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是一阵喧哗,曹仁、于禁、乐进三人率兵赶到,收复各县的事情很顺利,现在豫州六郡颍川、汝南、沛国、梁国、陈国、鲁国都已经安定下来。曹操眯着眼睛捋髯道:“三位,你们克服豫州诸县,哪里的城池最为稳固未遭侵害呢?”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于禁上前一步道:“回禀将军,颍川许县最为稳固。”
许县!既在中原,可避河北锋芒,又离洛阳不远,此真天意啊……曹操微微一笑:“既然许县稳固,我看那些归附的黄巾家眷以及仲康你们的家属,就暂且迁居此处吧。”
“遵命!”许褚说罢,已经站到曹操身后,与典韦一左一右。
曹操又想起一件事,转身看着妹夫任峻:“伯达,既然豫州六郡已经安定,有劳你把各地粮秣也转移到许县吧。”
任峻虽在军中,但从不打仗,专管曹营的粮草事宜。粮乃军之本,曹操实际上是把大军的命脉交给自己妹夫把持。任峻既是豫州人,又是曹操近亲,自然了解把根基自兖州转移豫州的计划,他起身缓缓道:“末将自当效劳,不过运粮之事尽量要快,若有耽搁恐怕节外生枝。”他说话很隐晦,节外生枝既是指袁术轻兵来截,更是映射兖州人可能会反对,“所以我想请将军准我向元让借两个人用。”
“哦?”夏侯惇一笑,“伯达要谁只管说,就是调我听用,在下也必当尽命。”
“不敢不敢。”任峻羞赧道,“可否将你营中枣祗、韩浩借与我用,若是我们三人各督两郡转运之事,可减时大半。”
任峻挑这两个人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枣祗乃豫州颍川人,曾在陈宫叛乱时救过夏侯惇一命,是曹家亲信死党;韩浩韩元嗣乃河内人士,自袁术帐下投靠过来的。用这两个人管粮,皆与兖州人靠不上关系。
夏侯惇笑道:“这有何难,且叫他们归你调遣便是。”
“好,你们三人去办吧。”说罢曹操又叹息一声,“昨晚一战,烧了葛陂的存粮,实在是可惜了……”
许褚俯在他耳边道:“那些粮我没烧。”
“什么?!”曹操眼睛一亮,“昨夜那把火……”
许褚憨笑道:“刘辟想用硫黄引火之物害我,我烧的是那些东西,怕火势不大又搭进去五条船。”
“哈哈哈……把那里的粮食一并运到许县吧。”曹操大笑不已,许褚粗中有细,比之典韦更胜一筹。
夏侯惇又插口道:“将军,您猜猜昨晚谁斩杀敌人最多?”
曹操扫了一眼夏侯渊:“必定又是妙才。”
夏侯渊摇摇头。
“那是子廉?”
曹洪也摇头,苦笑道:“惜乎此人不在咱们帐中。”
竟然是那位王子服……曹操颇感意外,似有所感悟,环视帐中文武:“天下大义何等凛然?诸君想一想,不论是王子还是百姓,不论是豫州人还是兖州人,只要为了天下苍生,结为兄弟同生共死又有何不可呢?可见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当因私利而废公义。”这话暗含说教,意味深长。
“诺!”帐中所有人都躬身施礼表示赞同,答应的声音很齐。
这会儿再懵懂的人也渐渐参悟到,自兖州转移豫州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
天子归京
就在曹操忙着安定豫州的时候,皇帝刘协也在群臣的拱卫下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汉都洛阳。重返旧都,并没有给他带来欢喜,而是更添几分惆怅。
洛阳再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都市了。雄伟的南北二宫、巍峨的白虎阙、满藏历代典籍的东观、繁华的金市、高贵的名堂都随着董卓那把火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焦土、瓦砾和荆棘。大司马张杨为了让皇帝有个下榻之处,在南宫旧址勉强修建了一座正殿,但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他竟然堂而皇之给这座宫殿起名叫“杨安殿”。
虎落平阳遭犬欺,皇帝刘协只能在这块匾额之下苦苦隐忍,连皇后和贵人也别无他处安置。而公卿大臣的境况还不如在安邑的时候。安邑小县毕竟还有几处房舍给公侯老臣,可到了洛阳连这样的条件都没有,河南千里之内不闻鸡犬,完全就是一片荒凉死地,一粒粮食都没有。洛阳除了背负着大汉都城的虚名,已经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了。
刘协稳坐杨安殿上,听着侍中种辑冗长的禀报。白波一派与西凉旧将的矛盾终究无法缓和,韩暹领兵突袭董承一部,董承兵败跑到野王县去找张杨,接着又拉拢杨奉与匈奴,他们几家要联合起来跟韩暹玩命。这些情况虽然很要紧,但刘协听着总是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跃过种辑的头顶,扫向大殿外长满蒿草的宫院,所思所想皆是父皇刘宏生前的穷奢极欲,宠信宦官、征讨鲜卑、暴虐百姓、滥建园囿、禁锢忠良……现在他却要为父亲的无道而承担痛苦、偿还罪过,这或许就是祖宗造孽报应儿孙吧!
