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困倦的夜里,让我帖服地把自己交给睡眠,把信赖托付给你。 —— 《吉檀迦利》
席间,来的都是司令部内部的人,仅各处处长及几个秘书和参谋长,说的无非是些客套的官话,只见着叶嘉良频频给苏零落布菜,而后者看上去尽是兴趣缺缺的样子,仿佛心思并不在这觥筹交错间。
席过一半,邱世诚亦觉得食之无味,他忽然起身对众人说道:“在下想起还有一些私人的事没有处理,各位慢慢享用,在下只得先行一步了。”也有打趣的嚷着:“去找宋小姐的吧?”邱世诚只是对说话的人笑笑,并不解释,临走的时候仍瞧见苏零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疑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虽是除夕,其实已打春四、五天了,这才是真正的春寒料峭。刚步出店外,迎面就有寒风肆虐而来,将身上的衣领拉了拉,坐回车内,从衣兜里掏出烟,点燃一支,邱世诚看着左右各方的屋子里透出的橙色灯火,不免有些怀念从前,酒的后劲偏偏在这时上来,让他有些许晕眩,眼睛里的落寞神色几乎要跟着指尖的烟一块燃烧,他开了车窗,让寒风吹进来一些,然后启动车子,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起来。
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国后会再遇上她,结果是回国后倒并没有真的遇上,后来战火燎原,家破人亡,直至今日,深陷营围,骑虎难下,却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么个说大不小的永硕城里相遇,那日,她问,这些年来过的好不好这样客套的话都不想问问她,怎会不想问?只是如今的境地,这样简单的寒暄也是不被允许的。
车子开着开着不觉间到了东镇街上,一眼就见着了那日苏零落口中所说的水韵洋服店,邱世诚下车走进店里,前厅并没有人,想必应该都在里屋吃年夜饭吧。他正打量陈设在店里的那些布匹,里屋有人走出来问道:“先生,要做衣裳?”
他本想否认,仔细想了想,却点头说道:“是的。”
“先生是要自己穿还是给别人做?”
“给别人做。”
“那请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想要什么样的花色?”
“是女的,花色?”他沉吟片刻,面前的布匹翻来翻去似乎都没有配她的花色,他不觉皱眉,蔡老板看出了他的心思,默不作声走到后头又拿了一批上好的绫罗绸缎给他挑,宝蓝、鸭青、黛绿、绛紫,最后是一匹银朱绸缎,比朱红稍浅,倒是同她挺称,邱世诚不觉感叹道:“就这匹吧,丹霞皱月雕红玉,香雾凝春剪绛绡,所说之物大致就是这个花色吧?”
蔡天和眉毛一挑,紧跟着问道:“先生何来这么一说?”
“只是想起了一位朋友而已。”
“哦?先生是替这位朋友做衣裳?”
“是的。”
“那先生可有这位朋友的尺寸?”
“尺寸?”这倒是难着了邱世诚,环顾了四周,总算在靠门的一边找到了一位身型大致与那人相似的模特,他笨拙的比划了几下,对蔡天和说道:“就照门口那个裁量吧。”
“好,只是正逢过年,还得有劳先生等上几天,我这店里的学徒这两天都回家过年了,没人帮衬,就请先生过了初五再来取吧。”
邱世诚付了定金后离开了洋服店,蔡天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回味着他那句:丹霞皱月雕红玉,香雾凝春剪绛绡。这分明说的是茶花啊,不会这样巧吧?
