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谷。
无花谷并不是没有花,而是繁花似锦。但是花蕊中散发的,却是浓烈的药香。传说昙花上人用药水灌溉的百亩花田,奇异的药香可以延绵十里。
一路上,大家都很认真地听小文叔在讲昨夜的故事,但那只是一个梦魇,就连刘秀自己好几次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乌龟,以为只是一场梦境,半信半疑。
赶到无花谷时,正在中午时分,烈日炎炎,暑气蒸腾。一闻到浓烈的药香,阴玉萍就知道无花谷近在眉睫。只见两座青岩陡险的大山,山间是一片密林,林中一一条潺潺明亮的溪水。
阴玉萍与红绡策马入林,朔流而上,走了一箭之地,冷竣的山色已经大变。云轻风柔,草茵如海,山花烂漫,蝶舞蹁跹。一片灿烂的花海尽展眼前,花海之内奇花异葩,药香如纱。
刘秀问道:“玉萍姐姐,这里就是昙花上人居住的无花谷吗?”
“嗯。”阴玉萍道,“听师傅说,昙花上人是近百年来的医术奇才,医术之高不下于神医扁鹊。”
刘秀说:“那我哥哥不是很快就可以康复了吗?”
“不错。”
刘秀不高兴地说:“你和红绡姐,把我们送到这里就不管我们了么?”
“那你想怎样?”红绡插嘴道,“小文叔,你真想要我们把你养大,再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么?害不害臊。”
刘秀的脸顿时红得像个苹果。他心中不忍与这两个姐姐这样快分别,就异想天开地说:“要不你们收我做徒弟吧,我跟你们学习剑术。”
红绡摇动的长长的黑发说:“不要不要。”
“怎么不行?”刘秀急躁地问。
“红绡你别气他。”阴玉萍对刘秀说,“我们很想叫师傅收你为徒,可师傅说你天资太高,现在不能拜她为师,要寻一个真正的剑仙教授于你。”
刘秀赌气地说:“她不就是剑仙神母吗?还是你们不肯收我啊。”
红绡一笑,“师傅她老人家一向自谦,她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只是一个剑客,要做剑仙一流,还差得远呢。”
刘秀问:“那谁是天下第一的剑仙呢?”
阴玉萍肃然起敬道:“燕无双!”
“燕无双是什么人?”
红绡道:“只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传说他可以飞天遁地,他的剑所向披靡,三岁开始练剑,五岁擒虎,七岁斩龙,十岁在泰山喝剑名扬宇内,十三岁便问鼎天下群剑,有关他的传说几乎神秘莫测,可是现在这个人呢,他在哪里,又有谁见过这个人呢,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三个人有说有笑,一问二答,颇解旅程的寂寞,走到花田前,但见这百亩花田井然有序,如同阡陌纵横。花田中央有一圈篱笆小院,三间茅舍,炊烟如柳,烈日炎炎,一个满头花白的农夫正手把锄头,大汗淋漓地在一片黑土前辛勤耕耘。
阴玉萍正要催动桃花马踏着细碎的脚步,走进花田间的羊肠小路。突来一阵大风扬起无数红花绿叶,药香漫漫,坐下的桃花马与青鬃马仿佛大病初愈,浑身无力般地向下一卧,马的眼神似惊恐万状,任凭阴红二人怎样催促,却一动不动。阴玉萍心知有异,暗中指扣飞剑戒备。
忽然听身后林中嘻嘻一阵怪笑,走出一头金光闪闪的豹子,豹子的脖颈到系着鲜红的丝绦,豹身上立着一个头大如斗的矮人,披着金饰金粼的长袍,面目有些呆滞。
其后是一只高大的单峰骆驼,浑身纯白如雪,一双眼睛却似一对碧绿的宝石,驼身上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和尚,披大红袈裟,单耳挂着一只金色的耳环。
最末跑出一匹马,马头上生着一只牛角,马身无毛无尾,生着一身青色的鳞片。马上跨着一名骨瘦如柴紫衣玉带的剑客,双眼翻白,似乎目空一切。