侍中种辑跪在殿上虽没有抬头,但也感觉到皇上走神了,他不好出言提醒,便停住话语,低头抠着砖缝。
过了良久,刘协才发现种辑不再说话了,清了清喉咙道:“种爱卿,你别说了,速速退下吧。”
“呃?”种辑不禁抬了一下眼皮,随即又低下来,“韩暹无故攻伐董承之事,陛下以为……”
“朕管不了。”刘协颤动着嘴唇,不厌其烦地扬了扬手,“朕谁都管不了……韩暹、董承,还有杨奉、张杨,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朕累了。”
“可是陛下毕竟唤董承为舅,他还是董贵人的父亲啊!”种辑口不择言,急切地提醒道。
刘协理都不理他,缓缓起身;有虎贲郎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宦官被何进的人杀绝了,宫女被董卓、李傕抢光了,侍御史被西凉兵杀散了,现在随身侍驾的差事就得虎贲郎干了。刘协任他搀扶着回转后殿,快走到影壁时,忽然停住脚步喃喃道:“种爱卿,你与董承是同乡好友,所以刚才的禀报一味偏向他,朕说的对吗?”
种辑没想到十六岁的小皇帝竟扔出这么句话来,吓得身子一矬,低着头不敢再言语。好半天没有动静,他才战战兢兢抬起眼皮观望,皇帝早已经走了……
刘协走到后殿幔帐处,对搀扶的虎贲郎道:“你给我退下,没事别进来。”
“这……”虎贲郎似乎有些为难。
刘协冷笑道:“回去告诉你真正的主子韩暹,皇上现在老老实实的,不会插手他们的事情……滚!”见那虎贲郎哆哆嗦嗦走了,刘协提了口气,这才迈步走进幔帐。
辅国将军伏完、侍中杨琦、太仆韩融已经等候很久了,他们是扮作皇后的从人偷偷入宫的,一见皇帝回转赶紧起身下拜。
“几位老臣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刘协摆摆手,颇为随意地坐到他们中间,“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君臣之礼了?我大汉朝就剩下你们这几位忠良了。”这话既是褒奖又透着心酸,与他十六岁的年龄颇为不符,谁都没有吱声答复。
侍中杨琦乃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族人,孝安帝朝老太尉杨震的曾孙,当朝太尉杨彪族兄。在长安的时候,是他说动李傕部将宋晔反水,才为刘协东归创造了条件。也因为此举,刘协视他为绝对心腹。
太仆韩融是极有威望的老臣,当初他与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一同安抚关东,其他四人尽被袁术、王匡杀害,只有他凭借素有的威望幸免于难。逃得一命的他没有避难他方,而是心甘情愿回到皇帝身边共担风险,因此他也受到了刘协信任。至于辅国将军伏完,他是皇后之父,乃当朝国丈,自然被刘协倚重。东海伏氏从不干预政争,号称“伏不斗”,可是目前这种状况,伏完也不得不站在朝堂之上了。但他当的这个辅国将军只是个虚衔,手下不过是百余名杂役,几无战斗力可言,只能在危难之际充当皇上的肉盾。
杨琦捧着一卷表章递到皇帝面前:“这是曹操写的,已经是第三次让封了,看来费亭侯这个爵位他是执意不要了。”
刘协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
不悟陛下乃寻臣祖父厕豫功臣,克定寇逆,援立孝顺皇帝。谓操不忘,获封茅土。圣恩明发,远念桑梓。日以臣为忠孝之苗,不复量臣材之丰否。既勉袭爵邑,忝厥祖考,复宠上将斧钺之任,兼领大州万里之宪。内比鼎臣,外参二伯,身荷兼绂之荣,本枝赖无穷之祚也。昔大彭辅殷,昆吾翼夏,功成事就,乃备爵锡。臣束脩无称,统御无绩,比荷殊宠,策命褒绩,未盈一时,三命交至。双金重紫,显以方任。虽不识义,庶知所尤。
“不要就不要吧,反正都是杨奉一厢情愿。他已经占了豫兖二州,哪里在乎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侯位!”刘协把表章一扔,“韩暹与董承究竟怎么回事?”他并非不关心董承安危,实在是宫中各派的耳目都有,无法在前面与种辑畅所欲言,还得扮出申斥的态度给人看。
