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佛仍然用温和的语气问道:“这么说,贵国已经决定抛弃吴佩孚,去同中国未来的统治者蒋介石直接打交道罗?”
“不,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总领事先生。”斯鸠特急忙分辩道,“我们仍然决心支持吴佩孚将军。最近刚宣布的给他三百万美元的军事贷款,就是这个决心的证明。至于蒋介石一总领事先生,请您相信我的诚意,这完全是为了维护我们的共同利益,提醒您可能出现最坏的局面,避免让别人坐收渔利。”
“谢谢您的好意提醒。”葛佛又显得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一定把您的这些高见转告敝国政府。我们的新任驻华公使兰浦生先生即将启程前来中国。我相信,这些见解对他也一定会是有用的。”
斯鸠特也用外交辞令说道:“我深表荣幸,总领事先生。在中国当前这种微妙的局势中,我们两国的共同利益是联系得太紧密了,因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向您表示这些至关重要的意见。我认为,当前我们不仅要用金钱和大炮来直接支援吴佩孚阻挡南方的赤化势力,而且也应当从南方的赤化势力中寻找温和派,并设法同他们建立直接的对话,达成某种妥协和谅解。我相信,这种结果将会削弱他们的力量,对吴佩孚将军也是一个有力的支援。”
葛佛思忖着,缓慢地说道:“您的这些想法,未尝不是可取的。不过,当前贵国和我们女王陛下的政府,都是拒绝承认广东国民政府的。如果使用外交途径同他们建立联系,那将会引起很大的误解。您大概不会忘记,去年五月在上海发生的那次工潮,贵国驻上海总领事肯宁汉姆先生引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吧?”
斯鸠特知道这是他在故意揭短,便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道:“我们对那次电报事件已经取得了足够教训,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所提出的接触,也只是想通过非外交途径来进行。比如我们的传教士和慈善团体的人员,都可以担当这样的使命。”
葛佛先生斟酌地点点头道:“不过,这需要绝对保守秘密。您知道,目前正是吴佩孚将军同南方赤化势力进行决战的时刻,任何一点点这方面消息的泄露,都会严重影响他的队伍的士气。而且吴佩孚将军又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军人。”
“我完全明白,总领事先生。”斯鸠特郑重地表示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完全希望吴佩孚将军取得胜利。因为即使能在南方的赤化势力中找到温和派,我们已经取得的这些利益所受到的损失,也仍将是无法估计的。”
这时,从江汉关那边又传来几下悠扬的钟声。斯鸠特从西服背心里拿出自己的宝石怀表来看了一下,便惊讶地“啊”了一声,说道:“我该走了,总领事先生。我已经占用了您过多的宝贵时间,实在非常抱歉。”
葛佛见斯鸠特已站起来,便也站了起来,多皱的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道:“看来,您是不愿意留下来陪一位老人吃午饭的罗?”
斯鸠特也十分恭敬地笑道:“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总领事先生。不过,您今天已经很劳累了,我不想使您为我再增加麻烦,您的盛情让我改日再来敬领吧。”
“我诚心地邀请您。”葛佛拄着手杖,一面送斯鸠特走出客厅,一面说道,“说真的,亲爱的斯鸠特先生,我也非常羡慕您的体魄和活力。您整天像狮子一样活动,毫不感到疲倦和劳累。可是我……已经在衰老了,经常感到力不从心。也许我是该离开这个东方异国的可怕土地,回到我那威尔士的庄园里去享一享清福了。”
“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葛佛先生。”斯鸠特显出轻松愉快的心情道,“女王陛下不会让您过早地去享受那样的清福。您在这块古老辽阔的土地上的经验和努力,意味着大英帝国的强大活力和滚滚财富。想想看,为什么唐宁街的前一任波拉劳首相和现任的张伯伦首相都那样器重您?他们宁愿召回驻北京的公使,而让您一直留在吴佩孚将军的身边全权代表大英帝国呢?”
