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不再是主人最喜欢的玩物,但他更看重我。我对他来说含义众多——医生、艺术家、乐师、文书、建筑师、簿记员、咨询人和密使、技师和女儿的保姆。我不会幼稚地相信他爱我,或者他信任我,但我相信他有时尽可能相信我。这就是为什么洛斯特丽丝让我替她先去求情。
除了最大限度地保留他唯一的女儿的婚姻价值,我的主人英特夫领主根本不关心她,把照顾她的任务完全交给我。有时,一年中他都不跟女儿说一句话。我定期向他汇报有关她的学习和教育情况,但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
当然,我一直尽力在他面前掩饰对洛斯特丽丝的真正感情,我知道他肯定会反对。在他面前,我总是抱怨他强加给我这么繁琐的工作,要辅导她,还要照顾她;我甚至和他一起嘲笑、反感所有女人。我想,他从来没想到,尽管我被阉割了,可是我还是像正常男人一样对异性怀有情感和欲望。
我的主人对她的女儿不关心,因此有时在女主人的要求下,我会愚蠢地冒一次险——像这一次,带她偷跑出去,上了荷鲁斯呼吸号。通常我们能有一次侥幸成功。
那天晚上很早我就回房睡觉。在私人住处,我首要关心的是喂养、抚摸我的小宠物们。我喜爱鸟和动物,十分擅长照顾它们,这令我自己都十分惊奇。没有人愿意养猫,可我和十几只猫关系密切。我还有一群可爱的狗,塔努斯和我带着它们捕猎沙漠上出没的大羚羊和狮子。
野鸟们聚到露台上,享受我的热情。它们喧闹着争抢在我肩上或手上停留,胆最大的甚至从我嘴上夺走食物;驯养的瞪羚像猫一样摩挲着我的腿;两只隼栖息在露台上冲我叫。这两只隼是罕见的沙漠猎隼,漂亮、凶猛;只要有可能,我和塔努斯就带着它们进入沙漠,然后放飞,捕食硕鸨。我欣赏它们俯冲捕捉猎物时飞翔的速度和优雅的身姿。任何抚摸它们的人都会感觉到它们带钩的黄嘴非常锋利,但对我来说,却像麻雀一样柔软。
我一边侍弄小动物,一边叫一个小男奴把我的晚餐拿来。我站在露台上,俯看着宽阔的一望无际的尼罗河绿色水面,大口吃着精致小盘中用蜂蜜和羊奶煮的鹌鹑。这是厨师长为欢迎我回家特意为我做的。站在露台上,我看见我主人的大货船从对岸返回,太阳落山的余晖照射在方形的帆上。我的心一沉。今天晚上他可能派人来叫我,但我还没做好准备如何面对他。我听见王府护卫总管拉斯弗叫我主人目前最宠爱的男奴——长着黑刺李般眼睛的贝都因人,我宽慰地松了口气。很快,拉斯弗拖着他经过我房门口,去往大维西尔卧室遮着幔布的门口,我听见这个孩子尖锐刺耳的反抗声。虽然多次听过这种声音,但我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听到孩子的叫喊声,我又现出一丝怜悯。那天晚上我没有被叫去,心里还是感到很轻松。我需要好好睡一觉,早晨起来才能看上去状态最佳。
我因为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天还没亮就起床了。每天我都会在尼罗河水中游泳,但今天,即使游泳也未能使我感到放松。我匆忙回到卧室,两个男奴正等在那里准备为我全身涂油、梳理头发。我讨厌贵族中新近流行的化妆,我自己的皮肤和脸色根本不需要化妆,但我的主人喜欢这样,我也特别想在这一天令他满意。
即使我在青铜镜中的形象让我很有信心,但我还是没有胃口吃早餐。我是随从中第一个到达水园等候他的人。每天早晨他都要在此举行法老会议。
在等着其他人员聚齐时,我看着忙碌中的翠鸟。我设计并监督建造了水园。这项令人称奇的工程很复杂,由通道和池塘组成,水可以从一个池塘流入另一个池塘。园内有从王国和其他各地收集来的各种开花植物,颜色炫目;池塘中喂养着尼罗河上打鱼人能网到的几百种鱼,但由于翠鸟的劫掠,每天都需要补充新的鱼。
英特夫领主喜欢看着鸟儿像天青石宝石一样在空中盘旋,然后猛地俯冲到水面,水花四溅,最终长嘴里叼着猎物飞回空中。我想他把自己看作是捕食者——捕食百姓,把鸟看成是他的同族。他从不允许园艺工惊扰那些鸟儿。
其他随从陆续到了。许多人披头散发、哈欠连天,好像还没睡醒。英特夫领主坚持早起,喜欢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来临前处理完大部分事务。我们恭敬地站在太阳的第一缕光辉中,等候主人到来。
“今早他心情很好。”管家低声说,然后站在我旁边。我感到一丝希望。我没有慎重思考就向洛斯特丽丝许诺,也许今天有希望逃脱由此引发的严重后果。
河水的微风吹过纸莎草滩。随从中有一丝骚动和低语。英特夫领主向我们走来。
他步子庄严,仪态高贵,因获得的荣誉和掌管的权力而显得无比强大。他脖子上戴着荣誉金链。那条项链由罗特矿中的赤金制成,由法老亲自给他带上。走在前面为他唱颂歌的是一个安着假腿的侏儒,他因畸形的身体和洪亮的声音被挑选出来。这使得我的主人颇为自得,围在他身边的人,要么美丽,要么奇特。小矮人用他弯曲的腿跳跃、欢腾,颂扬我主人一长串的头衔和荣誉。
