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玉枕,烟罗帐,夕阳光暖,自层层繁复的黄绫宫帷缝隙间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浅影覆上且兰凝脂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温软的红唇,鸾被锦衾之下伊人静静沉睡,神情安然若梦。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绦微微一晃,随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颜,良久,一丝轻叹,低低飘落。
是谁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谁的气息温雅如春,是谁一笑间月朗风清,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母亲……”唇畔一声模糊的呢喃,似是梦呓,随着眉宇间细微的蹙痕,且兰秀眸微张,突如其来的光亮落上眉眼,心头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整块白玉制成的圆形凤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钩微垂,上方杏色轻纱绡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着饰以鸾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在轻袅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谧。
隔着垂帘重重,玲珑窗格间透出幽静的光线。且兰发觉身上的战袍已被换成了洁白柔软的丝衣,下意识伸手一摸,腕上月华石却赫然仍在。她微微拧了眉,环目四顾,起身步下凤榻。
地面玉石异常温热,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肤,且兰抬手拂开水晶帘,赤足踏着斜阳宁静的光影向外走去。木兰清香缈缈,大殿深处隐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转过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间浴室,温泉水暖,不知从何而来,淙淙流淌过玉石浅阶,更衬得四周静极。
偌大的空间里似只有这水声,只有她一人,且兰在池畔驻足,只觉这里静得令人不安,正要转身,心中忽觉异样!
这念头甫动,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扬,头不回,腰不折,修长白衣如云出岫,划过水雾异香,直袭身后之人。
只听呀的一声轻呼,眼角一片衣影闪过,来人侧身疾退,堪堪避开一掌。
且兰掌下落空,却不停顿,纤手如刃斜切对方手臂,同时看清来人是名年轻女子。
眼见掌风袭来,那女子被迫应招,手腕一翻,素衣底处叩指如兰,拂向且兰手心。
双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劲似有似无,微微一漾,两人错手而过,且兰衣袖轻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头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侧步时纤腰急拧,人便像附在那飘舞的长袖之上,滴溜溜连转数周,却不料且兰左手衣袖飞扬,势挟劲风,已扑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点,腰身轻折,竟在那柔软的长袖之上微微借力,一个翻身脱出双袖夹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顺势俯身,急道:“公主请住手!”
且兰见她手中托着个翡翠玉盘,内中盛一袭雪丝冰蚕锦,点缀一支精美雅致的冰玉木兰簪,整整齐齐分毫不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身法!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身碧衣罗衫,眉清目秀,看去温柔可亲,听这问话,在暮色的光影里抬头盈盈一笑,“些许微末功夫,公主过誉了,离司不过是主上身边的医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且兰眼角一挑,扫过已逐渐没入幽暗的大殿,“这里是王城?”
离司点头道:“公主现在是在长明宫兰台,这兰台建在温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这里为公主备了兰池香汤。”她起身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是主上亲自替公主挑选的衣饰,让我送来,顺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
她声音清甜婉转,带着股温软动人的味道,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敌人,却偏偏不会生厌,且兰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淡声道:“我要见他。”
离司将四面宫灯逐一点亮,含笑道:“主上正在隔壁漓汶殿,两宫间有飞桥复道相连,隔得很近,公主沐浴更衣之后,我便带公主前去。”
水雾氤氲满兰池,飞花漂转轻漾,异香浮动。且兰缓缓沉入水中,长发缭绕,如丝如幕,一袭墨华浓婉,随池中微赤的灯影脉脉流漾于雾光水波之上,恍惚间,如一匹丝绸泛染了血色,浮沉,纠缠,欲将人深深包围。她静静闭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头,兵锋铁蹄,刀光剑影,逐渐化作三年前九夷族国都城破的一幕。
杀戮与血光织就的记忆,已隔了近千个日夜,却每逢闭目都会异常清晰地浮现眼前,焦石断木,满目疮痍,遍地的尸体支离破碎,一道道缺口恰似残碎断裂的城墙,宣告着无数生命惨烈的终结。
血如河,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浓烟下,山风中,弥漫而来血腥的味道、浓烈的杀气,挥之不去的厮杀声与族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是刻骨铭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兰忽地睁开眼睛,眼底一丝锋利的光芒令水雾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没有任何一刻,她离自己的仇人这样近!
离司的声音自屏风外响起,且兰目光透出寒意,徐徐自水中起身,晶莹的水滴滑落玉雕般的肌肤,于茜纱灯下坠落无声。
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
四周流水响声淋漓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
离司在殿前止步,只剩且兰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继续向前行去。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人一步步前行。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曼妙的身姿忽如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