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当Glico和木章提到枪时,直觉便告诉我,事情会像脱轨的过山车一样失控,尽管那只是网购的仿真玩具。可我还是参加了这场行动,不是为了科学,不是为了纳税人,更不是为了见鬼的正义感。原因很简单,行动是我发起的,我是个靠谱的人,仅此而已。
我买的单,可谁他妈规定发起人要买单的?
我们大概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缩在肯德基的角落里,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打着歪歪扭扭的领带,像三个业绩不佳的保险销售员,作简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自我介绍,研究大厦草图,对表,讨论流程,对行动成功的定义达成共识。点餐时,木章显然有些紧张,他要了一份麦乐鸡,而Glico则颇为老练地用全家桶搪塞了过去。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们会在下午5点30分到达银科大厦15层,按响全球科技有限公司(没错,这就是他们的全称,十足皮包公司)的门铃,漂亮的前台小姐会带我们进入王经理的办公室,因为我们以某大型房地产集团的名义,事先预约了谈一笔价值千万的大买卖。根据Glico的情报,5点半后,公司基本没什么人,实际上,作为一家刚进驻本地市场的分支机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人,但却谈下不少大生意。
进入办公室后,礼节性地握手寒暄,然后以三足鼎立之势包围王经理,他会掏出名片,而我们会掏出手枪。王经理会脸色苍白地跌坐在电脑椅上,由健硕的Glico将他五花大绑,木章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DV,我们所要的,只是他亲口承认一个事实,即,所谓的摩尔探测器不过是骗人的狗屎。
然后,我们便会成为英雄,受到媒体的追捧,数以亿计的购置资金会被清查,社会大众离科学又近了一步,谎言又少了一个。
“也许,我们会被抓起来,我是说也许,我们会被追杀……”Glico突然紧张起来,盯着黑色西服下的白球鞋,喃喃自语。
我怒视这个比我高出半头的大男孩,“想想你的狗,我说,它叫什么来着,无敌?”
“伍迪。”
“随便啦,想想它是怎么死的,你还为它哭过,对吧。”
Glico头埋得更低了,木章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像个冷静的得力干将,除了那微微抖动的裤腿。
事情缘起于一桩事先张扬的瓦斯泄漏事件,警方和消防队同时接报到达现场,消防队坚持按照常规程序进行检查,而警方却建议启动新装备的摩尔探测器,探测器显示结果为没有泄露,于是派出几名警员进入现场勘察,消防队员出于谨慎,征用了路人Glico嗅觉敏锐的拉布拉多作为先遣部队。不幸的是,三分钟后静电火花引爆了积聚的瓦斯,造成两死三伤的惨剧,其中包括了无辜的小狗伍迪。
当然,这不会出现在晚间新闻或者警方通报中。除了当事人,也许只有极少数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能够拼凑出真相,可他们的手已经被红包砸得拿不动笔,于是只好在酒余饭后通过八卦吹牛表演一下所谓新闻从业人员的良知,而这其中,就有那么一个是我旧日的同事兼老友。
幸好我们还有互联网。我找到了一个论坛,其中几个ID对于讨论这起事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我分享了小道消息,并邀请他们进行线下的“活动策划”。于是,我认识了Glico和木章,一个说话完全不过脑子,一个八杆子轧不出一个屁。
但至少他们靠谱,在这点上我识英雄重英雄。
叮。电梯停在了15层。
这间公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普通,钢化玻璃门,白色前台,蓝色背景墙上几个电脑字,连前台都长得那么普通,一点也配不上他们“划时代的神奇科技”。我按响了门铃,前台小姐似乎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她瞄了我们一眼,十分自然地举起一张白纸,打印着巴掌大的“保险”两个黑体字,上面用红笔划了一个粗重的“X”。
我们尴尬地对看了一眼,shit,早叫你们穿商务休闲装了,还黑西服配白球鞋,一看就是脑门没长好的学生。
我赶紧陪上笑脸,摆摆手,又举起手里那个Lenova笔记本包,显示我的商务人士身份。
门终于开了,我们报上名号,前台小姐哦了一声,脸上一副早不来晚不来的表情,把我们引到一扇门前,门上也并没有任何铭牌。她先敲门通报了一声,然后让我们进去,临了还说了声,王经理那我先走了哈。
一切进展顺利,看来我们所要对付的只剩下一个人。
我们进了门,王经理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作欢迎状,我们顿时被震住了。
这哥们没两米也得有个一米九八,宽厚的身板把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屋里突然暗了下来,看不清他背光的面孔,只是感觉他在笑,很瘆人的那种笑。我在心里暗暗把Glico的个头和他进行了比较,胜算不大。啪。屋里灯亮了,那站着的并不是我脑海里的王经理,我的意思是,那张脸,无论如何,你都没法把它和一个中国人联系起来,但也说不好到底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光头扰乱了我的判断。
