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走过了几处州府。古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不知投哪里去是好。走了半个多月,到了代州①雁门县②。进城一看,见市井整齐,车马并驰,经商买卖,各种货物都有,虽然是个县治,却胜如州府。鲁达走到十字街口,见一簇人围住了看榜,就也钻进人丛里。但他并不识字,只听得有人在读那榜文:“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
①代州古雁门郡,隋代改为代州,辖境在今山西代县、繁峙、五台、原平等县。
②雁门县“雁门”是古代的郡,辖地相当于今山西北部地区。但是该地区历代都没有雁门县,只在山西代县西北有个雁门关,是个著名的关隘。从书中所描写分析,应该就是代县。从甘肃渭州到山西代县,中间隔着一个陕西省,两地直线距离就有一千里。所以书中说“走了半个多月”。
鲁提辖正听到这里,背后一个人叫了一声:“张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街口。鲁提辖扭身一看,扯他的原来是渭州救出的金老儿。那老儿把鲁达拖到僻静处说:“恩人,你好大胆子!如今明明地张挂着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怎么还去看榜?榜上现写着你年龄、相貌、籍贯呢!要不是老汉遇见,还不被做公的拿了?”鲁达说:“不瞒你说,洒家因为你的事,那天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从此逃出在外。瞎撞了四五十天,不想来到这里。你怎么不回东京去,却来到这里?”金老儿说:“自从得到恩人相救,老汉本想回东京去,又怕郑屠那厮赶来,没恩人在身边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却顺着大路一直往北来,撞见一个京师旧邻,在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来到这里。多亏他给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①,衣食丰足,这都是恩人的恩德。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②说起提辖的大恩。赵员外也爱刺枪弄棒,常说:‘怎么能够和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正在想如何能够得见呢,不想天从人愿。且请恩人到家住几天,再作商议。”
鲁提辖和金老儿走不到半里,到了门口,老儿揭起帘子,叫一声:“我儿,大恩人来了。”他女儿金翠莲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端端正正地拜了六拜,说:“要不是恩人搭救,怎能够有今天?”鲁达看那女子,浓妆艳饰,上下一新,另是一番丰韵,比以前大不相同了。翠莲请鲁提辖上楼去坐。鲁达说:“不用了,洒家就要走的。”金老儿说:“恩人既然来到这里,怎肯放你走?”金老儿请鲁达到楼上坐定,吩咐翠莲说:“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酒饭来。”鲁达说:“不消费事,随份就好。”金老儿说:“提辖大恩,杀身难报。些许薄味粗食,还不是应该的吗?”金老儿叫女儿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又吩咐丫环烧火煮饭,自己下来,叫上家中的小厮,上街买了些鲜鱼、嫩鸡、肥鹅、时新果子之类回来。打开酒坛,收拾菜蔬,搬上楼来。
桌子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丫环用银酒壶烫上酒来。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儿又跪倒拜谢。鲁提辖说:“老人家怎么如此多礼?折杀俺了。”金老儿说:“恩人请听我说:老汉一到这里,就写了个红纸牌儿,父女两个天天早晚一炷香拜哩。今日恩人亲身来到,怎能不拜?”鲁达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乱哄哄地一片嘈杂。鲁提辖开窗户一看,见楼下聚了二三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哇哇地喊叫。有一个人骑在马上,大喊大叫:“别让这贼走了!”鲁达见不是头,顺手举起凳子,就要从楼上打下去。金老儿连忙摇手大叫:“都不要动手!”金老儿抢下楼去,直走到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了起来,就喝退了那二三十人,自己下马来到里面,金老儿请鲁提辖下来,那官人翻身礼拜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请受在下一礼。”
①外宅正妻之外,在另外一个宅子里养着的小妾。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里,当时是公开、合法的。
②孤老指非正式夫妻关系中的男方。本是妓院对熟客的背称。
鲁达问金老儿:“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为何要拜洒家?”金老儿说:“这个就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刚才只道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明白了,这才散了。”鲁达说:“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儿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第二天,赵员外说:“提辖住在这里,恐怕不稳便,请提辖到敝庄住几天。”鲁达问:“贵庄在何处?”员外说:“离这里十多里路,地名七宝村。”鲁达说:“最好。”员外就叫人去牵两匹马来,请鲁提辖上马,鲁达辞了金老儿父女,和赵员外两人并辔而行。不多时,来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挽着鲁达的手,直到草堂上,吩咐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第二天又备酒食款待。
鲁达在赵员外庄上住了五六天,金老儿急急奔来,对鲁达说:“恩人,只为前几天老汉请恩人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邻人有些疑心,说了开去。昨天有三四个做公的来街坊打听,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若有些疏失,怎么是好?”鲁达说:“这样,洒家走就是了。”赵员外说:“要是留提辖在这里住,恐怕有些山高水低;要是不留提辖,从道理上也说不过去。赵某有个办法,可以让提辖万无一失地安心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说:“洒家是个该死的人,只要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就行,干吗不肯?”赵员外说:“要是这样,最好不过。离我这里五十多里有一座山,叫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座文殊院,有五六百僧人,为头的是智真长老。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算是寺里的施主。我曾许下剃度一个替僧①,已经买下了一道度牒②,只是还没个合适的人了却这个心愿。如果提辖肯去,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提辖确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我走投无路,往哪里投奔?不如就走了这条路吧。”就说:“蒙员外作主,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看。”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匹礼物。
