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好像聋了一般,只顾仰天大笑,旁若无人,遗了匾额,飘然而去,独留笑声盘桓于殿,余音久久不绝。刘珙率众追了出来,哪里还有老者踪影,只觉一阵香风飘拂而来,让众人陶醉。
刘珙若有所失,寂然返同讲堂,召了从人,捧了匾额,仔细地辨了辨。“不错,此乃真宗所赐原匾也。”郭颖仔细地辨认了一会,肯定地说:“三十年前,小儒见过此匾。”
“书院重建之前,老夫即听传言,就说书院基业虽毁,然则真宗御赐匾额尚存。”
刘珙接了郭颖的话茬说:“只是匾额所在何处,即是传说种种,据传金贼尚未入潭州,山长心想,书院必不可保,于是取下匾额用黄绸包了,偷偷地藏了起来,后来山长死难,将此匾连同黄绸交付给了一个姓李的年轻学子,这姓李的学子到底是何大名?家居何处?却鲜有人知。为此匾下落,老夫已打探多时矣,亦是多方打探李学子住处。有传乃湘阴人也,亦有传乃善化人。有传他接了山长遗命,抱了匾额,独自隐居深山,作了逸人高士。亦有人传言,讲他入了杨幺贼军,做了贼军的师爷,而驻扎在洞庭湖,种种说法,莫衷一是。老夫暗访多时,却终究无功,正此深悔,今见原匾,老夫心遂矣!”
刘珙说罢,不禁有些激动,热泪盈眶。
刘珙命郭颖重新裹了此匾,即对众人而言,“时辰已是不早,他日重择黄道吉日,再与诸君重登书院,盛典奉匾,诸君意下如何?”
“大人此言极是,某等悉听大人钧旨。”众人高声附和。
此时,有儒生趋步刘珙面前,施礼而言:“大人惠加一方,恩泽潭州,小儒有一事相请,不知大人可许否?”
刘珙听了先是一惊,很认真地打量来者一番,见来者一脸严肃,却不乏儒雅之气,于是答道:“先生但说无妨。”
“小儒据闻,自金贼火焚书院之后,死伤无数,无家可归的冤魂盘桓于此,久不肯散去,作孽丛生,危及周邻,小儒恳请大人作祭冤魂,做道场放蒙山而开拔之,使之不再作孽,此乃大人再造之恩也。”见是所述冤魂一事,刘珙暗暗地笑了起来,随即答应,命郭颖做了祭文。
又是一个黄道吉日,刘珙率了众人,很虔诚地将真宗所赐“岳麓书院”金匾挂在了头门的上方。是时,云破天开,百鸟齐鸣,铳炮响天,岳麓山沸腾了,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过悲哀,没有过哭泣,没有过流血一样。上匾仪式已毕,众人抬了太牢、时鲜果品入讲堂,在讲堂设了祭祀,举刘珙作了主祭,祭拜了孔孟圣人。尔后,又在山门外,摆设祭奠,拈香膜礼三跪九拜,郭颖唱读了祭文:“维乾道二年吉月吉日,潭州刺史刘珙,谨以太牢时鲜果品之仪致祭于麓山战火中死难孤魂之神位前而文日:‘乾坤始奠,历代尊先,有天有地,神圣依然,历神为民,卫避突危,从古到今,人间礼仪,神德积善长,宗功流芳远,有考有妣,贻谋祖先,是祖以德,求神解灾,天地神圣,斯仙道德’”
郭颖大骂了秦桧弄权误国蒙骗天聪,以致勾引战火,国将不国,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以致百年书院毁于一旦。他表奏了死难壮士的奉献精神,“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英雄气概,“为国事而死,为忠君而亡,名垂青史,何为而殇?”