你们好。他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问好,甚至有点标准得过头了,不带一点口音,他伸出大手,脸带微笑,等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握住那只厚实有力的手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会被随时拎起来,甩到墙上的毛绒玩具,所有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
“我是陈必安,银帝集团物业管理公司的副总,这两位是小高和小张,我的助理。”我看着Glico和木章那僵硬的脸动了一动,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抽搐。
“陈总真是年轻有为,我是王守仁,这是我来中国之前刚起的名字,很高兴认识您,请坐。”他掏出名片来与我交换,该死,怎么忘了这一步,我只好推托名片用完了还没印出来。
“那您的中文说得可真地道。”我琢磨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小高,小张,你们也找张椅子坐下吧,那边有饮水机,自便。”王经理招呼道,这老外还挺懂人情世故的。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在“不客气”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这是约定的暗号,听到这里,Glico和木章应该拔出手枪,一左一右瞄准王经理,然后开始正式的谈判。半天没动静,我回头一看,这俩无脑儿正那抢着接水喝呢。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第一步踏空,只好见机行事,先赶着驴子往下走了。
“贵公司对我们的产品感兴趣?”
“是。我看过不少报道,贵公司的摩尔探测器在协助警方查找毒品及易燃易爆物品方面,成果不凡,特别是在奥运会安保项目中立下赫赫战功。我们公司最近有些麻烦,嗯,你应该听说过,现在市道不好,房价一直在跌,有些业主威胁如果不补偿就会采取过激行动,所以……我们打算每个子公司都配上一台,只不过……”
王经理嘴角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弧度。
“……每台三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你知道我们上市公司,财务审计很严格的,要先经过董事会批准,我也派手下研究过贵公司网站资料,可实在,搞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原理,我们老板学理工出身的,为人做事严谨苛刻,顺便说一句,你们网站上好像有些拼写错误……”
“算不上错误,只是你们还没习惯这种用法而已。”王守仁在电脑键盘上快速地敲打了几下。“我不得不说,您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虽然之前我们在亚洲市场表现不俗,但因为资源有限,一直没有设置相应的分支机构来提供售前售后服务,这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但现在,我们相当重视这一块的开发及维护,在中东、远东市场趋向饱和的情况下,亚洲是我们下一个重点,所以,我被派来,解决您的问题。”
他活像个自动应答机,对着屏幕念出不痛不痒的台词。
“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坦白说,我也看到一些负面的评论,把摩尔探测器跟中国传统迷信的‘碟仙’、‘笔仙’相提并论,你知道,对于一家科技公司来说,这可是很严重的侮辱。”
王经理并没有答话,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两个黑家伙。我对这玩意的外形并不陌生,像随身听的那个是主机,使用时挂在腰间,有一根线连接到酷似旧款大哥大的手柄,手柄一端伸出半米长的金属指针,可左右自由移动。据说,它的探测半径超过100米,可穿越墙壁、集装箱乃至冰层,准确定位数十种爆炸物、毒品乃至人体,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不需要任何电源,仅靠使用者行走时产生的“人体静电”即可工作。
窗外天色渐暗,夕照从高楼的玻璃幕墙上缓缓流过,泛着怪异的金属光泽。
“摩尔探测器的基本工作原理是:分子共振、人体静电和超低频传导技术……”王经理右手握着手柄,金属指针在空气中轻轻摆动,慢条斯理,但又毋庸置疑地说,“……每种物质都有其特定的分子结构,就好比人类的DNA一样,这就意味着几乎所有的物质都有其本身的‘特征’。摩尔探测器就是根据物质的分子结构,赋予它一个‘特征’,并且将这些‘特征’固化到主机的记忆卡中。这样,它即可对附近区域中所有具有类似‘特征’的物质进行定位。”
跟网站上的狗屁简介一字不差,只要上过基础物理课的人都可以轻松挑出一堆硬伤,我必须主动出击了。
“桑迪亚国家实验室那份报告您怎么看,双盲测试的结果并不比随机选择的强,这是否说明……”
“这说明,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打断了我的话,似乎有点儿走神。
“嗯?”