尽管葛佛先生的神态总是那样冷漠,对一切赞美之辞似乎都无动于衷,但这几句话还是使他感到高兴和自豪,引起了无限感慨。他笑着叹了口气道:“但愿上帝保佑,让吴佩孚将军能尽快消灭南方的赤化势力,使中国的局面统一和稳定下来。那时候如果我真的回到国内,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告慰女王陛下了。”
“您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总领事先生。”斯鸠特肯定地说道,“为了您在中国和亚洲对大英帝国作出的杰出贡献,女王陛下会高兴地授给您最高荣誉。”
“谢谢您的祝愿,斯鸠特先生。”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走廊一头的电梯门口,葛佛伸出手来握握斯鸠特的手道,“再见,亲爱的先生。我随时都非常愉快地欢迎您的光临。”
斯鸠特笑着说道:“但愿广东军临近武汉的坏消息不会打扰您。”
葛佛也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吴佩孚将军会让我们放心的。再说,”他用手杖指了指临江那边的阳台外面道:“我们的炮舰也不是到扬子江来度假的。海军陆战队的孩子们会懂得怎样来维护他们帝国在这里的利益。”
斯鸠特充满豪气地说道:“当我们的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我宁愿自己也是一个军人,而不是外交家。”他向葛佛尊敬地点点头,“再见,总领事先生。祝您愉快。”
说完,转身踏进电梯。
葛佛看着电梯向下降去,沉思地转过身来,海伦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温柔地用手挽住了他。
葛佛一面慢慢走着,一面问:“亲爱的,您看斯鸠特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海伦感到有些奇怪地回答道:“他不是来向您探听前方最新的情况吗?”
“不,这仅仅是一个次要的目的。”葛佛仍然缓慢而平淡地说道,“他是想来摸我们的底牌。他急于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准备抛弃吴佩孚,另找新人。”
“上帝!”海伦惊讶地叫道,“难道事情真的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了吗?”
“这些美国人,就像急于捞钱的赌徒一样,总是把赌注押的地方越多越好。”葛佛先生用轻蔑的语气说道,“他们又想从吴佩孚那里得到更多的利益,又希望趁吴佩孚垮台浑水摸鱼,把别人从中国挤出去。他们自以为比谁都聪明,可实际上他们的形象,就像伊索笔下的狼一样贪婪和愚蠢。”
海伦笑了一下,又有些担心地问:“葛佛先生,假如吴佩孚万一真的失败了,那么未来中国新的统治者将会是谁呢?”
“也许就是那个狡猾的商人加流氓。”葛佛低声咕噜了一句,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不过,俄国人和共产党终究是一个可怕的魔影,蒋介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还一无所知,即使他真的能摆脱和战胜他们,未来的中国也将永远不会得到安宁的。”
海伦小姐感到痛苦地说道:“上帝呀,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啊!”
“当然,我们不能坐视这种可怕局面的出现。”葛佛先生的语气坚定起来道,“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吴佩孚在战场上取胜,决不能让俄国的悲剧在中国重新发生。”他走到自己的起居室门口,停住脚步向海伦问道:“吴佩孚的司令部里有什么情况报告吗?”
海伦回答道:“刚才大帅的交际处长来过电话。他说秦大沛将军已经到达汀泗桥并设立了前敌司令部,现在集中到前线的部队有秦大沛将军的第一师,余荫森将军的第二十一混成旅,陈嘉谟将军的第二十五师,马济将军的武卫军以及董政国、李倬章、娄云鹤将军的部队共三万多人。预计从湖南撤退下来的叶开鑫将军的队伍也会很快到达汀泗桥,增强那里的防御力量。大帅亲自研究了秦大沛将军的防御部署,认为那里的情况确实是万元一失的。”
“愿上帝保佑他们。”葛佛满意地点点头道,“亲爱的,我要安静地休息一会了,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我。但是,要注意和吴佩孚那边保持密切的联系。”
“是,葛佛先生。”海伦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
江汉关那边又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吴佩孚大帅是这样一个军人:他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文明时代,却顽固地追求着成为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代的圣贤;他蔑视一切争权夺利的军阀和政客,但自己却梦想用武力统一中国,希望获得凌驾一切权力之上的最高权力,他自以为精通历史,比当代的一切人都更加头脑清醒,但他的过分尊大和盲目执拗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正是这种复杂、矛盾的性格,造成了他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崛起,也造成了他最后终于遭到彻底失败的悲剧。