“瞧,埃及的护国公!向尼罗河水域护卫官致敬!向法老的伙伴鞠躬!”这些都是国王授予的头衔,很多同时赋予了具体的责任和义务。比如,作为水域护卫官,他要负责监控尼罗河水每季的水位和流动,而这一任务自然交给了他忠实不倦的奴隶泰塔。
在一群技工和数学家的协助下,我花了半年时间观测,并在阿苏恩岩石上刻下记号,精确测出河水上涨高度,计算出洪水流量。从这些数据中,我能提前估算出收获季节的规模。这使得管理者可以预计和规划荒年和丰年。法老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又加封我的主人更多荣誉和奖赏。
“向卡纳克省和上王国二十二省的总督下跪,向大墓地护卫官和皇家陵墓护卫官致敬!”由于这些头衔,我的主人负责设计、修建、维护去世很久的和仍健在的法老的衣冠冢。这些任务似乎又一次落在我这个命苦的奴隶肩上。自从上次奥西里斯节以来,我的主人昨天第一次履行职责,去探访法老的陵墓。在那么炎热的天气中,我派去劝诱、责骂那些懒惰的建筑工和那些密谋的石匠。我经常后悔让我的主人知道我才智广博,能力无限。
他似乎不想这么做,但还是把我叫出来。他像野豹一样的黄色眼睛看着我,不容拒绝,然后冲我微微点头。他走过去,我跟在后面,被他高大、宽厚的肩膀挡住。他相貌惊人地英俊,修长、洁净的四肢,平坦、坚实的腹部,狮子般的头,头发浓密、发光。他此时40岁,我已经给他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奴隶。
英特夫领主领我走进花园中心的凉亭——一个没有四壁的茅草房,远处尼罗河清凉的微风吹来。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前面有张矮桌,桌上放着国家卷轴,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身后。这天的工作开始了。
早晨,我的主人两次向我这边轻轻侧身。他既没回头,也不说一句话,但是在听我的建议。我几乎不动嘴唇,把声音压低到不让其他人听见。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之间的交流。
第一次我咕哝道:“他在说谎。”第二次我说:“莱提克更胜任这个位置,他已向您赠送了五个金环。”然而当时我没提,如果他获得该职位,还会送我一个金环。
中午,我的主人解散会议,处理完请求签字的人,开始吃中午饭。那天,我们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拉斯弗——王府护卫官兼政府行刑官,站在花园门口,看着凉亭这边,但听不见我们说话。
我的主人用手势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尝尝摆在他面前美味的肉和水果。摆在面前的事物是否被下毒需要确定;我们在等候可能出现的毒药反应时,详细讨论了上午的事务。
后来,他询问我有关去哈比泻湖远征和捕猎大河马的事。我向他讲述了所有情况,并告知他可能从海牛的肉、皮和牙中获得的利润。我稍微夸大估算,他笑了。他的笑容坦率、迷人。一旦见到那笑容,你就更容易明白英特夫领主管理和控制人的能力,无人能抗拒!虽然我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被他的笑容迷惑了。
他咬了一口美味的凉海牛里脊肉。我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开始恳求。“主人,您应该知道我让你的女儿陪我一起去远征了。”从他的眼中我明白他已知道此事。
“你事先没想过征得我的同意吗?”他语气温和地问。我避开他的双眼,一边给他扒葡萄皮,一边答道:“我们马上要出发了,她提出要去。您知道,哈比女神是她的保护神,她希望在泻湖神殿中朝拜并献上祭品。”
“你也没征得我同意?”他重复道。我递给他葡萄,他张开嘴,让我把葡萄放入口中。这个举动说明他对我还友好,显然还没有发现有关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的全部真相。
“当时主人在和阿苏恩的总督一起开会。我不敢打扰您。另外,我没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我以为这只是在您的关怀下,有关家庭事务的一个简单决定。”
“亲爱的,你太能说会道了,是吗?”他笑了,“你今天真好看。我喜欢你涂眼影。你用的什么香水?”