“在哥白尼、达尔文、爱因斯坦或者埃弗略特的时代,人们发出同样的疑问,对于新生事物,保守主义是安全的,一种基于已知世界的思维定势,父亲告诉我,科学发展史难道不就是一段段试错的历史。时间将会证明一切。”
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雄辩家。我只好祭出杀手锏。
“那么您怎么看待前不久那起瓦斯爆炸事件?”
王经理的微笑渐渐凝固了。
“他们选错了人。”
“什么?”身后传出一声刺响,Glico或者木章,某张椅子按耐不住,在地板上狠狠刮了一下。
“他们没有选择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你知道,这也是我们售后服务的重要内容之一,教您怎么挑选正确的使用者,以及如何正确使用这一高科技产品……”
“别扯淡了!”
是Glico的声音,他腾地站了起来,演员上场了。“什么狗屁高科技,全是骗人的,那垃圾告诉警察那里没有瓦斯泄漏,是安全的,消防队员不放心,征用了我的伍迪,结果,它刚一进去……”
听起来还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王经理仍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气魄,“如果那些警察接受我们的培训,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盯着墙上缺乏设计感的时钟,是时候了。
“小高,小张,给他点颜色瞧瞧。”
一把乌黑的枪管对准了王守仁。是Glico。木章只是把手放在口袋里,身体僵硬。
王守仁笑了,说,别冲动,小伙子,我干这行够久了,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木章,快把DV拿出来!”Glico颤着嗓子吼了一句,“今儿个要让你原形毕露。”
木章白了他一眼,显然对Glico暴露自己名号表示不满,尽管那只是个ID,就像Glico只是一个饼干牌子一样。他摸出DV,打开,走到王守仁的写字台前,开始像个专业摄像师那样,摆弄着各种角度。
我把身子凑近,用低得像耳语的声音说,承认这是一个骗局,或者,让身上多几个窟窿,你挑。
王经理笑了,也放低了身子,盯着我,说,又或者,一些能堵住你们嘴巴,或者枪眼的东西,比如,钞票。
我僵住了,视线定在那块鹅卵石雕成的烟灰缸上。
他看透了我,他知道我的真实用意,不是为了科学,不是为了纳税人,更不是为了见鬼的正义感。撺掇两个论坛上的热血青年当枪使,完全是为了敲上一笔竹杠,好还上拆东墙补西墙的信用卡债。对于一个已经失业三个月年过三十的IT民工,科学和正义感都比不上钞票好使,尤其在还不上房贷银行逼着收债的时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后没有一个挥舞着皮鞭的女人。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带起电脑椅转了四分之一圈,很轻快的样子,然后,拿起那个大哥大似的黑疙瘩。
“现在,由我为大家演示这台摩尔探测器的神奇功效。我们要找的东西是,打个比方,枪。”
Glico的手哆嗦了一下,这小子的心理素质真不过硬,但出乎意料的是,木章也顿在那里。
“当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水平还停留在混沌时期,这种技术就已经存在了。据说是源自上古文明的知识,农夫们从地里挖出镌刻着古怪符号的金属器皿,学者经过数个世代的解读,了解到粗略的实施方法,却无法明其究竟,只好提出物质会寻找同类的物质,并与其结合的理论……”
王守仁轻描淡写地讲解着历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双眼盯着我们,瞳仁的颜色有些奇怪,是一种近乎于褐的金色。金属指针随着他的左手在空气中游走着,微微摇摆,经过绷紧的Glico跟前时,没有反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力地指向虚空。
“……国家广泛推广这项技术,发展经济,建设城市,人们感激并视之为神的恩赐。在仅仅寻找矿藏和水源的时代,摩尔探测器,我们姑且仍然这样叫它,事实上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它有着千奇百怪的叫法,它的准确率相当地高,人们被灌输以固有的概念,这技术就是为了解决这些核心问题而存在的……”
被看穿了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超过我们原先所能设想到的所有可能性,那就是,摩尔探测器竟然他妈的是真的。
而我们并没有B计划。
王守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但摩尔探测器不是Google。
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话背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