一九二零年六月,吴佩孚在直皖战争中战胜了北洋军阀中最有实力和影响的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以后,就开始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走向权力的顶峰。一九二一年,他又连接控制了两湖、四川、陕西以及长江中下游和东南各省。一九二二年四月爆发的第一次直奉战争中,他又打败了号称“关外王”的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使吴大帅的威名震动全国,进人了他历史上的全盛时期。在辛亥革命后这十几年的政治舞台上,大约除了北洋军阀的祖师爷袁世凯以外,还没有人达到过像大帅这样的显赫的声名和功业的。因此,当一九二三年大帅庆祝五十寿辰的时候,他所驻节的洛阳,成了中外要人们朝拜的中心,连历来对大小军阀没说过一句好话的“康圣人”——康有为先生,也亲笔为他书写了那副“牧野鹰扬,百世勋名才半壁;雄藩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的对联。当时许多人都认为,只要大帅愿意,踏上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座只是反掌之事。但是,大帅洁身自好,对拥戴他的人发出这样的威胁:“谁举余为大总统,即为余之敌人!”他宁愿以“两湖巡阅使”的名义,坐镇洛阳,遥控北京的中央政局,他陶醉的就是这种凌驾于一切权力之上的最高权力。
不过,后来大帅的老上司曹锟因为贿选总统,闹出了“猪仔国会”的丑闻,使大帅的名声也跟着受了一些玷污。虽然大帅事先也曾劝过这位布贩子出身的曹三爷不要去做这样的蠢事,毕竟他是在曹锟的部队里从士兵一直被提升为师长的,这种知遇之恩使他不能不支持这位老上司,为了使曹锟过总统瘾,大帅充当了他的后盾。
当然,大帅这时的头脑里,也有一种诸葛亮扶保阿斗太子登上皇位的心情,他相信以自己的声望和力量,完全可以使这场丑闻逢凶化吉,也算是报答了这位老上司的知遇之恩。
但这场贿选总统的事件,却成为大帅的敌人对他进行攻讦的目标,也促成了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导火线。一九二四年九月,在南方唯一与奉系军阀有密切关系的浙江督军卢永祥,最先发出声讨“曹吴”的通电,张作霖在奉天立即通电响应,并派出六路大军进迫热河朝阳和山海关一线。奉军将领们为了洗雪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惨败的耻辱,一个个摩拳擦掌,发出了“投鞭断黄河之流,走马看洛阳之花”的豪言。
但此时吴佩孚大帅的气势正在炙手可热之际,他毫不把奉军的力量看在眼里,以为只要他自己带兵亲临前线,就可以像第一次直奉战争时那样,把“张胡子”的兵打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于是,他一面令驻在南京的江苏督军齐燮元领兵攻打浙江的卢永祥;一面亲自组织讨逆军总司令部,带领大队人马到达北京,准备在山海关外进行决战,直捣奉天。此次战役,大帅动员的兵力不可谓不雄厚,作战部署不可谓不周密,人们大都以为直系军队又可稳操胜券;大帅自己向外宣布只要两个月就可以全部消灭奉系军队,他甚至做好了张作霖下台后送他儿子出国留学的计划。然而,殊不知由于这几年大帅的唯我独尊,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引起了直系内部另外几位大将的不满。特别是资历比吴佩孚更深的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和直隶督军王承斌,尤为不满吴佩孚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暗地都希望同奉军配合,促成他的失败。
吴佩孚让冯玉祥担任第三路总司令,出古北口长城由热河向奉军的右侧方进行攻击,并且由王承斌以讨逆军副总司令的头衔到冯玉祥的部队里担任监军。虽然大帅事先也知道一些冯玉祥和王承斌私下有异言,但他以为只要把他们的兵力放到不重要的侧翼配合,而山海关外的战场迅速取得胜利的话,他们是不敢贸然行动的。不料冯玉祥早已同奉军取得了联络,正当奉直两军在山海关外浴血鏖战,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冯玉祥突然从热河前线班师回京,控制了首都局势,软禁了大总统曹锟,并以曹锟的名义下令前方立即停火,解除吴佩孚的本兼各职,调他到青海去进行“农牧屯垦”。当冯玉祥在北京举行政变的消息传到山海关前线后,虽然吴佩孚还极力稳住阵脚,调遣队伍向北京进行讨伐,但这个消息还是对直系军队产生了严重震撼,同时也更加鼓舞了奉系军队的士气,几路人马冲破了直军的防线,攻进了从冷口到山海关一带的长城。吴佩孚一面亲自到前线督战,企图阻挡奉军攻势,挽回败局;一面电令各省督军火速派队伍北援,增强直军的力量。正像俗话所说:兵败如山倒。
奉军杀进长城之后,迅速占领了秦皇岛、滦州等重要据点,失去了防御屏障的直军主力,拥挤在铁路线上,大部分被奉军消灭或收编。而南方各省的援兵,虽然兼程向北赶来,但因坐山观虎斗的山东督军郑士琦和山西督军阎锡山,派兵扼守了济南和石家庄,津浦铁路和京汉铁路都无法通行,只好“望吴兴叹”,爱莫能助,任凭大帅去遭受命运的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