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了吧?”蒋介石关心地望着齐渊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点点头,在办公桌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去,又说道:“你们连夜赶到,这很好。……我很想看看你。唔,这个,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校长;你们不要忘记我,我也决不会忘记你们的。喳?”
齐渊只好客气地应酬着:“总司令军务很忙,我们没有机会多来问候。”
“那不要紧的!”蒋介石立刻说道,“你什么时候想来,只要跟副官处说一下,喳,让他们随时报告我。……你到第四军独立团有几个月了?在那里一切都还好?”
“一切都很好。”齐渊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官长和弟兄们都很明白革命的宗旨,具有为民众牺牲奋斗的精神,因此,他们都很亲密团结,士气非常旺盛。”
“我都听说了,我都听说了。”蒋介石连连点头道,又问:“听说你们那个团里,还有不少弟兄是当年跟随先总理的卫士?”
“是的。”齐渊回答道,“光在我们一营,一连长莫奇标、三连长高洪生,都是在孙大总统身边当过卫士的。”
“那很好,很好,唵?”蒋介石满面笑容地说道,“要让他们永远不忘先总理的教导,为实现‘三民主义’奋斗。”
齐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也语意双关地说道:“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完全是按照孙大总统的教导。假如真的有人反对孙大总统的遗训,他们也会像当年保卫孙大总统一样同那些人奋战到底的。”
蒋介石心中一动,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仍然显得很高兴地点着头:“唔,这就很好。这个,这才是先总理的忠实信徒。”他停了一瞬,又忽然问,“你们看过我的《讨吴宣言》了吗?”
齐渊望着蒋介石道:“这些天我们都在忙着攻打平江的战斗,省城出版的报纸,我在离开平江时才刚刚看到。”
“那上头也发表了,喳,你要看一看。”蒋介石不厌其烦地叮嘱道:“政治部还印成了传单,很快就要发下去。唔,”提到政治部,他又立刻想起了什么,看着齐渊亲切地问:“听说你有一个表妹,叫这个,这个……姚玉慧的,你知道她已经到前线来了吗?”
“我只是听说她来前线了,不过现在还一直没有见到她。”
“就在政治部的新剧团,是李元龙带队的。”蒋介石显得十分熟悉地说道,“你等下就可以去找她,让副官处派人带你去。唔,我还是从她那里听说你到了独立团的。”
这时,瘦小的机要科长兼私人秘书王亚夫拿着一叠电文稿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到办公桌前向蒋介石低声说了几句话,蒋介石立刻点头道:“晤,好,立刻发出去!”
他抓起一根铅笔在王亚夫放到他面前的电文稿上很快地签了几个字,又叮嘱一句:“注意他和哪些外国人来往最多,他们都谈些什么话。喳?”
王亚夫点头低声应了一下,又像进来时那样轻捷地走出去了。
齐渊不知道他们所指的这个人是谁,不过从蒋介石的口气听来,似乎又并不是指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这些军阀首领。但齐渊此刻也并没有心情去多想这些,他只是想着蒋介石刚才谈到的玉慧的情况,希望尽快找到她,让她赶到平江去看望受伤的李剑。
“这个,你们在前方的进展很快啦!”蒋介石的声音又打断了齐渊的沉思,他眉开眼笑地看着齐渊问道:“加伦将军说打下武汉只需要一个半月,你看行不行呢?”
齐渊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按照目前的进展,如果我们在指挥上不犯重大的错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么吴佩孚呢?他已经从北京回到武汉了!”蒋介石迅速看了一眼挂在车厢壁上的那幅大军用地图,接着又大声说了一句:“他在军事上还是很有力量的啦!”
齐渊也向那幅画满敌我符号的大军用地图看了一眼,又立刻转向蒋介石道:“是的,吴佩孚不像一般的军阀,是个很有头脑和谋略的军事家。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接连打败段祺瑞和张作霖,从一个小小的师长完全控制中央政权,正说明他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很有远见和才能。但是,正因为这些胜利,使他变得更加刚愎自用、骄傲自满,完全凭个人的意志一意孤行。这种变化,也正是造成他在前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遭到惨痛失败的原因。”
蒋介石点点头,又看着齐渊道:“现在他手下还有二十多万兵力,也不能小视啦!”
