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走到要下梯的地方,便停下脚步。一道人影闪进屋里,很快地拾级而上,朝我走来。一团雪跟在他身后涌进来。我赶紧回到炉畔的师傅身边。
转瞬间,一名身强体壮的男子出现在房门口。脸颊上一条条红色的印痕是被寒霜冻伤的结果,鼻孔一张一缩呼着气。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绕着工作坊乱转,越过一张张的桌子和设备,停在师傅身上。师傅诧异地抬起头来看。
“福斯特!”师傅叫道,认出这位陌生人。他的语气一点也不热烈。
闯入者忍住笑意,回应,“古登堡。”
福斯持注意到我一脸非难的表情。
“这个淘气鬼是谁?”他一边问,一边轻轻掸去肩上的雪花,上前靠近火炉。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肩膀浑圆的男子,身披一袭滚毛皮的厚重披风,胸前挂着链子和纪念章,想必象征他的财富。他的体重压得木头地板吱吱嘎嘎响。
他带进来一股冷风,我不禁发抖。
“他叫恩狄米翁,”师傅说,“跟着我当学徒。”
听到这句话让我感到全身发热,可是福斯特却嗤之以鼻。他脱掉手套,啪的一声扔到桌上,令我为之一缩。然后他伸出手,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他把我的脸由左转到右,仔细审视我,那对坚硬而冷酷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有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蓄着狐狸色的胡须,底下分开,形成分明的两个尖端。
“恩狄米翁,嗄?”他细细品味我的名字,再吐出来,“他算什么?一个梦想家?”
师傅不吭声。师傅常对我说起恩狄米翁的传说,恩狄米翁是希腊神话里被月神爱上的那个牧童,得上天之赐,青春永驻。师傅说我盯着远方,发呆想事情的样子,很适合这个名字。
“约翰,你在搞什么鬼?”福斯特嘴上说道,手终于放开我。“光是看看他。他是个小鬼!手无缚鸡之力,连个铅字都拿不起来,更甭说转螺丝钉了。他有什么用处?”
我张口欲辩,却出不了声。
“还是个哑巴。”福斯特说着,开心地笑,一股口臭熏得我透不过气来。“告诉我,约翰。你在哪里捡到他的?”
但愿师傅不要回答。我不希望他提起那个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市场里我伸手扒他的钱包,结果只探到一只小袋,里面装满铅字,还有一只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
幸好师傅故意将他的侮辱当作耳边风。
“我看你也有自己的徒弟。”说着瞥一眼跟在福斯特身后进来的那名年轻人,“是彼得·薛佛吧,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你终于回到美因兹了。”
我转身盯着彼得这位新来者,他站在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局促不安。他穿得一身破破烂烂的,并不适合这个天气,只好一步一步慢慢移近炉边,设法从这间房里偷偷取暖。
福斯特投给他鬼祟的一眼,警告他留在原地不要动。
师傅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安,径直对他发话:“告诉我,彼得,你去了哪些地方?”
“不关你的事。”福斯特恶声恶气道,可是彼得已经张口回话。
“巴黎,圣维克多图书馆。”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脏兮兮的鞋子,咕哝说道。他的绑腿上面都是一块块的泥巴,外套上面敞着一个个破洞。
师傅赞许地睁大眼睛,“圣维克多图书馆!哎呀,靠过来火炉边,小子,全说给我听听!那地方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般不同凡响?”
“太不可思议了,”彼得说着,头一遭面露喜色,“那座图书馆里的藏书肯定上千册。这个世上一半的书我都看过了!”
