怎么摆脱他才是正经。
然而不待宋瑜回答,他又道:“看见也好,让谢家主动提出退亲,从此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他一边说一边摩挲她粉嫩唇瓣,俯身吻了下去,呼吸间满是她恬淡馨香。
柔软樱唇一如印象中的美好,霍川竟有些舍不得放开,直到被宋瑜一口咬在下唇上才离开她。
宋瑜怎么也推他不开,两只手被他桎梏着无法动弹,满腔怒意无处宣泄,唯有又急又恼地狠狠咬了他一口。霍川的下唇沁出血珠,血腥味儿在口腔晕开,他非但没松开宋瑜,反而故意贴在她唇瓣印出一朵瑰丽血花。
吻完后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谢昌来晚了。”
宋瑜与他无法沟通,忍无可忍地将他一把推开,用手背拭去他的血迹,开门见山道:“我父亲的病跟你有无关系?”
自打上回她被逼到绝路反击,便不再深深地畏惧他了,虽然说话有些紧张,但起码不再哆嗦。
远处抄手游廊传来纷沓脚步声,旁人或许听不到,但霍川的听觉却比旁人更敏锐一些。他退开半步,道:“我既然请宋老爷来治病,又何必在自己家中加害他,岂不是掩耳盗铃?”
今日宋邺在院中昏倒实属意外,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霍川当即便命人去请段怀清来,再晚些便无力回天。这些天她一直躲着,霍川知道那日将她吓坏了,可是她越挣扎他便越控制不住想欺负她。只觉得她娇娇软软的,连哭起来都很可爱。
霍川在侯府居住多年,高门大院里的女人不是懦弱便是狠毒,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未承想宋家竟然养出她这样单纯的姑娘,情绪不懂得隐藏,憎恶害怕都直接反应出来,无比真实。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看到她的表情,外人都道宋家小姐漂亮,可她究竟是何种极致的美?
他的话不无道理,宋瑜是关心则乱,他若想害父亲,接到家中无非是多此一举,旁人也一定都会怀疑他。何况段怀清以前也曾为父亲治病,他的医德有目共睹,不会与霍川狼狈为奸。
思及段怀清那一番话,宋瑜心情陡然低沉:“园主若是无事,我还要回去照看父亲。”
她贴着墙角走出,意外的是霍川竟然没有阻拦,他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宋瑜快走两步避开一段距离,外面日头明晃晃照在头顶,她下意识伸手遮挡。透过指缝,她看见不远处匆匆行来的丫鬟,后头跟着宋琛和谢昌,还有一个宋瑜十分不愿意见到的人……
澹衫薄罗上前细心查看,一脸戒备地朝她身后看了看:“姑娘没事吧,霍园主可有为难你?”
话音刚落霍川便从墙根缓缓走出,一旁仆从低头扶着他手臂引路,他就立在宋瑜几步开外。宋瑜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谢昌面容紧绷,他身后正是一脸幸灾乐祸、兴致盎然的谭绮兰。
宋瑜正思忖该如何解释这场面,谭绮兰便按捺不住恶语相向:“上一回我便觉着你们之间有猫腻,没想到果真被我料对了!青天白日的,真是下作!”
她才说完便被谢昌一把拉到身后:“你住口。”
谢昌抬头果见宋瑜脸色不悦,紧抿唇瓣,细一看她的樱唇略有红肿,不必想他都知道怎么回事。他登时震怒,顾不得什么君子礼仪,上前几步扳过霍川肩膀,举起拳头砸到他身上:“卑鄙!”
霍川反应不及,被他一拳砸中嘴角,身子一仰摔在身后墙上。
众人哪能想到平日温和的谢昌忽然暴怒,连忙上前阻拦。仆从扬声唤人,手忙脚乱地将霍川扶起,只见他嘴角迅速泛起青紫,嘴唇上还有淡淡血迹。仆人拿出手帕打算给他擦拭,却被霍川伸手挥退。
霍川面色下沉,挑唇嘲讽:“谢公子此话怎讲?”
此话问得巧妙,谢昌怎么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说出实情,但霍川三番五次败坏宋瑜清白,实在可恶,他忍不住上前要再补一拳,立刻就被周遭围上来的仆从拦住。
他们两人起争执,其余人都看得糊涂,宋瑜更是睁大眼不知所措。
唯有谭绮兰在后头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地探出头来道:“这能怎么讲?谁知道你们二人躲在此处做什么腌臜事,难怪我谢表哥生气,要我说谢家跟宋家定亲简直是丢人!”
宋瑜最近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几乎要忘了这人是多么不讨喜,难听的话脱口而出,一点也不像闺阁里的姑娘。
不只是她,连宋琛都听不进去,挽起袖子就要上前:“这臭丫头欠收拾!”
霍川眉峰上笼了寒意,脸上仿佛凝结一层冰霜,旋即又舒展眉宇揶揄道:“若论卑鄙,谁能及得上谭家小姐?”
谭绮兰皱眉不解:“你说什么,不许乱说话!”
