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墨墨的河岸上,是从远远的愁惨的树林边,是穿过昏暗迂回的曲径,你摸索着来到我这里吗? —— 《吉檀迦利》
刚过戌时,后街上还开着的店铺就仅有两三家而已了,几乎是一条街从路口黑到尽头,天寒料峭,也没瞧见月光,空气里结了薄霜,偶尔有几辆黄包车拉着客人行色匆匆的赶过,有一辆停在了后街的一间民舍前,只见有人开门,却没见到有人下车,倒是拉黄包车的师傅进去了一趟,不过一会功夫就出来了,接着车就被拉走了。
“新货到了吗?”
“准时抵达。”
“看到货了吗?从哪边来的?”
“看到了,是从南京来的。”
“有没有什么问题?”
“还不好说,不过现在有另外一批货需要和老板协商一下,今日是最后期限了,再不定下,只怕这批货就要转手了。”
“行,您坐好,这就拉您去。”
城里的人家多数都准备歇息了,沿途的街道上荒无人烟,也有几条路的拐角处能隐隐看到几丛火光,大致是有人趁着年末这几天在祭悼亡人,小道上有那么一两个打更的人在来回溜达,朱四喝的七荤八素,提着锣,边敲边吆喝,嘿!关好门窗,严防贼盗!
石头悄悄跟在朱四的身后,朱四回头,眯眼看到身后的人,问道:“你,你谁,谁啊?”
石头拉过他的胳膊,朝他兜里扔了一块大洋,低声说道:“好人,继续干你的事,甭管我。”
前头有明晃晃的光照过来,石头眯眼一看,原来是车灯,连忙上前拉着朱四靠边站,车子却在他俩面前停了下来,里面的人下车来,石头一看那人穿着军装,预感情况不妙,想着,先一巴掌扇在朱四的脸上:“叫你喝!叫你喝!见着军爷还不把狗眼擦擦亮点,军爷,这死东西不知好歹,喝多了,您别怪罪他。”
“我问你俩,刚刚这条路上,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嗨,军爷,您开什么玩笑,这道上能有什么人啊,我……我跟你说,这道就通永江,除了我俩,鬼影都……都没个,哪来的人啊!要有人,也是三更半夜寻……寻死的人,哈哈哈哈……”朱四喝的牙齿打架,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往外蹦。
“狗东西,我看是你寻死!滚……”那人一脚踹在朱四身上,直把他踹的往地上一躺,石头看着那辆驶向永江的车,车顶上还在闪着的红色监听器,越发感到不安,看到地上躺着的朱四,这狗东西,还真会坏事。
夏四爷的渔刚收网,新鲜的鱼在船板上活蹦乱跳,隔壁船的老吴眼馋,阴阳怪气的来了句:“老夏啊,你莫不是把今年的鱼都给打光了吧?”
夏四爷忙着收鱼,笑眯眯的对他说:“嘿,今天运气好。”正说着,就看到江边有车慢慢驶近,车子顶上还竖着监听器,红色的灯在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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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部里,邱世诚接到跟班徐如海打来的电话。
“老徐怎么样?”
“鱼的范围大致在城西西原路附近,最远超不过永江,是在等等,还是一家家搜?”
“还能不能把范围再缩小一点?我马上调人过来,你等着!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把鱼吓跑!”
“那万一等您到了,鱼已经跑了呢?”
“给我盯死,跑了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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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四爷放下手边的渔网,跑进里屋喊妻子出来跟他一起忙活,夏四爷的妻子一出来就听到船后头“咚”的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让隔壁船的老吴给听见了,这姓吴的故意大喊了一声:“什么声音?别是水怪啊!”
岸边的人闻声赶过来,徐如海吩咐弟兄几个将几艘渔船通通围了起来,不一会儿,车子顶上监听器的灯就灭了,徐如海一看,对着前面几个小兵怒吼:“他妈的怎么回事?刚刚还亮着,怎么灭了?”这时,车上负责监听的人走下来报告道:“队长,监听不到信号了,我看对方的电台已经关了。”
“一群废物!给我挨个搜!尤其是这几艘渔船,仔细的搜,邱处长一会到,搜不出来,你们一个个就等着人头落地!”
邱世诚只一盏茶的功夫就从司令部赶到了永江边。
“老徐,怎么回事?”
“报告处长,鱼给跑了。”
“那电台呢?监听到的电台呢?”