一直到车子重新发动,邱世诚才恍觉刚才的行为有些可笑,然而定都定了,他是搁不下这个脸面再去退了,想着,车子沿着东镇街开到了后街,这一带一向安静,没什么人来往,所以一旦发生什么事,却也尤为引人注意。
前方一间民舍的门开了,有个戴着狗皮帽裹着棉大衣的人从里面走出来,看身型应该是个男人,紧接着又有个身型较瘦的高个儿小伙子走出来,似乎是送客,那人打过招呼后便走了。隔的远,又是晚上,邱世诚只是借着邻舍的灯光,根本看不清人的模样,他开车远远的跟着那人,岂不料跟到路口那人就拐进了一家铺子,等他停好车,走下来跟上去,才发现那间铺子已经打烊,关了门。正欲走,一抬头正好看见铺子上方的牌匾:钱记包子铺。
这让邱世诚莫名的觉得有些蹊跷,他再沿着方才那人的路返回后街,走着走着,他越发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些熟悉,终于明白过来,刚刚那人出来的地方正是上次他从永江边跟着的那辆黄包车后来所停的地方,同一间民舍,他站在围墙外仔细观察这间民舍,与周围的房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何两次都会这般巧,再联想到路口那家包子铺,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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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停,苏零落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转身对叶嘉良说道:“进去坐坐吧,今儿是除夕,好歹喝口茶再走,刘妈本来还等你一块吃饭呢。”
叶嘉良不推辞,下了车随她进去,这出出进进看起来真像是一对夫妻,刘妈也是笑着说道:“你看你们俩个,多登对啊,我啊就盼着这仗赶快打完,你们俩……”
苏零落被说的不好意思起来,急急的打断:“刘妈,你说到哪里去了……”
叶嘉良看起来心情颇好,含笑打量苏零落,他知道她在逃避什么。
“行行行,我不说我不说,我给你们热宵夜去,留给你们俩自个儿说。”
刘妈一走,客厅的气氛显的十分尴尬,苏零落低着头,但她知道叶嘉良的眼睛一直在看她,毫不避讳、明目张胆的瞧她,这让她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正想起身上楼,就被对面的人抢先拉住胳膊:“又想逃?”
她突然想起那晚在墙外,邱世诚也是这样拉住她的胳膊,苏零落有些晃神,下意识回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叶嘉良继续不依不饶的问。
她不知如何作答,壮了胆子抬了眼跟他对视。
“每次说到这些你总是想跑,今天被我逮住,想跑,门儿都没有!”叶嘉良趁着酒兴,亦是壮了胆打算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苏零落这下总算能肯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无论她怎么逃避都不成,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那你想怎样?”她好声好气的说话,这语气仿佛是在他那后劲十足的酒兴里又多掺了一味俏皮与无奈。
“苏零落,你非得我……”叶嘉良突然有些羞赧,怎么说也是永硕城堂堂的大司令,儿女情长起来竟是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思及此,他索性收了话,连说都不说,直接将她拥紧。苏零落的脑子瞬间成了放空状态,她本想好了怎样跟他缓和拖延的措辞,不料他居然会跟她来这样一招。
兴许都是酒精在作祟,最后他说:“今晚,我留下来吧。”她并没有拒绝。
深夜,她口渴,起身喝水,行至客厅看见和衣躺在沙发上的他,裹着厚棉被,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看上去似乎还是很冷,她又折回卧房取了一床被子出来替他盖上,却不料惊醒了他。
叶嘉良的睡眠一向很浅,可能是长期身在军营,身负重任又警惕危险的缘故,夜里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苏零落半蹲在他面前,头发散着披在肩上,看上去有些乱,她只是定定的望着他,他起身取过盖在身上的外套替她披上,责怪道:“穿这么点,回头又要着凉了。”
她摇摇头靠上他的肩膀,他顺势揽过问道:“睡不着?”
她不作声,良久才说道:“明天我想跟刘妈一起去趟靖柏山。”
“去做什么?”
“去寒云寺祈福。”
“出什么事了?”
“没有。”苏零落心底泛起万千波澜,然而她无法解释,只是轻声说:“希望来年我们都能平平安安。”
数十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般绵密的拥抱,苏零落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深夜里,有股气流回温,暖意悄然来临,她预感到这一来恐怕便是一生,然而她更明白,不管她怎么逃避怎么阻挡怎么狠心都无法欺瞒自己,想要他平平安安的活在这个世上。
仿佛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十几二十年,战火并未拉开,号角亦不曾吹响,这客厅兴许是百乐门里最豪华的舞池,一曲舞毕,情不自禁、礼貌谦和的亲吻,然而,这不是事实的真相,她遇上他时,已是炮火纷飞、战号嘹亮的年代,无论是曾经走过的路、饮过的水,跨过的坎还是流过的泪,都是枪林弹雨留下的痕迹,他们是生死之交,是并肩战友,不会有猜忌更不用提怀疑,是可以为了对方对整个世界杀伐征讨的人,这一点好像从来不曾变过。
黎明之前,往往都是最黑暗的时刻,我不知道黎明会不会到来,我只知道明天并不是新的开始,旧战还在继续,光明还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