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装修考究的餐厅。桌上摆着的都是家常吃不到的精致菜肴。菜一道一道热腾腾地上，但母子之间的冷静客气让沈梦君整颗心都凉下来。
“妈，你要注意身体。”
“你跟杨琴也是。”
“妈，来多吃点肉。”
“老年人了，要吃得清淡点。你们多吃。”
“等孩子他妈身体好点了，我就去接你……”
“先别说这些了。以后前进和欣然你们要好好照顾。”
家庭聚餐不咸不淡地进行完毕。在餐厅门口，沈梦君忽然提出来想去李大海家坐坐，让项国斌带着孩子先回家。
拗不过，项国斌只好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远去。
沈梦君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这个城市终究变了好多。虽然是个古老的城市，但用出来的形容词都是“新鲜”“活力”“年轻”……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年轻女孩儿噘着粉嫩鲜艳的红嘴唇，眼睛闪闪亮亮。有这样的一张脸，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轻易就变得美好了吧？
沈梦君在想象中把那张脸换成了自己，结果连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是灾难。
她刚才在餐厅没有动筷子，现在终于觉得有些饿了。拐进某条许久没来的小巷子，点了一碗一直爱吃的老字号牛肉面。
她已经很久没来了。放在往常，她绝对做不出这样正餐不吃又跑出来花钱的事情。但是，一想到可能会在养老院里度过余生，沈梦君什么都释怀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吃到这家的牛肉面了。
被形容得温暖美好的养老院在沈梦君看来就是一座监牢。只要进去，自由地逛街买菜打牌吵架都成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她无法开口对儿子说“不”。
吃完面，沈梦君照例夸张地笑着跟老板说：“你家的面啊，跟我一样，几十年不变，都是一个劲头！改天我让我家儿子在大学里给你们做做宣传！他可是名牌大学的知名教授呢！”
沈梦君从面店出来，再从巷子里拐出来，回到大路上。
她愣住了。
这么熟悉的路怎么可能走错？
但面前的霓虹招牌她的确从来都没有见过。“青春照相馆”几个字在夜色里闪闪烁烁，散发着些许神秘的气息。
这块招牌以一种难以言明的方式俘获了她。如果青春真的能像照相一样咔嚓一声就被永远留住，那该有多好啊！
沈梦君朝那家照相馆走去。
也是时候该拍一张像样点的照片了，灵堂里用得着。头顶着“青春”两个字做成的招牌，沈梦君心里想着的却是这样的事情。
走进照相馆，沈梦君感到更奇怪了。这样气派的地方，装修得也古香古色、下了一番功夫，但整间店里却没有员工。只有摄影师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摆弄擦拭着自己的相机。看到沈梦君走进来，他也并没有热情地笑脸迎客，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你来啦！”
仿佛他早已预料到，并且等待了沈梦君多时一样。
沈梦君不知道该怎样回话，只是唉唉两声。她看着相馆里四处挂着的老明星照片，一边走近摄影师一边问：“我说你这小伙子啊，还挺怀旧的嘛！不过，怎么没看到邓丽君的照片呢？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她了！”靠近了，看到摄影师的脸，沈梦君顿时又住嘴了。她觉得那句“小伙子”喊得不太合适。
摄影师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他的皮肤光滑细嫩没有皱纹，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刻满了岁月和沧桑。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没有一丝白发，但却老派地梳成背头，油光水滑一丝不苟。他有一张年轻人的脸，但他却仿佛根本并不生活在这个年代。
沈梦君不觉得他真的是个“小伙子”。
现在的整容技术也太发达了吧！她细细端详着摄影师的脸，在心里这样赞叹道。
摄影师没有在意沈梦君肆无忌惮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那么，请问你想要拍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呢？”
“灵堂上用的！你可得把我拍好看点。到最后，所有人心里的我，大概就是那张照片上的样子了吧！”
“为什么忽然会想到这件事呢？”摄影师像是忽然对沈梦君更感兴趣了。
“也不由得我不想了，时候到了嘛！”沈梦君说着，忽然就真的哀伤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是个积极乐观的人啊。那时候，我奶奶总是跟我说，所有的困难都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什么都会过去。只要你开开心心闭着眼睛往前走，那么苦难就伤害不到你。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完全不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劝自己积极乐观向前看，经受过的苦难，终究会在身上留下痕迹。到我现在这个年纪，就算想要回到最初的心态，积极乐观向前看，前面也是清清楚楚看得到头了。留给我展望的未来就那么一点，又怎么能不想想身后事呢？”
“唔……”摄影师想了想，“那如果能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呢？”
“再来一次啊……”沈梦君陷入了沉思，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唔……”摄影师想了想，“那如果能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呢？”
“再来一次啊……”沈梦君陷入了沉思，“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因为我懂得什么是牺牲。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放弃、愿意付出。但是现在想想，其实放弃并不是勇敢。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的话，也许我会更勇敢，有勇气为自己活一次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
