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暗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流窜,似要穿透苍穹,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珑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内并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那老者再次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皆作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那老者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缓了一缓,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将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将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不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众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随着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纤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于无形中迫人之心,于无声中慑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道:“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终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恰逢洛王生辰,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遂留洛王住在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私闯重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凤后所言,却亦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将凰族放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