福斯特打岔:“彼得,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何不趁机会帮我把东西拿来,叫这个……”他上下打量我,“……男孩……帮你的忙呢?没必要误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他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硬把我推向楼梯口。我用眼神询问师傅,想要确定师傅需不需要我,可是师傅盯着指间的放大镜,显然明白躲不掉这场会谈。
“我说呢,我们来谈正事吧。”我一边跟着彼得下楼,耳朵里听到福斯特说。
雪花飘在屋子的边上,差点将彼得拖到门口的雪橇给盖掉。周遭人家的屋顶有如白峰,衬着邻近的建筑又如冰冻的海,木材闪闪发光,窗上的遮板结了霜。
我开始将几条厚重且被大雪覆盖的毯子拢在手上,不晓得来客打算逗留多久——看来似乎要好长一段时间——这时候彼得制止我。
“那些不要动,”他咕哝着,“拿这个。”
他的手一挥,掀掉余下的毯子,露出埋在底下的一口庞大的箱子。我瞪着那口箱子,胆战心惊。它似乎把夜色都吸进去,阴影幢幢。一阵冷风刮起我脚边那些散漫的雪,我紧抱自己,保持温暖。
“喂,你抬那头,”彼得指使我,显然急于回到炉边,“小心不要砸了它。”
我用两手抓起铁制的握把,尝试把那口箱子抬起来。箱子奇重无比。幸亏彼得的胳膊强壮有力,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我们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慢慢地,勉强将那口箱子抬进屋内。冷冰冰的金属直刺我的皮肤。
我们在爬楼梯的时候,从工作坊里透出来的光照着箱子,将每一面照得原形毕露。笨重的球形把手显露出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动物,长相骇人。有鳞的怪物和吓人的恶魔斜睨着我,仿佛从地狱深渊跑出来。它们的颊上长满疙瘩,牙齿狰狞,眼若焦赭。但是一直到我们重又进到室内,半踢半滑将那口箱子拖过地板,我才注意到箱盖上紧紧盘着两只蛇,蛇头交缠在一起。彼得看着那两条蛇,明显露出担心的表情,我却看得入迷。它们似乎把我吸过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朝那两条蛇伸过去,福斯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警告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碰。它们很可能会咬人。”
我猛然抽手,摆回身体两侧。他讲这话的口气让我不得不信他。也许它们有毒?福斯特垂下眼睛盯着我看,斜恶的眼睛闪闪发亮。我顺从地退后。
福斯特将注意力转向我师傅,师傅目不转睛盯着炉火,好似未来掌握在火焰之中。他似乎在这段时间里变老了。
“那么,古登堡,你怎么说?”
桌上有一堆金币和银币,放大镜就丢在一旁。那是开年以来我见过最大的一笔钱。
师傅缓缓说道:“恐怕,我得把问题留到隔天再解决。”
“呸!你明知道你无法抗拒。”
“没错,可是你的提议——”
师傅打住,找不出恰当的字眼。
“十分合理。”福斯特接下去说。
“太不像话。”师傅反驳。
福斯特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约翰,你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有了你的机器,加上我的聪明才智,我们可以……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将有无限的财富或影响力。”
“对,可是代价呢?”师傅揉着眼睛,抹下一小道墨痕在脸上,警惕地问。“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影响力。我不想沾上一点边。”
“得啦!曾经让你斗志激昂、绝不手软的那股欲望到哪里去了?”
福斯特环顾室内。围着印刷机而放的是许多张工作台和溅满墨迹的桌子,上面堆着坩埚、铁架子和填得满满的油墨球,都是我们这一行的谋生工具。对折的纸张从椽木上垂挂而下,像一只只飞鸟。
“我已经将那段时光抛在脑后。”古登堡先生闷闷不乐说。
“胡说!我看得出来,你现在都还在尝试新的冒险事业。”福斯特拍拍印刷机的把手,仿佛那是一头驮兽似的。“这回是什么呢?历书?赎罪券?”
古登堡先生抬眼看他。“我在考虑印圣经,”他缺乏自信地说,“一项很可能赚钱的大事业。”
福斯特逮着了机会。他悄悄贴近师傅背后,将戴着珠宝的手搁在师傅身上。
“那么,允许我替你加点油。再添八百金币,即刻生效,帮你投入这项最新的事业。只要想想你所能实现的。富甲一方!有印上你大名的书流通全国。未来世世代代的人提起你的名字将会敬畏有加!”