就是这三个怪人的奇兽惊吓了坐马。阴玉萍虽然不知这三人的来历,只见他们的相貌,坐骑,举止十分奇异,必是身坏绝技。但见红绡十分气愤去伸手拔剑,忙用眼色制止,示意让他们先走。
这三种奇兽,一名金豹,一名碧眼雪驼,一名牛角蟹鳞兽。并不是什么瑞兽,全是深山大泽之中,秉承天地戾气由两种怪兽杂交所生,所以带着一身的阴鸷,寻常宝马一见到它们必会被吓得骨软筋酥不能站立。
三个人骑着异兽正在趾高气扬,看着阴红二人嘻嘻欢笑。
大红袈裟的和尚居然用狮子吼的内力,远远地传奔那三间茅舍,“昙花上人,有贵客来访,快快出门相迎!”震得花瓣乱颤,落叶无数。
林中又飞出一匹枣红马,这马却不惧怕这三样异兽,马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貌美如花的侍女,侍女轻声说道:“主人吩咐,请三位先生不要无端生事,滋扰百姓。”
三人顿时将邪笑收起,满脸肃穆唯唯称是,然后向两旁一闪,林中走出四名青衣小厮,小厮的肩头扛着一顶红纱软轿,珠花翠玉的轿帘低垂,只能朦胧看到一个美仑美奂的侧影。软轿之后是十八骑枣红马,马上青一色是十七八岁貌美如花的侍女,全是圆弓弯刀飒爽英姿。
软轿如一缕春风般从刘秀的眼前掠过,百亩花蕾散发的浓烈药香却突然淡而无味。因为另有一种馨香轻柔地自软轿中蔓延开来。那香味,不似牡丹的雍容,不似米兰的浓郁,不似兰花的淡雅,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香。阴玉萍呆呆地盯着轿中人的倩影,仿佛自惭形秽。
轿中人轻咳两声,已如出谷黄莺。一骑飞马弛来,一个侍女手捧着一只圆润生光的玉盏悄声说;“小姐,该进药膳了。”
轿中人道:“前面就可以求见到昙花上人,他可以医好我的病,这些药膳汤丸,我已经吃了几百副,我的病也未见好转,不吃也罢。”
声音轻如花蕊,刘秀竟被这声音痴迷半晌,直到那一队十八骑侍女走过,才如梦初醒。他只觉得这轿中的公主,连阴玉萍都逊色几分。
软轿走过,三名剑客才纵异兽跟上。刘秀瞪了瞪那个碧眼雪驼上的和尚,和尚只却像只老鼠,一幅老老实实的样子。
刘秀很感激那个轿中的小姐,一句话就让这个和尚不敢狂妄。
三只异兽走过三丈后,桃花马和青鬃兽才精神抖擞直立而起。阴红二人只好策马在后面缓行。
谁知这昙花上人非但是一位医术奇才,而且是一位精研八卦五行的大家。他穷心竭智,以八卦为根基,以五行为布置,将这百亩花田布成一座大阵,分成风雷电雨雪五道阵门,只要一触阵机,就会虚实突变,幻象丛生。只是他这阵法以悬壶济世的心肠布置,只是为了迷惑警戒不良贼人,却并无大害。
前面走进的一对人马,即将走出花田时,天空忽然阴云四合,瞬间天地昏暗。满目嫣然的花草恰如一片惊鸟,飞入黑沉沉的雨云不见,只剩下一条崎岖拥窄的小路。
天空瞬间阴冷如铁,大雨滂沱,雨滴如箭从浓云冷暗的天空倾泄而下。小路顿时间变得泥泞绵软,那三只行走如飞的异兽居然同时陷入地面,被大雨一浇变成三只湿淋淋的落汤鸡一般,三个剑客也是莫名其妙地滚下异兽,行走在大雨里,弄得满头满身都是脏乎乎的泥巴。
唯一不变的是那顶软轿,四个青衣小厮并不曾受大雨的袭扰,脚不沾尘,行走如常。落在轿顶的大雨仿佛被一顶透明的大伞遮蔽,只在轿顶射出一团白朦朦的雨烟。跟随其后的十八骑侍女,一个个亦是狼狈不堪。
刘秀吃惊地看着他们,前后之间不到一箭之地,但自己的天空却是艳阳高照,无风无雨,眼看已走出花田,而那一行人却在飞快地行进,只是脚下的小路,却距离那间茅屋越拉越远。
当他们走出花田来到篱笆院前时,而那一行人还在雨中挣扎举步为艰。
紫衣玉带的剑客似乎有所觉查,以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出口如电向头上的雨云飞去,“昙花上人,快收了你的阵法,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怠慢了贵客,你可担当得起!”