齐渊平静地说道:“现在吴佩孚虽然号称还有二十多万兵力,但从战斗力和士兵的素质上已远非当年可比了。而且,特别是在他们内部关于联奉反冯还是联冯反奉的政治目标上发生重大分歧以后,将领之间离心离德,互相猜忌,真正愿死心塌地听从吴佩孚调遣的已没有几个人。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吴佩孚有这样多致命的弱点,但军力究竟比我们强大,同时又是在他们所统治的地区作战,财力和物力也比我们更加雄厚。如果我们不能上下协力,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那么给敌人以可乘之机,造成自己的失败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唔,我看情况还是很严重的。喳?”蒋介石显出深谋远虑的说道,“我们有些将领,这个,就把吴佩孚看得太轻易啦。七军的李军长,还说打下武汉只需要十四天!”蒋介石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哼,要光靠他们去打,我看,恐怕十个十四天也打不下武昌城吧!”
齐渊听他说到友军的高级将领,自己不便插话,便只有沉默着。
“唔,你说得很好啦,这些见解很重要。”蒋介石又赞扬地望着齐渊说道,“我们就是要这个,喳,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他站起来,看见齐渊也要跟着站起来,便用手示意他还是坐下去。蒋介石离开办公桌,在车厢里走了两个来回,他突然又站住,向齐渊说道:“你是我的好学生。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到长沙来吗?”
齐渊望着蒋介石,表示自己“不知道”地摇了摇头。
“这个,我一来是想要看看你。”蒋介石带着亲切的口气说道,“听说你们在前方打得很好,我当校长的也很高兴。喳?二来这个,我身边没有人,我想要让你回到一军来带兵!”蒋介石说完,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地看着齐渊,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对自己这番话的反应。
齐渊在罗怀冰那里,已经听到了蒋介石有这种意思,预料他会当面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因此,他此刻听到这些话后,也并不感到十分突然。他平静地沉吟了一瞬,然后用十分委婉的口气说道:“报告总司令,对您的盛情我非常感激,一军的许多弟兄和我一起战斗过,我对他们至今也是深怀感情的。不过,现在第四军正在前方作战,我们团里也很需要军官,要是我突然离开会有很多不便。”
“那不要紧!”蒋介石立刻说道,“唵?我可以马上打电话告诉第四军方代军长和独立团团长叶挺,他们是不会从中作梗的。这个,再说他们是广东的队伍,你在那里也不会有更大发展的。”
对蒋介石的这些话,齐渊只是置之一笑道:“在我们独立团,全国各地的军官都有,大家都很亲爱团结。至于我个人,团里比我强的官佐很多,我担任营长尚且感到很不称职,更大的发展实在连想也没有想过。”
“这就不好,唔,很不好啦!”蒋介石显出责备的样子教训道,“先总理就说过:要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啊!和你一起共过事的,好多在一军已经是团级官佐了。喳?你的能力当然决不在他们之下。这个,要是你不愿意带兵,不愿意到一军当团长,就留在总司令部,我让你当参谋处长。”
齐渊似乎对此毫不感到惊奇地回答道:“总司令,对您的器重我实在非常感激。不过,这些职务我都不能够担任。一来是因为我的能力确实有限;二来改变我现在所属的队伍和所担任职务的权利,也不完全属于我个人。”
“为什么?喳?”蒋介石不满地尖声问,“难道我以总司令的名义亲自来下命令,还有谁敢从中作梗?”
齐渊仍然平静地带着笑容说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当初总司令命令共产党员全部退出第一军的时候,是正式通过我们党的中央机关执行的。现在,即使我个人愿意服从总司令的命令,但从党的纪律来说,也必须首先征得我们党的领导机关的同意。”
这个理由,倒一下把蒋介石难住了。因为当初让共产党员退出第一军,确实是他为了试探共产党中央对他攫取权力的态度,作为施展压力的手段而提出来的;,他也清楚地记得:当他十分恳切地希望齐渊仍然留在第一军的时候,齐渊却毅然宣布退出了国民党,而那时他确实已经想将齐渊提升为团长。现在,齐渊又用“共产党员”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来回绝他,不禁使他感到像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这个理由确实是无可辩驳的。如果他蒋介石向他表白当时那些作法只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需要,劝他不必过于认真对待的话,那么这无异于对他完全泄露天机。权衡利弊,实在是得不偿失的。因此,他沉下脸来,默默地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他显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又堆满笑容向齐渊亲切地说道:“好,这个,关于这个事情,我们以后还要商量一个办法。你要回到一军来,我是决不会亏待你的。唔……你在四军里边,听到有些什么对我不满意的话了吗?”