他不答反问:“小姐知道平康里吗?”
言罢谭绮兰脸色煞白,一改方才嚣张气焰,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磕磕巴巴地否认:“那、那样肮脏的地方……我才不知道……”
这无非是不打自招,霍川岂会同她一般见识,权当她是跳梁小丑罢了。
然而这却引来宋瑜疑惑目光,她深感不解地看向霍川,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知道谭绮兰所作所为,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其实霍川事后让人查过,彼时寺庙一事事出蹊跷。当时他明明记得同行的还有谭绮兰,只不过翌日她先行离去了。再后来因缘巧合他们又见过一面,她态度跋扈嚣张,霍川对那日前因后果多少就有了猜测。随后他便让人去查谭绮兰最近行踪,立刻就查出她果真跟平康里的人有过接触,只可惜证据被人提前要走了。
谢昌并未将两人对话放在心上,只是后悔将谭绮兰带来此地。
带谭绮兰来实非谢昌本意,而是她今日去宋府寻人未果,听家仆解释便巴巴地赶到别院来。她跟宋瑜向来不对付,此刻谭家受难,宋家袖手旁观,她越发口无遮拦,私认为一切全是宋家过错。
谢昌让人先带她回去,留下只能作乱。
临行时谭绮兰途经宋瑜跟前,狠狠朝她瞪了一眼:“你不配嫁给我谢表哥。”
宋瑜不理会她,倒是宋琛忍不住嗤笑:“要不然你嫁?”
两人目光相撞,刀光剑影,谁都不肯退让,末了谭绮兰冷哼一声愤恨离开。
宋瑜本以为霍川会将大隆寺的事说出来,是以才没工夫搭理谭绮兰,待人走后才惊觉手心一片冰凉,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抬头迎上谢昌复杂视线,她禁不住缩了缩,她正欲开口解释,他却抢先道:“我认识许多悬壶济世的医者,若是宋老爷愿意,随时可以送往谢家诊治。”
宋瑜张口讷讷地道:“可是父亲已然受不得颠簸……不能再转换地方了。”
谢昌听罢好似忽然气馁了一般,看着宋瑜的眼神满是诚恳:“三娘,我也可以帮助你。”
宋瑜有一瞬间的不忍,他为自己出拳,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种种举措令人感激。左右为难之下,宋瑜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以后每次来看父亲,都会跟宋琛一起,形影不离。”
这话何尝不是说给霍川听的,宋瑜悄悄往一旁看去,只见他嘴上血痕已经擦拭干净,稍抬了抬头,对着二人冷嘲热讽:“好一幅郎情妾意的画面。”说罢,他面无表情地按原路折返,表情更显阴鸷。
宋瑜怔忡,长睫毛微微颤动,缓缓敛下遮住了水眸里的光彩。她后退半步微微一礼:“我去里面照顾父亲,公子和宋琛可先行离去。”说完,不待人反应过来,她便转身离去。
谢昌凝望着她背影,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原本以为谭绮兰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第二天她便出乎所有人意料。
陇州大清早便流传开了消息,说宋家嫡女既与谢家定亲,又与多个男人纠缠不清。先是大隆寺夜半不在房中,再是终日与花圃园主来往,更被人亲眼撞破,实在不堪。
流言蜚语泰半是女人口口相传的,往日嫉妒宋瑜容貌的人,此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要可劲儿地泼脏水。是以不出半日,整个陇州便知道宋家小姐“闺中不检”。
那些话传得实在难听,薄罗听罢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时去街上跟人打一架:“呸,无凭无据的竟能这么诬陷人!仔细一个个嚼烂了舌根子!”
宋瑜哪能不生气,不必想便知道是谁传出的流言。
昨日谭绮兰离去心有不甘,以她的为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宋家让她家不好过,她是打定主意要拉宋家下水,不能在生意上动手脚,那就败坏宋瑜的名声。她道旁人下作,可若论下作,又有谁能比得上她?
宋瑜想起被她压在抽屉底下的信封,起身拿出看了看,忽有仆从来报:“有人求见姑娘。”
来人是花圃的陈管事,宋瑜颇有些讶异,管事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模样,开门见山道:“小姐手中是否有一封至关重要的书信?”
宋瑜更惊诧,那封信此刻就在她手上,管事想必也看见了,此时竟然还这样问她。陈管事只笑眯眯地不再拐弯抹角:“不瞒小姐,此次是园主吩咐我来的。他让我拿这封书信回去,陇州的风言风语,他自会替您消除。”
这封信是在她手中,可霍川又从何得知?
宋瑜始终对他心怀戒备,没法相信:“他为何要帮我,如今外面都传开了,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陈管事只笑笑,不答反问:“姑娘打算如何让信里内容面世?”
这倒是问住了宋瑜,她确实没深入思考过,只想着找个人散播出去便是了。至于找谁……她觑一眼薄罗,这姑娘手段多,人又灵活,堪当此任。
管家仿佛能看破她心中所想,徐徐解释道:“姑娘若是蹚了这趟浑水,日后就不难被人追根溯源查到自个儿身上。不如交给我家园主来处理,他不会害了您的。”
宋瑜仍是那句话:“他为何要帮我?”