摄影师盯着沈梦君，许久。他神秘一笑：“好，那我一定给你拍一张最好的照片。但是你先等等，我要换一个相机。”
他走进里屋，端出了一个台老式相机。
沈梦君坐在背景墙前面，看着相机镜头，按照摄影师的指示轻轻微笑着。
“看着我的镜头，笑一笑。想一想你最美的时候。”
“最美的时候？我最美的时候，我自己都错过了……”
咔嚓。
2
沈梦君一边挂上孙子项前进的电话，一边追赶着已经开动的公交车。
项前进在电话里约她出来吃夜宵。他说舍不得奶奶走，有些话想要单独跟她讲。沈梦君一听到宝贝孙子这样讲，整颗心都要融化了。她赶忙出发，想要赶最近的一班公交飞到孙子面前。
她挎着小包包，拿着小花伞，飞快地在街道上狂奔着，一边跑一边敲打着公交车厢。她心里有些惊喜又有些疑惑：国斌新买给我的钙片看来挺有用的啊，才吃了几天这腿脚就利落多了。
公交车停下来，沈梦君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去，瞪了一眼公交车司机：“赶着去投胎哪？比我还要急哪？”
司机刚想要争辩几句，沈梦君把公交卡一刷，机器报出“老年卡”三个字。
司机满脸奇怪地瞪着沈梦君，想要说什么。沈梦君以为司机看不惯老年人享受福利，于是更狠地瞪了司机一眼。
司机不想惹麻烦，别过头去，开走汽车。
也许是这一脚油门带着怒气，汽车启动时的强大惯性让沈梦君一个踉跄跌在一个男孩子怀里。
那男孩正在座位上玩着某款热门的手机游戏，眼看分数就要破掉纪录，却被沈梦君坏了好事。于是也不顾沈梦君的连声道歉，张口就是：“你他妈没长眼睛啊？”
话已经出口，这才看到撞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什么人。当下想要把话收回去，却无能为力，只能愣在当场。
沈梦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居然敢用脏话骂一个能够做他奶奶的老年人？
这个社会真的是太沦落了。不好好教育一下他哪对得起党和人民啊。
沈梦君瞪着他：“你说什么？！”
男孩眨眨眼睛，装模作样地揉着自己的肩膀说：“你撞得我这么痛，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啊？”他的语气掌握得恰到好处，责难与撒娇一半一半。
“你什么意思啊你？想讹我啊你？这倒还新鲜了，我没讹你，你倒先下手为强了啊？”
“能遇见就是缘分啊！就让我讹你一下咯，你害得我游戏没法儿通关，亲我一下作为补偿怎么样？”男孩说着，上下打量着沈梦君，眼神在她胸口徘徊。
沈梦君怒极反笑：“亲一下啊？好啊，你把脸凑过来。”
男孩沾沾自喜，立马听话地把脸凑过去。
啪。
沈梦君结结实实一个耳光打在男孩脸上。他捂着火辣辣的脸，呆住了。
沈梦君还不肯罢休，一把拧住男孩的耳朵，把他从座椅上揪了起来。
“小兔崽子，连奶奶都不放过啊？你在家就这么跟你奶奶说话的啊？”
车内众人都兴冲冲地看热闹，指指点点。
“你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纪了……”沈梦君揪着男孩的耳朵，指着车窗上两人的倒影让他看。
然后，她自己愣住了。
车窗上映出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轻男孩的脸。那年轻女孩的样貌，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揪着男孩子的手还没有松开，另一只手也举起来，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脸，想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二十岁……？”男孩忽然说道。
“啊——！”沈梦君猛地爆出一声尖叫。
公交车上的人齐刷刷都盯着沈梦君，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男孩以为自己的回答让沈梦君不满意，于是又改口说：“十九岁……？”
“停车！”沈梦君再也无暇顾及这个不懂礼貌的小男孩，冲向司机，一声怒吼。
“想想最美的时候”“再来一次的机会”，摄影师所说的一切都成真了，那个照相馆一定有问题。
沈梦君冲下车，向反方向狂奔。
今晚的夜色神秘又暧昧。
3
在同一块地界打了好几个转，沈梦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大的一个照相馆，怎么能在顷刻之间就完全消失了呢？这难道不是只有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吗？沈梦君忍不住怀疑自己撞鬼了。恐怕是哪个冤死的艳鬼想要借助自己的身体还魂然后报复寻仇什么的。
这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她终于下定决心，迈开脚步。
她已经盯着那块“性用合作社”的牌子很久了，一样的霓虹闪烁，店铺却完全变了样沈梦君很确信自己的记忆。刚才的确就是从这里出来，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到了公交车站。这么简单的路线她不可能记错。
顾不上路人奇怪的眼神，沈梦君走进了那家成人用品商店。
她的年纪，女人该经历的一切都经历过了，但是看着柜台上、橱窗里各种赤裸裸的模型工具，还是害羞得不敢抬脸去看。
“那个……老板……请问……这里……”
“对啦，这里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没有错啦！”老板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想要什么，直说就好了啦，这里没有别人，不用害羞的啦！”
“我是想问，刚才这里不是照相馆吗？到哪里去了啊……”
“照相馆？”老板眼睛转了转，“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姑娘。你是想找个兼职什么的是吧？我懂我都懂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呀！没问题的，我这里可是有很多经纪人的联系方式的！不过嘛，你要先穿上我这店里的内衣，拍几张样片，这样我才好给人家推荐你呀！你都懂的吧……”
沈梦君叹了口气：“你看我几岁？”她知道从这个老板身上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继续纠缠下去也不过是对牛弹琴。于是打断他，抱着一线希望问出这样一句话。
“几岁……？”老板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她，“你不会……未成年吧？那我可……”
门被甩上。
沈梦君走出了这间成人用品商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