祭毕,又请岳麓寺和尚作了三天三夜的超度道场。如此忙碌将近半月,一切打点就绪,刘珙延请当朝大儒张杖做了山长,张栻入主山斋,亦同周式一般,天下学子趋之若鹜,有了“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的壮观,远在福建白鹿洞主教的朱熹听了岳麓书院及五峰始谛湖湘脉 张栻初露经世才五峰始谛湖湘脉 张栻初露经世才话说刘珙作书表奏朝廷,请得皇上圣旨,拨了库银,又在社会上广泛地募捐了部分资金,延请郭颖负责监修,不久,在金人完颜氏纵火焚烧的书院的废墟上,一幢新的书院拔地而起,刘珙请了张栻做山长主讲书院。
却说张栻,字敬夫,号南轩,乃四川绵州人氏。其父张浚,南宋“中兴”时期一代贤相。其远祖乃西汉名相张良。
当年张良在一个叫做沙丘的地方掷锤刺杀秦始皇未果,遭了全国通缉,只好隐姓埋名,避居山中。一日外游,却巧遇黄石老人,老人以《太公兵法》数卷相授,教他为帝王之师的学问,从此帮助刘邦打了天下,也打下了张家百代不衰的基业。
传至唐代,其子孙张九龄又做了玄宗的宰相。到张浚时已离张九龄十三代了,又一度出将入相。自张良之后,张良后裔文为帝师武为干将者,可真是不少见,既为钟鸣鼎食之家,又乃书香门第之族。
再说张浚,其父唤做张威,国朝大儒,宋神宗元丰二年中了进士,无奈张威竟是与红尘没有太多的缘分,中了进士以后,做了一个小小京官,不久却抛妻弃子登仙作古,年不及四十。遗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张浚和正是青春年华的夫人计氏。
这计氏夫人呢,也是大家闺秀,自幼饱读圣书,乃忠贞刚烈之妇。见丈夫早逝,守了年幼的儿子一生而终。张威的早逝,使得张家出现了败迹,家境由小康坠入了困顿。为了使儿子以后能长大成人,并能出人头地重振家门,计氏夫人节衣缩食,辞掉了家里所有的仆人,事事躬行,昔日大小姐贵夫人作派荡然无存。母亲的言行成了年幼的张浚的楷模。计氏夫人经常以张氏宗亲及张威生前的行状教育张浚:“门户寒苦,赖尔成立,当朝夕以尔祖尔父之业为念。”张浚是很能体谅母亲望子成龙之心的,所以无论是持家、读书,十分用心、刻苦。其时,大宋已入暮年,各种矛盾日益突出,北边的金人早已虎视眈眈,大有问鼎中原之意。国家、民族的安危,成了国人关注的焦点。后来,张浚中了进士,做了侍讲的京官,因为人过于耿直,而受到秦桧一伙的排挤与打击。
秦桧自从“舍死”从金国“逃脱”以后回到中原,把一路“历险”的故事编得光怪陆离,险象环生,把高宗感动得不知所云,因而成了南宋的一大“功臣”,备受高宗器重,而作了右丞相。张浚被秦丞相罢了侍讲,贬到了连州。其时,一个唤做大宝的大儒做连州刺史。他见张浚贬居连州,在刺史府设宴为张浚接风洗尘。这大宝是极崇拜张浚的,见张浚到来,竟率了群僚,来到十里长亭相迎。张浚遭贬连州之时,已经十四岁了,出落得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浓眉大眼,儒雅倜傥,真是有些将门虎子气概。入了刺史府,见过礼,分了宾主之座,大宝请张浚东向坐了,自己却南向相陪,张枝在西向坐了。酒过三巡,自然话语多了起来,张浚十分郁悒地谈了一些朝廷的政事后,谈到了做学问之事。
“张大人实乃国朝之大儒,社稷之干臣也,岂奈奸党蒙骗圣聪,使大人虎落平阳,真是国朝憾事。”大宝说。
“哪里,若论儒事,在下岂敢与大人并论哉!大人乃天下名士,国朝鸿儒!”张浚不无敬仰地答道。
“只是奸人当道,国难若此,在下真是于心不安。为臣不能为君分忧,其罪不小矣!”
见张浚谈到国家,却是十分地忧郁、伤感,甚至悲哀。大宝除了敬仰以外,更多的是担心。
坐在一旁的张栻,听了家父与大宝对朝政的议论,竟是有些痴呆。尽管以前在家父张浚的口里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朝事,听到过一些关于秦桧与高宗的故事,却毕竟只是一些只言片语,哪有如此详细。“秦桧,竟是如此?”一个深居大内、把持朝纲、左右天下的大丞相,此刻在张栻的脑海里,却十分模糊起来了。见张栻如此一副迷惑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初见之时的那风流倜傥、潇洒儒雅之态,大宝亦是大异,不禁惊问:“张大人,令公子神态为何顿改?”
大宝的惊呼,让张栻大惊了一跳,他很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大宝深深地施一礼。“小侄听家父与大人谈论国事,见国难如此,不觉陷入沉思,很是有些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张栻解释了自己迷惑痴呆的原因。张栻如此,倒是很让大宝吃惊。
“张大人,令公子将门虎子,贵庚?”
“虚度十四春秋矣。”张浚答道。
“所读何书?”
“从在下读了几年《易经》。”
“名师高徒也!”大宝感叹道,谁不知张大人于《易》造诣之深哉!”