按理说霍川巴不得她声名狼藉,如此谢家便有正经由头退亲,正好顺遂他心意。手中攥着的信纸被捏出皱褶,宋瑜挣扎犹豫,还是没法相信他。
若是不给她个满意答案,她势必不会轻易相信。陈管事轻声叹口气:“园主对您的心意,姑娘当真感觉不到吗?”
宋瑜登时蒙了:“你胡说什么!”
心意包含千万种,若说霍川对她是捉弄欺辱的心意,宋瑜或许还能相信,可是偏偏这管家说他从未对旁的姑娘这般上心过。
宋瑜吓坏了,忙让人将他送出府,立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不出两日陇州的流言便换了一种,说是有人亲眼目睹谭绮兰出入烟尘之地,与里面的婆子纠缠不清。
原来行为不检的并非宋小姐,那些空穴来风的话无非是人有心为之,刻意要诬陷她。
又有人道谭小姐跟她素来水火不容,谭绮兰几次三番口出恶言,都是宋瑜默默忍下的。两人之间起了口角,谭小姐气愤不过,是以才编造出这样谎言欺瞒众人,混淆视听。
那些豪门商贾之家的是非,百姓素来津津乐道,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听说谭绮兰听罢气得大怒,扬言要将说闲话的人揪出来拔了舌头,毒辣的言语令人心悸。
第二日陈管事又来求见宋瑜,他笑意融融地道:“小姐可否愿意将书信交给我了?”
宋瑜不再如上一次那般抵触,说到底他们帮了她。如今城内流言蜚语呈现一边倒的趋势,泰半的人都在帮她说话,说是谭绮兰心狠手辣。她命薄罗回去取信,问出心中所想:“您能否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我手里有这封信的?”
管事越看她越觉得喜欢,一门心思要撮合两人,便答道:“园主命人打探过,平康里的婆子说被人要走了,再追问对方模样,不难猜出是您身边的丫鬟。”
薄罗古灵精怪,模样又生得好,走在人堆儿里分外扎眼,无怪乎那婆子对她印象深刻。
书信转交到管事手上,宋瑜忍不住询问:“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这个“他”是指谁大家心知肚明,陈管事笑眯眯地把那封信收在袖筒里,道:“园主不过想伸手拉姑娘一把,他不是您想的那种人。若是真想让您跟谢家退亲,多的是正经手段。”感情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瑜瘪瘪嘴目送人远去,脸上明摆着不信他的表情。
就在陇州人为谭绮兰是否接触平康里吵得不可开交时,一封她与老妈子暗通的书信横空出现,信里内容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谭绮兰便被不堪的言语淹没,再无名声可言。
盖因这次是有确凿物证,谭家即便想辩解也无能为力,这下子,陇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谭家小姐自甘堕落,与那肮脏地方里的人来往,还拿了一瓶催情药物。
而且近来谭家便事事都不如意,简直是家门不幸,流年不利。一场生意赔光了所有积蓄不说,外头更是负债累累,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再加上谭绮兰这出事,为此谭老爷一蹶不振,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没能起来。
谭绮兰咬牙切齿,她直觉是宋瑜将自己逼到绝境,可是却又查不出任何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她不甘心就此作罢,按捺不住到谢家拜访谢家主母,也就是她的姨母。
谢家主母从小便将她视若己出,喜欢得紧,出了这事自然痛心,不住地数落谭绮兰糊涂。谭绮兰顺势匐跪在脚踏上,挤出几颗泪珠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伏在谢主母身上哭诉:“绮兰是被人冤枉的,我从未涉足那种地方……又、又怎么能拿那东西……都是宋瑜要害我,她巴不得我身败名裂……您要替我做主……”
谢主母拧眉深思,到底没全信她的话:“宋瑜看着不像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可是你得罪了谁?”
谭绮兰继续哭闹不休,一口咬定是宋瑜所作所为:“除了她还能有谁,她对我怀恨已久!”
说罢便将寺庙进香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说宋瑜在寺庙与人私通,恰巧被她撞见,从此便对她心怀芥蒂。与她私通的人正好是城外花圃园主霍川,两人在别院经常来往,被谢昌撞见多回,饶是如此她仍旧不曾收敛。谭绮兰擦了擦眼泪,又道,“姨母若是不信,大可亲自询问表哥。”
她见谢主母心有动摇,忙推波助澜:“依我看这样的人,即便成亲了那宋瑜也不会遵守妇德!到时候岂不让谢家蒙羞,姨母不如趁早退了这门亲事吧!”
谢主母抿唇一笑,只当她小丫头不懂事:“这门亲事哪是那么好退的,当年宋家对谢家有恩,两家祖父才订的娃娃亲。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再说退亲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说罢,她挥了挥手示意谭绮兰先回去,容自己再做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