这句话非但没有让云开雨散,反倒大雨倾盆,浇得那个肥胖的和尚火冒三丈,耳边金环呼地飞起,长成一个径有三丈大小的金色光环,金环直向雨云中击去。
电光一闪!
一道霹雳正击在金环之上,火花四溢,金环却在雨云中仿佛迷失了方向,飞来飞去。
只听轿中人道:“大师傅收了金环罢,小女子素瑶恳求昙花上人慈悲为怀,为我除了身上顽疾,不胜至谢。”
和尚气哼哼地把手一招,金光收敛,仍是戴在耳畔的金环。
说来也怪,这女子的声音如春风吹拂,吹散了满天的阴霾。云开雨收,四散如鳞的黑云如天花乱坠,遍地而落,阳光一扫就化成百亩灿烂的花田。
大地并无一滴雨露,可是那三名剑客满身的泥点弄得灰头土脸,仿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茅舍中有人呵呵大笑:“我当是谁这样狂傲,原来是玉华山紫衣剑客叶飞龙,西域金光禅师,北海神眼沙大头!你们何时做了人家的走狗。”
紫衣剑客叶飞龙傲然道:“昙花上人,做人家的狗,也要看主人是谁!”
“哦?”昙花上人在茅舍中道,“原来你们边城三怪不会做人,却只会做狗。”
边城三怪正要发作,忽听软轿中轻咳几声,霎时垂手侍立,真的很像三只俯首帖耳的家犬。
只听素瑶小姐说:“上人妙手人心,福泽一方,你等无端滋扰,破坏花田,甚为可恨,尔等速速退下。”
昙花上人道:“还是素瑶小姐通情达理,他用狮子吼坏我无数辛勤培育的药花,我让他们来个灰头土脸也算公平合理,就算大家扯平他还占着几分便宜。”
软轿在篱笆院前稳稳地一停。边城三怪,默默无语地站在后面。他们身肩保护重任,却是万也不敢离开小姐半步。
阴玉萍用传音秘术对红绡与刘秀说:“传闻边城三怪已经投靠了朝廷,成为新皇王莽的爪牙,我们切不可说出师傅她老人家的名讳。”刘秀眨了一下眼睛,看着那个肥胖的金光禅师,有气又不敢发作的摸样,很像一个气鼓鼓的蛤蟆,十分好笑。和尚阴阴地一笑,回看了他一眼。
昙花上人的声音从茅舍中飞出,他问道:“你们四人又是来做什么?”言下之意是冲着刘秀这一行人。
阴玉萍在刘秀背上一点,刘秀聪颖过人,扑地跪在地上连拜几拜说:“我哥哥在山中打猎,中了奇毒,请上人大发慈悲救我哥哥一命。”
昙花上人道:“我又不是菩萨,说什么大发慈悲,你起来吧,我在茅舍里静候,张老汉,你去请素瑶小姐与这位小公子进来相见。”
在一旁挥汗耕耘的老农,就放下锄头走到篱笆前,打开院门。刘秀看张老汉肤色黝黑,一脸的木讷,像一个本本份份的庄稼人。
而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刘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顶轿帘缓缓地掀起,走下一个头戴红纱的女子,看不见她绝世倾城的美丽,她万方瞩目的仪态也已令百亩奇花顿时失却了颜色。
素瑶说:“你们在这里等候罢。”所有的随从就如同标枪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老汉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原来他是个哑巴。刘秀背起哥哥与素瑶一同走进茅舍。
走进第三间茅舍。刘秀才发现是昙花上人故弄玄虚。外面看起来是三间茅舍,实际这三间茅舍有内廊相通,是一大间宽敞明亮的卧室。那个红纱蒙面的素瑶小姐好像也很惊异,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屋子里的摆设少得可怜,一张茶几,四把藤椅,一幅青色的珠竹帘后端坐着昙花上人的黑影。张老汉在竹帘前肃穆而立,仿佛是昙花上人最忠实的仆役。
刘秀想看,又不敢去看素瑶小姐,只觉得她风采秀美,气度雍容,绝非一般官宦儿女,或是大家闺秀可比。
昙花上人道:“你们谁先来看?”