“大人过奖矣,在下岂敢与大人相比,犬子正愁无名师指导,大人如不嫌弃犬子的迟愚,请收录为徒,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见大宝问及张栻的学业,张浚很是谦逊。其实大宝心里也十分清楚,这张栻的儒名,他是早有所闻,而且张浚对《易经》的研究可谓炉火纯青,父业传子,张栻会如张浚所言的无能乎?宴会终于因为谈及学业的话题而活跃起来了。大宝当场考问了张栻许多问题,他们就以《易经》展开论题而进行了论道。几个回合下来,大宝竟是让张栻问得无话可答。一场论战,就在大宝的刺史府里进行了一天一夜,使得大宝不得不折服于张栻。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让一代大儒折服,这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传到了京城,传到了高宗与秦桧的耳里。
听了张栻与大宝论道的故事,秦桧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大宝,秦桧是十分清楚的,论学问,当朝大儒几人能与之匹敌耶?然而竟是折服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张栻,岂不怪异乎?秦桧惊呆了一会,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疾笔作书,派人快马加鞭送往连州,请张浚命张栻京城相见。
却说张浚接到快马送来的秦桧的亲笔信,既十分困惑,亦十分震惊。自己的政敌居然看重崇拜起自己的儿子来了。
“这厚颜无耻的东西,竟打我儿子的主意也!”看了信,张浚心里寻思:“要是拒绝秦桧的召见,后果将如何耶?毕竟儿子才十四岁!”他犯难了,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先问问栻儿吧。
“栻儿过来!”
听到父亲的呼唤,张栻很快走了过来。见父亲心事沉沉,愁眉苦脸的,张栻虽然不清楚原委,却是隐约地感觉到有了些不妙:
“严父呼唤,不知有何诲谕。”
张浚本想将秦桧来信召见之事和盘说出,只是话到嘴边,顿觉有些不妥,于是突然打住。
见父亲欲言又止,更让张栻着急:“父亲不必过虑,请有话直言。”
张浚并没有直言,只是突然向张栻提了个问题:“栻儿,为父问你,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耶?”
父亲突然提出个如此的问题,却让他糊涂了。“是啊,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耶?”
他不停地用手搔抓着头发,见父亲的双眼有如两束火炬盯着自己,他却一时找不到答案,于是急中生智,作了个模糊的回答:“父亲是君子,秦桧是小人!”
张浚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亦是拍掌大呼:“妙,妙啊!
父亲是君子,秦桧是小人,妙啊!”
见张栻一口说出“秦桧是小人”,张浚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笑过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秦桧的信,交给了张栻,“吾儿成了大儒啦,秦相公都器重起来了!”
见父亲如此言语,张栻慌得不知所云,连忙跪伏于地,朝张浚不停地叩起头来。对于秦桧的来信他看也不看,就揉成纸团,丢进了纸篓。
见张栻如此,张浚终于发现,自己的事业终究后继有人了,也就正色端坐,语重心长地对张栻道:“不私其身,俨然以天下百姓为心,此君子也;谋身之计甚密,而天下百姓利害我不顾焉,此小人也。志在于道,不求名而名自归之,此君子也;志在于为利,掠虚美,邀浮誉,此小人也。其言之刚正不挠,无所阿循,此君子也;辞气柔妄,切切然伺候人主之意于眉目颜色之间,此小人也。
乐道人之道,恶称人之恶,此君子也;人之有善,必攻其所未至而掩之;人之有过,则欣喜自得如获至宝,旁引曲借必欲开陈于人主之前,此小人也。难进易退,此君子也;叨旦爵禄,蔑无廉耻,此小人也”张浚一一地说了。
却说张栻,听了张浚所言“君子”与“小人”的区别,细细地想来,对照家父与秦桧的为人,却是_十一分明白了,于是复跪于地,朗朗而道:“小儿谨记父亲教诲!”
.秦桧快马加鞭送投了书信,本想此刻正在厄运之中的张浚定会得信狂喜,而遣子入京应召的。等了数日,却不见回书及张杖的踪影,信使独自回京,将所见张氏父子的一切,如实的一一禀报,秦桧气得半死。秦桧大骂了一通之后,却是眼珠子一转,阴险地冷笑了几声,随即呼了一个唤做万俟卨的亲信过来,在万俟卨的耳边“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让万俟卨听了不竟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高,高啊!相爷真是高!”万俟离十分献媚地夸道。自从秦桧十二道金牌急召了正在前线作战的岳飞,又以所谓“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父子腰斩“风波亭”后,秦桧的“威望”真是如日中天了。朝野以至于不知有高宗,也晓得有个秦桧。
却说张浚一日正与大宝对弈,正十分得意之时,突然听到大内太监那长长的鸭公声:“圣——旨——到!”这倒把张浚和大宝惊了一跳。自从离开京师,张浚很久没有听到过太监的声音了。“张浚接旨!”张浚匆匆穿了朝服,摆了香案,跪接了圣旨。圣旨却是让张浚回朝,官复原职。接罢圣旨,叩头谢恩以后,张浚却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皇恩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半点准备。夜里,他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秦桧十二道金牌急召岳飞的一幕一幕,此刻在张浚的眼前却是历历在目,“难道”张浚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他想过,假如拒旨不从,那是不行的,拒旨,死罪也!
张浚无奈地离开了连州,回到了京城。不久京城亦是盛传,张栻拜倒在秦桧的门下,做了秦桧的得意弟子。秦桧呢,亦整日里优哉游哉,笑眯眯的,很是得意,逢人便说:“圣门有幸,吾道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