韩融叹息道:“韩暹私自提拔白波部下染指禁军,董将军出面制止。韩暹领兵趁夜攻伐董将军营寨,董将军败走野王,又致书杨奉与匈奴,约定合力攻打韩暹。”
刘协连连摇头:“我这个舅舅倒是有保驾之心,但是全然不懂隐忍之道。这样硬拼怎么能成就大事呢?韩暹、杨奉是两条狼,张杨是烂泥敷不上墙,匈奴更指望不上,咱们得想办法脱身才是啊。”
韩融又补充道:“听说董将军已致书曹操,让他也来洛阳打韩暹。曹孟德这个人,咱们似乎可以倚重。”
刘协身子一颤,又抓起那份表章仔细观瞧:“功成事就,乃备爵锡……此人志量倒不小啊!曹操平过黄巾、讨过董卓,倒是比杨奉、韩暹他们成事一些,但这个人……”他不禁想到曹操屠戮徐州的恶举,还是摇了摇头,“只怕能成事的人对朕的威胁更大。”
伏完插嘴道:“不论是福是祸,皇上只能试着用一用曹操。”
刘协一阵苦笑:国丈说话太委婉,现在不是朕试着用一用曹操,恐怕是人家曹操要试着利用朕吧?可除了曹操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河北袁绍嘛,最近刚刚擅自任命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打得北海相孔融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昔日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是指望不上了。淮南袁术嘛,最希望朕死的人就是他,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益州的刘焉已经死了,如今他儿子刘璋是第二代土皇帝,位子比朕还安稳呢!荆州刘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去襄阳必要经过曹操之地……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剩下曹操这一个人选,刘协叹息一声,突然自御衣下摆扯了一块锦缎。
“陛下,您这是……”
刘协拿过笔来:“朕要招吕布领兵前来护驾。”
“吕布?!”三位老臣皆感意外。
刘协奋笔疾书,喃喃道:“吕奉先毕竟有刺董卓之功,而且他与曹操有争夺兖州之仇,他们二人不和。”
“那陛下为何还要让他来?”韩融颇为不解。
刘协空洞的眼中突然冒出一阵光芒:“就因为他们不和,才叫他来制约曹操。一个人不好控制,两个人就好多了。”说话间这份短暂的密诏已经写完,刘协把它交到杨琦手中,“杨爱卿,此事交与你办,想办法找人把它送出去。”
“这……”杨琦面有难色:吕布乃曹操手下败将,还敢不敢再与曹操争斗呢?即便他敢,如今在徐州与刘备、袁术三家互相牵制,即便他想来,又能够顺利抽身吗?
刘协自然明白这些,他捏了捏杨琦冰冷的手:“朕知道吕布未必能来……但现在朕只能随着曹操而动。河南千里荒芜难以立锥,只有先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才能谋划以后的事情。依靠曹操又不让他专权,就只能找一个人与他在朝里斗下去,朕才可以从中渔利复兴汉室!”说着他直勾勾瞧着杨琦,“朕虽是天子,却不能决定天命,只能尽人事而已……”
与天子四目相对,是大大的失礼,但杨琦这会儿已经顾不了礼法了。他望着清秀忧郁的刘协,心头似刀割一般:如今这个皇上何尝不是明主?当初在三辅,被李傕逼得自身难保还挂念着赈济灾民……有才有德有情有度,惜乎就是没有一统天下之福……才十六岁就遭了这么多罪……先帝爷,你可真是造孽啊!
杨琦不由得老泪纵横,伏完递给他一条绢帕擦拭眼泪。韩融却颇为忧虑地问道:“若是吕布来不了呢?”
“那就把这份密诏烧了,忘掉今天朕说的话!”刘协清癯的脸上泛起一阵氤氲。
三位老臣尽皆默然:这件事无论成功与否,绝对不能让即将进京的曹操知道。万一走漏了消息,不但我们三条老命保不住,连皇上都要难以自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