素瑶说:“这位小弟弟的兄长身中奇毒,性命攸关,自然是请他先看。”
刘秀也不谦让,只觉得素瑶的话有种令人无发推拒的魔力,他将哥哥放在一把藤椅上,然后规规矩矩向着上人的身影纳头便拜。
昙花上人道:“素瑶姑娘慧质兰心,柔慈济世,这位小兄弟虽身中巨毒,却是小恙,只须出了院门,往左边第三亩花田,寻一棵红色八棱叶角的奇花,摘下粉色的花蕊放进他的口中,不消半个时辰,其毒自解。”
刘秀大喜飞也似的跑出去,依照昙花上人的指点,摘了一棵花蕊跑回来放进刘演的口中,心中在想,连看也未看就知道如何给我哥哥诊治,果然是神医么?
只听昙花上人说:“素雅姑娘气虚血弱,咳声有如游丝,却深达肺腑,必是思闷成疾,以至于彻夜难寐,每逢子夜月圆,浑身血脉便有如针刺,我说得可对?”
素瑶颤声道:“上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昙花上人道:“此症名为离恨相思瘦,取名相思如苦伊人消瘦之意,是三十七种人间绝症之一,但不知姑娘想用哪一种疗法医治?”
素瑶道:“还请上人指点。”
昙花上人道:“姑娘的病是终日闷闷不乐,怨气忧郁于胸,日久天长不能伸抑,那思念之情慢慢沉于奇经八脉,珠胎暗结阻血断脉,须用七十二只金针,以剑气化成游丝,刺入小姐的三百六十处周身大穴,刺破郁结之气,使血脉畅行无阻,此为金针清脉法,只是此法手法繁复,需要功力深厚,而认穴奇准,且要裸身行法,但你我男女有别,断不能行。”
“那第二种疗法呢?”
“用药行医,即是对症下药,不枉自夸浮病情,不私下耸人听闻病况,此为医德,小姐的病若要吃药喝汤全是下策,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如果能够找到那个令小姐忧郁之人,小姐的病也就无药自医了。”
素瑶浑身一颤,几滴如花露般的泪滴摔在尘埃,顿时芳香四溢,“上人,他四海萍踪,你叫我去哪里找他呢?”这句话又仿佛是在问她自己,哀怨之情令人情不自禁地想随她一同分享。却没有想到刘秀忽然说道:“这个他是谁?若是我,就算不远万水千山也赶来相会,不让素瑶姐姐伤心。”
红纱之后噗嗤一笑,素瑶说:“愿闻上人的第三种疗法?”
昙花上人道:“这第三种方法么,就是要委屈千金之躯,在我这花田里小驻数月,每天辛苦,给这百亩花田播种浇水施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我这百亩花田汇集天下名花,再用药水浇灌,你每日劳作耕耘,遍体生津,花香自会通过毛孔慢慢地渗入你的体内,驱寒散气,数月之后你的病也可不医而愈。”
素瑶还没有回答,刘秀已经欢喜地说:“素瑶姐姐,这第三种方法最妙。”
素瑶柔声道:“就依上人第三策。”然后问刘秀,“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刘秀道:“我叫刘秀,字文叔。”
素瑶点头对上人道:“那我就要在此地小驻数月,打扰上人在此的静修了。”
“不妨事。”昙花上人在竹帘后,沉吟道,“但请素瑶小姐能约束好你的属下。”
“小女子先行告退了。”素瑶向竹帘深施一礼,如风摆清荷地退了出去。那一股沁人心脾的女儿香却仍在刘秀的肺腑中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