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予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峡谷环抱在群山中央,深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一片无垠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
苏陵带马上前,“主上,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之快,令人仿佛突然身陷千军万马之中,似闻万象齐喉,重石坠落,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震动不已。
循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只觉心神激荡。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上,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苏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若走丢了怎么办?”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自来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其实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们看。”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苏陵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众人一路随奔马疾驰,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了下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泻,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
苏陵策马靠近,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不能威胁帝都,还望公主能够谅解。”
且兰不想他如此坦率,微微一怔,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且兰和族人会毕生铭记。”
苏陵微笑道:“古将军的军队就驻扎在谷外不远处,公主是否要与他们会合?”
且兰思量片刻,抬眸问道:“公子与东帝不辞千里来到洗马谷,应该不仅仅是送我与族人会合这么简单吧?”
苏陵点头道:“主上亲临昔国,自然是有重要的打算,对于九夷族来说,前面之路也有无数种可能,不过要与族人留在此地,抑或是其他,公主可以自行决定。”
且兰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望向山野间那幅悠然明美的画面,笑容之中,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其实根本别无选择,对吗?”
苏陵道:“公主若是选择留下,我会以昔国储君的身份保证,九夷族在昔国领土中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且兰微一带马,回头笑道:“公子美意,且兰铭感在心,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族人,让他们不再为仇恨拼杀,也不再流血牺牲,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是我的责任!”
女子温柔而坚决的话语,如同阳光划过天际,映得苏陵眼中蓦然一亮,且兰却已纵马向前,奔向不远处辽阔的草原。
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亲身带过兵的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从容答道:“五十万。”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复,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
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上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上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了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时间还来得及,带你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应该又研究出不少好东西。”
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
子昊负手举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冶庐多年来一直由她主持。”
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有传人。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她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真真便是一个笑话。”
她转身,面对这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复,又突然将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眸中,深深映出他不变的笑容。
子昊微微抬了抬眸,却没有回答她。有些话,根本无从说起,原本也不必多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并不强大的九夷族,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最后却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一个承诺。
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
几人正说话间,几匹快马自谷口驰入,一路深入,瞬间近前。未等马停,当先一个黑衣女子已经飞身而下,远远便传来轻快的笑声,“十娘见过主上!主上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也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若知道主上今日便到,我们昨天便进谷来了!”
这女子似比且兰大上几岁,五官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爽朗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便有着引人的美丽。她身后几人皆是一色玄衣劲装,以她马首为瞻,一一趋前行礼,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向十娘,唇畔有着愉悦的笑容,“十娘的性子还是这么急,刚说我们去冶庐看你,你就先来了。”
十娘抬头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上去那里干吗?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上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
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东帝起居,主仆感情甚笃,因此说话并不像别人那般敬畏小心,顿时笑道:“主上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上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十娘道:“主上已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先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上,这本秘录说什么也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上!若能取回《冶子秘录》,十娘敢给主上立下军令状,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不由失笑,“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眉眼略扬,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人说宝剑赠佳人,浮翾剑自是要配且兰公主这样的美人才好。不过主上不会不知道,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吧!”
她促狭的笑容令得且兰微微一怔,转头正遇上子昊温润的目光。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炫目的色泽微微浮动,仿佛秋色下潋滟荡漾的湖水。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一种出其不意的温暖自他的微笑中轻轻蔓延,动人心肠,且兰突然被那目光摄住,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不由双颊微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于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着相了。”
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目光却在且兰身上微微一停,最终却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