“那你又求什么呢?”师傅受到了诱惑说。他抬头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就像一个受到蛊惑的孩子。
“哟,当然是分一杯羹,”福斯特搓着双手回答,“还有使用你这设备的权利,当我觉得适当的时候。”
他的眼光再度落到我身上,仿佛我是师傅所拥有的另一件财产。我感到坐立难安。
“那么那口箱子呢?”师傅朝那口木制的箱子点点头,箱子搁在炉边,放得很隐密,不过并未被遗忘。在火光之中,我可以看到一张张邪恶的脸,嘲笑我,对我怒目而视。一滴滴融化的雪水,被火光照得发红,在毒牙上闪闪发光。
“里面是一种特殊的纸张,如此而已,”福斯特说,“是我自己的发明。诚如你所言,你不需要为此操心。我相信,我不在的时候彼得会替我看着。”
彼得和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其实,他不妨协助你,学学你这行的本事。”
彼得的嘴角往下一撇,暗示他一点也不高兴要这样自动提供服务。毋庸置疑,他一直盼望能够回到他的主人家,住起来比较舒服。他捏紧肿胀的手指,仿佛握着想象中的剑。
“所以,古登堡,你怎么说呢?”福斯特说,暗示时候到了,该作个决定。
师傅看一眼桌上那堆钱币,然后看看我,忧心忡忡而倦极地点点头。
“好极了!”这位访客说。他啐了口唾沫在掌上,手伸向师傅,师傅迟疑不决地握住。
两人握握手。
“明早我就去找公证人赫玛斯伯格拟份契约,到时候见,我先告辞了。”
彼得踏出几步拦住福斯特,可是福斯特却迫不及待要离开。“我敢说古登堡有面包给你吃,有酒给你喝,”他厉声斥责,“毕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穷二白。”
彼得恳求他的主人,却徒劳无功。福斯特二话不说,昂首阔步走出屋子。师傅突然感到倦了,嘱咐我招待客人吃饱,让他像在家里一样舒适。楼上的大寝室不够睡,所以彼得必须凑合凑合,跟我一样在火炉前面过夜。古登堡先生向我俩道过晚安之后,手里拿着那一大把沉甸甸的金币,回到他自己的卧房。
我在准备自己的小床时,彼得在作坊里大步走来走去,从周遭的工作台上捡起一件件用具,拿在手上掂掂重量。然后他抓住印刷机的把手使劲一拉,木制的平盘喀嚓一声刮过大理石底座。
最后,他满意地照着沿墙而挂的镜子,喃喃自语,像只孔雀一样来回走动,孤芳自赏。彼得生就一张俊俏的脸:一双锐利动人的褐色眼珠,两道浓眉,还有留胡子的本钱。他显然以自己的外貌为豪,因为我们从雪橇上搬进来的一堆手抄书和书写用具,里面就有几个袋子与角质容器装满了油膏与干燥香草。他用一根手指沾了一坨粉状的鼠尾车,涂在牙齿上,又挤了几个粉刺之后,才在火炉前面的床铺盖上安顿下来。他几乎是一倒下就睡着了。
我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确信他动也不动之后,才轻手轻脚朝那口箱子走过去,跪在它旁边。残余的火光照出箱子的每一面,更是鬼影幢幢。红色的阴影闪过那两条蛇,它们相亲相爱,交缠在一起,充满诱惑,引人遐思。
我察觉到箱子里传来模糊的窸窣声,头往箱盖靠过去一点。里面有活生生的东西!一个轻柔的声音,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在我耳边沙沙作响。
我小心翼翼用手指拂过木头突起和翘曲的部位,最后碰到那两条蛇。我的心兴奋得一阵怦怦跳,压过了福斯特先前的警告,我屈起手指罩住那两个冰冰凉凉的金属球蛇头,谨慎地设法撬开蛇头——避开毒牙,它们尖锐得似乎会咬人。
毫无动静。
既没有锁扣,也没有弹簧可以松开上锁的装置。箱盖紧闭不动。没有法子可以打开它。
可是,我依然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嘶嘶声,引诱我靠过去一点。
身旁的火突然劈啪一声,令我惊跳而起。
这一动想必干扰到彼得,睡梦中的他喃喃低语,伸出一只困倦的手来抓住我……不过他的双唇之间叫的是克莉丝蒂娜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他很快又沉入梦乡。他的鼻息渐沉,变成猪叫似的呼噜声。
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快就惹毛了福斯特。他就像一个充满威胁的影子在屋内逗留不去,我无法摆脱一股疑虑。想起他看我的那种奇怪方式,好似他要找的对象是我,不是古登堡先生。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之后,躺了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心里静不下来,念头一直在动。
我感到纳闷,不知道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最后,睡神终于偷偷找上我,就如屋外下的雪,我开始做起梦来。
牛津
圣杰罗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