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和洪燕第二天又认真地合计了一番,晚饭后就去东大找到韩玉琴、于达说明了计划。于达没听完就蹦打着要同他们一起去。正巧魏方立也来找玉琴,听白山说要到甘陕一带找红军去,感到有些突然,但是马上意识到白山的政治立场,不便明问,就心照不宣地说道:“北平各大学也有几个团体要发动一次爱国运动,反对《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号召全国民众行动起来抗日救亡。他们也从外文报纸上知道了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正想派人前往联系,看看中共对形势怎么分析,有什么新政策。你们既然要先去,那就太好了,我也给你们说一说。”
白山听了这消息更高兴,嘱托魏方立跟那些爱国团体继续取得联系,还把自己和洪燕住的这间小屋和家具,留给读书会使用。
为了不使敌人注意,夫妻俩改换装束,白山头戴鸭舌帽,身穿蓝布大褂,打扮成教师模样。洪燕把两条大辫子改梳成发髻,身穿“阴丹士林”天蓝色夹袍,肩披古铜色毛线背心,脸蛋红艳艳的,宛如一位新婚的少妇。两人手提着简单的行囊,悄悄地从前门外西车站登上了南下的客车。
平汉铁路沿途各站的墙壁上,到处写着“中日亲善,敦睦邦交”、“攘外必先安内”的大字标语。还有“大学眼药”、“仁丹”、“中将汤”等等的日本卖野药的广告。那个“仁丹”广告画上的人,头戴三角帽,两撇胡子尖翘到脸上,完全是八国联军侵华时代日本侵略军的凶相。
南行的客车在郑州车站停了下来,他俩下车后提着简单的行囊匆匆转上了陇海铁路西行的客车。
陇海铁路线上,乘客稀少,车上空的座位很多。但是军用列车一串接一串地往西开,客运列车必须为军用列车让道,客车被甩在道岔上成了“没娘的孩子”。站台上出售的食品早被过路的军队抢购一空,只剩下卖零食的小商贩围着列车叫卖。
西行的客车好容易有了路签要开车,戴金箍帽的站长突然领着几个带“中央宪兵”袖章的大兵走上车来,鸡猫喊叫地宣布道:“这一列客车已经划归军用,不论什么乘客,一律下去听候换车转运!”
车厢里的旅客哗然大乱,有的质问,有的骂街,宣称决不下车。妇女怀抱里的婴儿吓得哇哇大哭大叫。带“中央宪兵”袖章的大兵用手一按皮带上的驳壳枪,盛气凌人地吼叫说:“军政时期,要防止共匪乘机捣乱!”
这一唬,吓得乘客们都赶快收拾东西下车了。洪燕气得脸色发青。白山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说出带情绪的话来,也急忙拉她下了车。
站台上,旅客们悄悄议论:“你没有看见袖章上是‘中央宪兵’几个字吗?”
“那是老蒋的御林军,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谁惹得起?”
“把华北让给日本,向西北去打共产党!”
白山和洪燕默默地听着群众的议论,对于国民党大量向西北增兵,心里感到沉重。
旅客们在站台上直等到深夜,才开来一列货运敞车,把这批旅客一站一站地往西送。白山和洪燕在车上呆了三天三夜,才到了西安,出了车站,便打听民众教育馆的所在,投奔老同学苏志成去了。
苏志成是当地人,是个教育救国论者,一向很朴素,上大学的时候就成年价穿着土布衣裳、家做鞋、家做袜子,手里提着个旱烟袋,一年四季剃光头,下雪天也光着头出门。同学们劝他戴个帽子,他只笑笑说:“败火!败火!”
他从来不吃荤,可是满脸红润得发光。他个头不高,又粗又壮,眼睛不大,爱用斜眼看人,好像是“睥睨一切”似的。他很喜欢看各种新思潮的书籍,却认为中国教育不普及,一切议论都是空谈,做不到。所以他在大学毕业以后就回故乡,在西安城民众教育馆企图实现他的抱负。
苏志成知道白山在上学时代就思想左倾,每次政治运动都站在前头打冲锋,今天突然带着一位女人来西安,估计决非偶然。他怕在民众教育馆里说话不方便,便领他们到自己的家里。
苏志成的家住在南门里碑林小巷,是个独门独院的小三合。北屋三问,东西厢房各两间。他家人口不多,除白头发的老母亲以外,就只妻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儿子。苏志成一一介绍之后,就领着客人到自己住的北屋西间里,敬烟倒茶,自己抽着旱烟,谈起西北的政治局势来。他喷了一口烟,苦笑着说道:“你们来得可正好。现今西北大军云集,冠盖往来频繁,‘西北绥靖公署’之外,又在西安新成立了‘西北剿共总部’,蒋介石是总司令,张学良是副司令。蒋介石不来,暂由张学良代拆代行。看来中国内战中心,已经转移到西北来了。”
白山在路上看到西行军车频繁所产生的沉重感觉得到了证实,但他不露声色地故意问道:“这是咋回事?”
苏志成用斜眼看看白山和洪燕,回答道:“中国报纸没登,你们还能没有听见传说吗?”
