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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感悟人生(2)

(迟子建)

老海棠树

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丫,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射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饭也在上头吃吗?”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枝丫,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觉呢,也在上头睡?”没错。

四周是花香,是蜂鸣,春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唠叨:“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意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阴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糊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沿抬起目光,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刷拉——刷拉——”,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刷拉刷拉”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我说:“可谁能看得见?”奶奶说:“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不行。”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

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分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这话让她无地自容,这话让她独自愁叹,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她要补偿这罪孽,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

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吼声”念成“孔声”。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学那玩意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奶奶立刻不语,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奶奶!”

“奶奶——”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竞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阴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史铁生)

那岂是乡愁

我岂能忘记那年的风雪,那北方古老的家园!

台北的雨季,湿漉漉、冷凄凄、灰暗暗的。

满街都裹着一层黄色的胶泥。马路上、车轮上、行人的鞋上、腿上、裤子上、雨衣雨伞上。

我屏住一口气,上了37路车。车上人不多,疏疏落落地坐了两排。

所以,我可以看得见人们的脚和脚下的泥泞——车里与车外一样的泥泞。

人们瑟缩地坐着,不只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湿。这里冬季“湿”的感觉,比冷更令人瑟缩,这种冷,像是浸在凉水里,那样沉默专注而又毫不放松地浸透着人的身体。

这冷,不像北方的那种冷。北方的冷,是呼啸着扑来,鞭打着、撕裂着、呼喊着的那么一种冷。冷得你不仅是瑟缩,而且冷得你打战,冷得你连思想都无法集中,像那呼啸着席卷荒原的北风,那么疾迅迷离而捉不住踪影。

对面坐着几个乡下来的。他们穿着尼龙夹克,脚下放着篮子,手边竖着扁担。他们穿的是胶鞋。胶鞋在北方是不行的。在北方,要穿“毡窝”。尼龙夹克,即使那时候有,也不能阻挡那西北风。他们非要穿大棉袄或老羊皮袍子不可的。头上不能不戴一顶毡帽或棉风帽,旁边有一个人在车板上擤鼻涕,在北方,冬天里,人们是常常流鼻涕的,那是因为风太凛冽。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猛扑着的风,总是催出人们的鼻涕和眼泪。

车子一站一站地开行着。外面是灰蒙蒙的阴天,覆盖着黄湿湿的泥地。北方的冬天不是这样的。它要么就是一片金闪闪的晴朗,要么就是一片白晃晃的冰雪。这里的冷,其实是最容易挨过去的,在这里,人们即使贫苦一点,也不妨事的,不像北方……

车子在平交道前刹住,我突然意识到,我从一上了车子,就一直在想着北方。

那已经不是乡愁,我早已没有那种近于诗意的乡愁,那只是一种很动心的回忆。回忆的不是那金色年代的种种苦乐,而是那茫茫的雪、猎猎的风;和那穿老羊皮袍、戴着毡帽、穿“老头乐毡窝”的乡下老人,躬着身子,对抗着呼啸猛扑的风雪,在“高处不胜寒”的小镇车站的天桥上。

那老人,我叫他“大爹”,他是父亲的堂兄。那年,他已经五十多了。晒黑的、风尘仆仆的脸,朴实的五官,光头上戴顶土黄色的老毡帽。在那五进的宅院里,他辛辛苦苦地支撑着那个老旧家庭的生计。对外,他要照管田庄;对内,他要照管四代同堂的三十多口家族的婚丧嫁娶和日常生活。而他,总是那么慢吞吞地,手揣在袖子里,微躬着背,迈着一定大小的方步。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字斟句酌,惟恐说走了嘴似的。其实,他只是习惯那么慢吞吞,好像任何重大的突发事件,都不会使他震惊似的。

我从小随父母在都市谋生,偶尔才回一趟老家。在老家人的眼里,我们已经是“化外之民”。而我对“大爹”的行动,也只觉得陌生而不惯。我不喜欢大爹,因为在他面前,我拘谨不安,而且动辄得咎。所以,如无必要,我几乎是不理他的。他似乎也不喜欢我们这几个在都市里学了新派的晚辈。我们有时无意中唱唱歌或大笑几声,或说说从外面学来的国语,他都会一字一板地训我们几句,说我们粗野、忘本,没有一点书香人家的规矩。然后甩甩袖子,迈过门槛走开。

我每次回家,总是情愿呆在祖母房里。祖母是大爹的婶婶,大爹是长房里的。祖母似乎也不喜欢大爹,她总是责怪父亲,不该放下家当,赤手空拳地跑到外面去给工厂里做事。“这个家应该有你们一份的。”

祖母叼着旱烟袋说,“你们倒慷慨!一家子到外面过去了。这家里的产业,可不就都给大房里占了去?看你大爹不声不响,老好人似的,岂不知庄上缴的、地里收的,都到了他手里。听他口口声声说穷,其实,谁有钱谁知道!只有我穷是真的。”祖母把旱烟袋里的烟灰磕掉,再去装烟,那烟叶是装在一个小小的蓝布口袋里的,发着呛人的气味。“我早就说,你们不在家里吃,这几年,省下来的,也够买几亩地的了。这还不是都入了你大爹的腰包?”祖母时常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将来分家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马马虎虎的。你祖父弟兄三个,我们三一三十一,有钱分钱,有地分地。”

我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可分的东西。除了我自幼在里面长大的这五进房子之外,我只听大爹跟父亲说过,有两个田庄,押给别人;有多少芦苇地,也当给别人了。只剩下一个“靳庄子”,现在家里的进项,只是靠“靳庄子”的收成。家里经常吃得很节省,我们每次回家,第一顿饭,大半是在外面喊的饺子,只有我们这几个从外面回来的人吃。以后,我们就跟着全家一同吃大锅饭。那菜多半是咸鱼、虾酱、小干鱼炒白菜、虾酱炖豆腐、成菜拌豆腐。夏天的时候,后园里有自己种的茄子、南瓜和豆角。粮米多半是高梁、小米和棒子面。只有过年才吃米饭、馒头和猪肉。打仗的时候,家里吃一种面条,硬硬滑滑的,人们说,那根本不是粮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吃多了,胃会胀痛。

家里自己养鸡,反正一切自给自足。好像人们从来也不花钱似的,据说,只有我们回家的时候,才从外面买一点东西来吃,那是拿我们当客人招待的。

“别以为他对你们好。”祖母说,“你们几年不吃家里,省下的钱,够他招待你们的了!”

大爹的太太,我们的伯母,我们叫她大妈。大妈是家里的“心脏”。

她永远是天不亮就起床。起床之后,她把自己打扮整齐,抱柴,烧水,把头天晚上浸好的秫米放在锅里煮粥。高梁米最难煮,要费很长时间,才可以煮稠。等我们起来的时候,红红的秫米粥已经盛在乌亮的瓦盆里,炕桌上摆好自家腌的酱菜和成鱼,等着我们吃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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