“是从野紫罗兰花瓣中萃取的。”我答道,“很高兴您喜欢。主人,我还有一瓶,作为小礼物送给您。”我从口袋中拿出香水瓶,跪下来送给他。他把手指放在我的下巴上,抬起我的脸,吻我的唇。我回吻着他,如同完成任务。他停下来,拍拍我的脸颊。
“泰塔,不论你做什么,你都还是那么迷人。这么多年来,你仍能让我笑。但告诉我,你用心照顾洛斯特丽丝了,对吗?她一刻也没有离开你的视线,没有疏于你的照顾,对吗?”
“和以往一样,主人。”我强烈赞成。
“关于她的平常事还有什么向我汇报的吗?”
我仍跪在他面前,再一次尝试说出来,但没说出来。我的声音干涩。
“别跟我低哑着说,我亲爱的老朋友。”他笑道,“虽然你不是男人,但请像个男人似的和我说话。”他的话有点嘲弄,但很残酷,反倒令我下定决心。
“确实有一件事,我卑微地希望提起主人的注意。”我说,“这事确实和洛斯特丽丝小姐有关。我已经向您汇报了,您的女儿已经在大河涨潮时初次来月经了,从此,每个月都会出现了。”
我的主人露出一点厌烦的表情。女性的身体机能令他反感。一想到他专注于那些不太有趣味的男性身体,我就觉得很可笑。
我连忙继续说:“洛斯特丽丝小姐到了结婚年龄。她内心充满了爱和热情。我相信我们应该给她找一位丈夫,这是明智的做法。”
“毫无疑问你有可推荐的人选?”他冷冰冰地问。我点点头。“主人,确实有一个求婚者。”
“泰塔,没有。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对吗?我知道,至少已有六个人提及此事,包括阿苏恩省和罗特省的总督。”
“我确实在说另一个人,但这次是洛斯特丽丝小姐同意的人。你提到的阿苏恩总督,她说是胖蟾蜍,而罗特总督,她说是好色的老山羊。”
“我对孩子赞同与反对没兴趣。”他摇摇头,笑了,摸摸我的脸颊鼓励我。“不过,继续说下去,泰塔,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谁会有幸成为我的女婿,获得埃及最贵重的嫁妆。这个受尽折磨的小情郎是谁啊。”我下定决心要说出来,但他阻止了我。“不,等等!让我猜猜。”
他的微笑变了,变成了我十分熟悉的狡诈的、狐狸式的狞笑。我意识到他正在耍弄我。
“如果洛斯特丽丝喜欢,他一定是年轻、英俊。”他假装沉思。“因为你替他说话,所以他一定是你的一位朋友或门生。对这个十分优秀的人来说,他只有一个机会宣布他是最合适的,并请求得到你的支持。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我琢磨。可能是午夜在哈比神庙吗?泰塔,我的思路对吗?”
我感觉自己面色惨白。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的手在我的头上滑动,抚摸着我的脖后颈。这是他做爱的前兆,他又吻我。
“从你的脸上,我发现我的猜测正接近目标。”他抓起一把我的头发,轻轻卷曲着。“现在只剩下这个大胆情人的名字了。是达卡吗?不,不,达卡不会蠢到惹我发火。”他用力扭我的头发,疼得我眼中涌出泪水。“那是克拉塔斯?他英俊,会鲁莽地去冒这个险。”他越来越用力地扭,我感觉一团头发被撕裂下来,握在他的手里。我抑制住喉咙中的呜咽声。
“回答我,亲爱的,是克拉塔斯吗?”他把我的脸向下按到他的大腿里。
“不,主人。”我痛苦地说。他完全被惹怒了,把我的脸向下推到他身上。
“不是克拉塔斯,你确定吗?”他假装迷惑,“如果不是克拉塔斯,那我就猜不出还有谁如此傲慢、无礼,谁还敢如此愚蠢地接近上王国大维西尔的纯真女儿。”
突然他提高声音:“拉斯弗!”他叫道,把我的头扭在他的大腿里。透过泪水,我看到拉斯弗走过来。
在法老位于阿苏恩省埃勒芬蒂尼岛上的动物园里,有一只巨大的黑熊,那是许多年前从东方贸易大篷车上买的。那个满身伤痕的凶恶畜生总是让我强烈地想起我主人的护卫官。他们的身体同样巨大,毫无形状,都有足以把人压死的野蛮力量。然而,要说谁长得更可爱,谁的性格更温和,熊则要比拉斯弗更胜一筹。
我看着拉斯弗一路小跑过来。他的双腿像树一般粗壮,汗毛浓重的大肚子凸出,可是他跑动起来又迅速又敏捷,令人惊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我的男人特征不再有了。
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好像又强迫我重新经历那可怕的一天。我头脑中的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我甚至想大叫出来。还是很久以前悲剧里相同的演员,英特夫领主、拉斯弗和我,只是那个女孩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