白山解释说:“平津只是对于《何梅协定》和日本唆使汉奸、亲日派组织华北自治谈论得多。那是火烧眉毛的事,别的就不那么关心了。”
苏志成眯缝着眼,淡淡地一笑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西安这里可与平津大相反,《何梅协定》、平津和华北‘特殊化’问题,除了少数教育界的人背地里谈谈,就不大有人知道和提念了。江西红军到达西北的事,报纸上虽然不登,却也瞒不住。这里的人议论这个的多。”
“大伙咋议论的呢?”
“西北这地方,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南方的红军来到这里能站得住脚吗?不少人很担心。”
白山不由自主地插嘴说:“西北这地方,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又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根据地呀!”
苏志成举着旱烟袋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说:“那是那是。不过古代是古代,今天是今天呀!关中和汉中倒是物产丰富,人烟稠密。听说他们从甘肃往陕北高原插去了。
那地方可是陕西最穷最穷的地方,走百八十里地连个人芽儿也找不到呀!”
白山心里一喜:“开到陕北来了,用不着再去甘肃找。”可又听苏志成说陕北高原很穷,禁不住为红军担忧,因此没有言语。洪燕始终没有说话,非常用心地听苏志成对西北情况的介绍。
苏志成见白山和洪燕都不言语,以为他们不同意自己的看法,接着补充说:“当然了,成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得到民众。刘志丹倒是在陕北那个穷地方越闹越大。徐海东部红军过来,接连打胜仗,吓得杨虎城的军队简直不敢出西安城了。毛泽东领着江西红军到来,如虎添翼,更使国民党手足无所措了。所以调兵遣将,大军云集西北;党部也举行了宣传周,虚张声势,说共军已经是残余之残余,来到西北,正好一网打尽,灭绝后患。”
白山一边听苏志成谈,一边心里盘算:在苏志成家多住几天,看看形势,想办法找找往陕北去的线索,于是说道:“我们东北,看来一时半时收复不了;平津又要变成沈阳第二,所以我们来西北找你,也想步老兄的后尘,做点民众普及教育工作。没料到大军云集,局面这般紧张!”
苏志成安慰白山说:“那没有关系,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的。不过,说话交朋友,可要加倍小心。据说跟着大军过来的,不仅有党政大员,而且从各地抽调来了大量便衣,连在北平屠杀学生最多的中央宪兵和别动队,也都调来西安了!”
白山点了点头,对苏志成的忠告表示感谢。
苏志成又告诉白山,全城的旅店和公共场所都被国民党军队征用了,劝他们就住在他家里。白山立刻答应了。苏志成于是吩咐妻子打扫东厢房给客人居住。
苏大嫂答应一声,拿着笤帚和簸箕往东厢房走,洪燕和白山也跟着去了。苏志成嘴里直说:“叫她一个人打扫吧!”不由地也下手干了起来。
东厢房一明一暗,外间存放零碎家具,内间有一条土炕,一张方桌。土炕上铺着半新半旧的炕席,尘土并不厚,不久前像有人住过。四个人争着打扫,一会儿就窗明几净了。苏志成又从北屋抱来褥子、被子铺上,白山打开带来的简单行李,就算住下了。
苏志成的老母亲,头发虽然白了,耳朵也聋了,可是身板很结实,成天不闲着,总是坐在炕头上纺线。苏大嫂是农村人,更是勤俭朴素,手脚利索,所有的家务劳动都由她包办,还挤出了大部分时间织布。儿子正上小学,成天贪玩,不吃饭不回家来。院里养着一窝鸡,公鸡在黎明前报晓,母鸡在下蛋后咯咯叫,使这个院里并不寂寞。
当时的社会,妇女还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尤其是在西北这座古城。所以洪燕尽量少出门活动,只在家里帮着苏大嫂干家务活。白山在苏志成上班之后就独自在街上转悠,一面熟悉西安城的面貌和街道,一面想观察观察西安这个内战中心的军政设施,以备找到组织以后有用。
苏志成介绍西安古迹名胜时,曾说城东南的大雁塔,是唐朝的建筑。唐僧玄奘赴西域取经回来,就在这个塔下的慈恩寺里住着翻译佛经。白山有一天转悠着找去了。
攀上塔顶往下一望,真像杜甫的诗所描写的:“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整个西安古城像陷进了深渊,而自己则在腾云驾雾。塔脚下的树尖纹丝儿不动,可是塔上边却冷风飕飕,非常强烈。白山觉得也应当让洪燕对西安城有个全貌的了解,于是第二天上午带着她一起来了。
立在高高的大雁塔顶上,望着北面的关中平原,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在默默想念着长征到陕北高原的党中央和红军主力,并且用心观察着北去的地形、地物,准备着有朝一日到陕北寻找自己的领袖和组织。
忽然间,下边楼梯上传来游客说话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完全是东北口音。白山和洪燕听着感到分外亲切,俯身往下一看,却是一些穿灰军装挎武装带的国民党军官。他俩又禁不住一怔,把脸端正过来朝着东面华山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