齐渊想了一下,诚实地回答道:“报告总司令,我只听到有些官长们说总司令对各军的待遇不公平。特别是在武器弹药的补给上,把最新最好的装备都交给了第一军,相反在前线打仗的弟兄们装备都是旧武器,弹药有时也很不充足。”
蒋介石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唔,这些事情,我一定要让他们查清。不过,这恐怕也是一个误会,喳?俄国送来的武器,都是按规定向各军分配的。还有些什么?唔,这个,你是我的学生,有什么话都可以同我谈。”
齐渊想起了在安平桥听大风谈到的那个赵云亭,是第一军里的团副,这时便向蒋介石说道:“报告总司令,还有一件事:一军二师有一位名叫赵云亭的团副,他父亲是平江南区的大土豪。这次他回乡以后,用武力威胁农友,袒护他的土豪劣绅父亲,在当地农友中间造成了对革命军的怀疑,影响很坏。”
“唔,竟有这样的事情?”蒋介石严厉地望着齐渊问道,“他叫什么?赵云亭!娘希匹,岂有此理!”他几步冲到办公桌旁,按了几下电铃。一个副官很快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向他立正听候吩咐。蒋介石大声道:“你,马上给第二师范师长打电话,叫他立刻把叫赵云亭的团副送到这里来。”
“是!”那个副官恭敬地答应一声,急忙转身出去了。
蒋介石仍然气咻咻地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着,他心里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这些日子,他研究曾国藩的治兵格言,颇有一些收获,又学到了不少机巧权变之术。特别对其中“以退为进”的手法更感兴趣,那是成为一个大伟人的秘诀。这次到湖南以后,他看到农民协会蓬勃兴起,操着一切生杀予夺之权,简直成了比党部和政府更有力量的机关,完全是一片赤化气氛。他看了实在很不顺眼,他身边也有不少人对此怨声载道,认为这样下去会使农民变得更加无法无天,造成一片混乱、恐怖的世界。从衡阳到长沙的这些日子,他也接到许多当地士绅控告农民协会的诉状,认为如不尽快以武力控制,中国就将要面临一场洪水猛兽般的浩劫。蒋介石也看到了这种危险,不过,他并不想按照这些人的请求立刻采取什么行动,相反的他倒想采取推波助澜的态度,利用这种形势去帮助他将来达到更长远的政治目标。
因为,一来他现在要专心在军事上去对付吴佩孚和孙传芳,这是他能否取得控制全国最高权力的成败关键,而要打败吴佩孚和孙传芳的军队,他还必须依靠共产党人和工农民众的力量,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仅绝对不能和他们翻脸,而且要让他们看出自己是完全支持工农民众的一切要求和行动的。二来,现在在国民党内和革命军内部,也还有许多人同情和支持工农运动,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意;有些人是敢怒而不敢言,如果等这些人不满的怒火积压到快要爆发的程度,他再以果敢的手段出来收拾局面,就会得到更多党内元老和军队将领们的支持,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至于像“中山舰事件”那样弄得骑虎难下,差点使他奋斗了好几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前功尽弃。因此,在湖南这些日子,他谨守着“以退为进”这条格言,作演讲、发宣言的措词激烈,使人们感到这位总司令实在比一些共产党的领袖还要左倾。现在,听到赵云亭的事情后,他立刻怒不可遏,决心要当着齐渊的面来表现一番了。
齐渊也想通过这件事情,一来给安平桥农协有力的支持,使那里免除后顾之忧:二来看看总司令如何对待、处理这件事,这也直接关系着国民革命和工农运动的前途。现在,他见蒋介石如此气愤和认真,反倒觉得如果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会使总司令碍于外人在面前,加重对赵云亭的处分。因此,他便站起来道:“总司令,您要处理军务,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告辞回去了。”
“不,不,你不要走!”蒋介石立刻挽留道,“我要你在这里,这个,不许他进行狡辩!你把他的事情报告出来,喳,这是很大的功劳。我的学生,都应当像你这样!”
他说完后,又烦躁不安地走动起来。齐渊只好又坐下去,车厢里的空气显得很沉闷。有几个参谋和副官进来向蒋介石报告事情,也都被他不耐烦地一口回绝,使那些参谋和副官赶紧退了出去。他们对总司令的这种喜怒无常的情绪大约都已经司空见惯,因此并未感到十分惊奇,只是尽量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