第二天一早,叫庄客挑了担子,两人往五台山走去。辰牌③以后,到了山下。鲁提辖看那五台山,云遮峰顶,日转山腰,飞云瀑布,翠柏苍松,果然好一座大山!赵员外和鲁提辖雇两顶轿子,抬上山来。到了寺前,都寺、监寺都出来迎接。两人下了轿子,先到山门外亭子上坐着。寺内智真长老得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上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④,说:“施主难得远出。”赵员外说:“有点儿小事,特来上刹相求。”智真长老说:“请员外方丈⑤吃茶。”赵员外和鲁达到了方丈,长老请员外在客席上坐,鲁达就在他下首坐着。员外对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怎能对长老坐着?”鲁达说:“洒家不省得⑥。”忙起身站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在东西两班站立。庄客把盒子搬进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说:“怎么又送这许多礼物来?”赵员外说:“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现有一事启禀堂头大和尚:赵某前曾许下一条愿心,要在上刹剃度一僧,度牒已经有了,至今不曾剃得。我这个表弟姓鲁,是关西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慈悲,看赵某薄面,剃度为僧。一应费用,弟子自当准备。望长老玉成!”长老回答:“此事原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①替僧佛家认为出家修行可以积德,可以使下世福寿双全,有钱人自己不愿意出家受苦,就花钱买一个人来,替自己出家,这个替人家出家的人,就叫做“替僧”。
②度牒和尚的身份执照。宋代政府出售空白的度牒,可由寺庙填写法号。
③辰牌我国古代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分别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表示,以半夜零点为子时正,以中午十二点为午时正。辰时,是早上七点到九点。古代报时的方法,是在县衙门前面用写有时辰的木牌显示,所以辰时也称为辰牌。
④问讯从印度传来的佛家的礼节:双掌在胸前合拢,微微低头或躬身。
⑤方丈有两个涵义,一指寺庙中主持人住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长宽各一丈,所以称为方丈;一指寺庙的主持人,因为主持人就住在这间房间里。
⑥不省得方言,不懂得,不理会。省,音xǐng。
智真长老和首座商议剃度的事情,又吩咐监寺安排斋食。首座和众僧商议:“这个人眼睛凶恶,不像出家人模样。”众僧人就让知客去接待客人,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首座和众僧人去禀告长老:“我们看这个人相貌凶恶,不可剃度他,怕日后累及山门。”长老说:“他是赵员外的兄弟,怎能驳他的面子?”
长老请赵员外等人到方丈会斋以后,赵员外取出银两,叫人买办物料,就在寺里做僧衣、僧帽、袈裟、僧鞋、拜具。过了两天,长老选定了吉日良时,鸣钟击鼓,在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分作两班,身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站立。礼拜之后,首座引鲁达到法座下,净发人替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都剃了,正要剃胡须,鲁达说:“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人忍笑不住。智真长老在法座上念偈(音jigrave;寄):“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喝一声:“咄!全都剃去!”净发人只一刀下去,全都剃了。首座把度牒呈到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说偈:“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了名,把度牒转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交给鲁智深收下。长老又赐法衣袈裟,叫智深穿了。监寺引他到法座前,长老用手给他摩顶受记:“一要归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懂得禅宗规矩要答应“能否”两字,却说:“洒家记得。”众僧人都笑。
剃度受偈之后,赵员外请众僧人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到僧堂背后禅房里坐着。
第二天赵员外告辞要回去,长老挽留不住,早斋之后,众僧人都送出山门来。赵员外合掌说:“长老和众师父在上,小弟智深,是个愚鲁的粗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犯,万望看赵某薄面,恕免恕免,凡事慈悲。”长老说:“员外放心,老僧自会慢慢儿地教他念经参禅。”员外说:“日后自当报答。”又把智深叫到松树下,低声吩咐:“贤弟,你从今往后不比往常,凡事要自己省戒,切不可托大。保重,保重。四季衣服,我自会叫人送来。”智深说:“不须哥哥说,洒家都知道了。”赵员外辞了长老和众僧人,上了轿子,下山回家去了。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鲁智深回到禅房中,往禅床上倒头就睡,上下肩两个和尚推他起来,说:“使不得。既然出家,怎么不学坐禅?”智深说:“洒家要睡觉,管你什么事?”和尚说:“善哉!”智深说:“团鱼洒家也吃,什么‘鳝哉’?”众和尚都不睬他,要去对长老说智深如此无礼。首座说:“长老只是护短。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众和尚无可奈何,只好算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夜晚就大字形倒在禅床上鼾睡,鼻息如雷;夜间起来净手,就在佛殿后面拉屎撒尿。侍者禀告长老:“智深全没有出家人样子。丛林中如何安得下这样的人?”长老反倒怒喝:“胡说!且看檀越的面子,日后他自会改。”从此无人敢说。
【简评5】鲁达性格粗鲁,面目凶恶,智真长老并不是看不见。他之所以愿意收鲁达为徒(从鲁达的法名智深看,似乎和智真是同一辈儿的),完全是看在赵员外的银钱份儿上。原本中写智真长老入定回来,告诉众僧人鲁达以后能够得到正果,当然是用来糊弄僧众的一派胡言。可他也绝不会想到鲁智深后来会闹如此地步。所以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也只好把鲁智深打发到大相国寺去,以求自己的“佛地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