“不知道,刚刚只听到水下有动静。”
“不知道?你跟我说不知道?跑了?往哪里跑了?对方的退路都被你们堵死了还能往哪里跑?后面就是永江,你是要告诉我他们游过永江现在已经在对岸了是吗?徐队长,你没长脑子啊?啊?下水搜!你们几个都给我下去!找不着东西别给老子上来!这年你们就准备在水底下过!”邱世诚暴跳如雷,对着徐如海一行人恨铁不成钢,撂了这一群废物在永江边,一个人只身返回。
邱世诚将车窗打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荷包,抽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了几口,竟呛到了胸腔里,引得一阵咳嗽,正想将烟丢出窗外,路上驶过一辆黄包车,坐在车里的人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他立刻扔了烟,将油门一踩,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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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零落从水韵洋服店出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天了。她像来时一样,仍然没有叫车。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苏零落加快了步伐,整个四坊街上只有她一个人匆忙的身影,挨家挨户都紧锁了门扉,大概都睡了,如今这乱世,只消寻个安稳的地方落脚便是。她一声未吭埋头只管往前,别看这方圆十里安安静静的,没准下一刻就会硝烟四起,这永硕城里早就不安宁了,有那么三四处一直在蓄势待发。
再往前走一段路左拐就能看见家门了,苏零落将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刚左拐,路口的灯把苏零落的影子缩成矮矮圆圆的一片,她盯着影子看了一会,摇摇头,继续往前,刘妈似乎还给她留了一盏灯,远远就能看见橙色的光晕打巷子口漫出来,路灯将她的影子越拉越长,层层叠叠,看上去不太对劲,黑暗里不仅有重叠的影子还有重叠的脚步声。
苏零落迅速转身,逆光的路口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没发现任何异常,但为了安全起见,她拐进了巷子旁边的另一条小路,打算绕过整个巷子从后面回家,好在一路到家门口都很顺遂,刚抬手推门,头一低,右边似乎有暗影笼罩而来,左手正绕到后头掏枪,不料来人先一步从后面制住了她的左臂,左手失了力,一分神,那人顺势又将她的右臂钳住,一拖将她带到了房宅与房宅相隔的屋檐下,隔壁人家似乎是有人爬起来小解,亮了灯,她正巧看清来人的脸,苏零落此刻的震惊让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唯有睁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的瞧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宽厚的额头,浓黑的剑眉,摄人心魄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骨,还有在这寒冬夜色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双唇,来人正是邱世诚。
苏零落紧了紧口袋,才发现满手心的汗,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吼道:“放开!”
邱世诚丝毫不为所动,定定的打量了她半晌,才慢悠悠的几乎是贴在她的耳边用气息对她说道:“手到擒来的猎物,怎么能说放就放,要是被你给跑了呢?”
苏零落没想到他说起话来已是这般油腔滑调,起初在蓬缘戏楼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应付人的手段已是游刃有余,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乱世漂浮了半生,哪能一丝变化都没有?
“在你的包围圈里,还有我跑的掉的机会吗?”苏零落扬了声音回他。
“嘘。”邱世诚将食指抵在她的唇间,淡淡的笑言:“不想让叶嘉良知道我们以前的亲密关系,就小声点,别招人注意,我记得你以前说话不像这样带刺的,在叶嘉良身边待久了,到底是不一样了啊,什么没学会,学他说话倒是学的有模有样,难怪坊间都传着说叶司令最宝贝的就是他的女秘书,听说我来永硕的前几天,叶嘉良为你跑了大半个永硕城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和碧粳粥,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爱吃这些玩意啊?果然女人就是容易被宠坏啊。”
“够了,邱世诚,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跟踪我?”苏零落直视他的眼。
“不错,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司令的秘书,反跟踪能力一定不会差到哪去。”时间虽然过去了迢迢无尽的十年,改变了容颜,改变了说话的方式,甚至改变了性格,有些东西却是一尘未变,比如说邱世诚看人时明亮的眼神,仿佛能将人看穿。
苏零落顿了顿问道:“你从什么时候跟踪我的?”明知道他不会回答,还是问了。
“你呢?这么晚了,又是从哪里来?”邱世诚反问。
“我从哪里来需要向邱处长报告吗?”
“也对,苏秘书不是我的手下,不归我领导,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晚永硕城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想必苏秘书已经知道了吧?”
“邱处长,我还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怪事让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这大半夜的还神经紧绷着,需要跟踪一个秘书跟到家门口!”
邱世诚根本无视她的愤怒,直指她笃定的说道:“今天晚上,你去过永江!”
苏零落笑了,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邱处长,你凭什么说我今天晚上去了永江?还是说你想说我去过哪里我就去过哪里?”
“载你去的是辆黄包车,回来的时候黄包车停在了后街的一间民舍前。”
“那么,之后呢?”
邱世诚有些气短,之后他并没有瞧见从车上下来走进民舍的人再出来过,直到走到东镇街的时候,他才看到苏零落从水韵洋服店里走出来,但是那个坐在黄包车上的人同苏零落实在太像了。
邱世诚的沉默让苏零落越发气愤:“邱处长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一路尾随我至家门口,连声质问不给人丝毫澄清事实的机会未免太冲动,我就直说了吧,前几天我给刘妈在水韵洋服店定做了几件旗袍,今天吃过晚饭后去取了回来,因为蔡师傅还有几个扣子没有钉好,我就在那等了会,以至到现在才回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邱世诚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片刻后才说道:“你一向不擅长说谎,最好是这样!”说完掉头就走。
苏零落一时有些失落,久别重逢的二人除了一来二去的盘问,似乎连一次客套的寒暄都没有过,思及此,她喊道:“等等。”话一出口,后悔已是来不及。
想到当年在莱比锡的一别,时至今日,已是整整十年之久,如今,再见到眼前的人,横跨半壁河山,历劫半世倥偬,她心中的高地平了又起,起承转合,风雨飘摇,八年抗战过后竟然还能与他重逢,昔日回忆汹涌而来,叫她怎能没有半分怨言?叫她怎能忍受这样寥寥数语连问候都不曾有的相见?
“这些年来过的好不好这样客套的话,你都不想问一问我吗?”苏零落站在他身后,字字铿锵的问道。
沉默了半晌,邱世诚才缓缓答道:“能待在叶嘉良身边这般久的人,如何过的不好?”话语一出,脚下的步子便再没有停过。
他走的几乎看不见身影了,她还愣愣的杵在原地问道:“那你对当年的不告而别就没有一丝歉意?”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了。在他眼里,她现在是叶嘉良的人,与他无关,如此的针锋相对不过是满足于自己内心的小小不甘,无关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