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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詩卷第一(3)

此詩后妃所自作,故無贊美之詞。然于此可以見其已貴而能勤,已富而能儉,已長而敬不弛于師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德之厚而人所難也。《小序》以為后妃之本,庶幾近之。張南軒曰:「后妃之貴,亦必立師傅以訓之。法家拂士,非惟人主不可一日無,后妃亦然也。周自后稷,以農為務,歷世相傳,其君子則重稼穡之事,其室家則重織紝之勤,相與服習其艱難,咏歌其勞苦,此實王業之根本也。夫治常生于敬畏,而亂常起于驕肆,使為國者每念稼穡之勞,而其后妃又不忘織紝之事,則心之不存者寡矣。此心常存,則驕矜放恣,何自而生?故誦『服之無斁』之章,則知周公之所以興;誦『休其蠶織』之章,則知周之所以衰。」輔氏曰:「勤儉孝敬,固婦人之懿德,又能不以勢之貴富,時之久遠,而有所變遷焉,則尤見其德厚有常,而人所難及也。」愚按:后妃之富貴而勤儉者,二章可見也;長嫁而孝敬者,三章可見也。

《序》:「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

此詩之《序》,首尾皆是,但其所謂「在父母家」者一句為未安。蓋若謂未嫁之時,即詩中不應遽以歸寧父母為言,況未嫁之時,自當服勤女功,不足稱述以為盛美。若謂歸寧之時,即詩中先言刈葛,而後言歸寧,亦不相合。且不常為之于平居之日,而暫為之於歸寧之時,亦豈所謂庸行之謹哉!《序》之淺拙,大率類此。

采采卷上聲耳,不盈頃音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叶户郎反。

賦也。采采,非一采也。卷耳,枲音洗耳,葉如鼠耳,叢生如盤。孔氏曰:「亦云胡枲,或曰苓耳,江東呼常枲。葉青白色,似胡荽,白華,細莖,蔓生,可煮為茹。四月中生子,如婦人耳璫,或謂耳璫草[21]。」頃,欹也。筐,竹器。懷,思也。人,蓋謂文王也。寘,舍上聲也。周行,大道也。詩有三「周行」,此及《大東》者,皆道路之道,《鹿鳴》乃道義之道。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託言方采卷耳,未滿頃筐。鄭氏曰:「器之易盈而不盈者,憂思深也。」而心適念其君子,故不能復扶又反采,而寘之大道之旁也。問:「《卷耳》《葛覃》同是賦體,又似畧不同。蓋《葛覃》直敘其所嘗經歷之事,《卷耳》則是託言也。」曰:「安知后妃之不自采卷耳?設使不自經歷,而自言我之所懷者如此,則亦是賦體也。」

陟彼崔徂回反嵬五回反,我馬虺呼回反隤徒回反[22]。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叶胡偎反。

賦也。陟,升也。崔嵬,土山之戴石者。虺隤,馬罷音皮不能升高之病。姑,且也。罍,酒器,刻為雲雷之象,以黄金飾之。孔氏曰:「名罍,取于雲雷故也。言刻畫,則用木矣。」永,長也。此又託言欲登此崔嵬之山,以望所懷之人而往從之,則馬罷病而不能進,于是且酌金罍之酒,而欲其不至于長以為念也。輔氏曰:「姑,且也。維以,欲其也。曰『且』、曰『欲其』,亦可見其託言之意。」

陟彼高岡,我馬玄黄。我姑酌彼兕徐履反觥古横反,叶古黄反,維以不永傷。

賦也。山脊曰岡。玄黄,玄馬而黄,病極而變色也。兕,野牛,一角,青色,重千斤。觥,爵也,以兕角為爵也。

陟彼砠七餘反矣,我馬瘏音塗矣。我僕痡音敷矣,云何吁矣。

賦也。石山戴土曰砠。愚按:《爾雅》:「石山戴土謂崔嵬,土山戴石謂砠。」今《集傳》從毛氏而不從《爾雅》者,豈以其書後出也歟?瘏,馬病不能進也。痡,人病不能行也。吁,憂嘆也。《爾雅》注引此作「盱,張目遠望也」。詳見《何人斯》篇。輔氏曰:「馬病不能進,猶可資于人也,僕病不能行,則斷不能往矣,此亦甚之之辭。至于『云何吁矣』,則憂之極,惟有愁歎而已,非酒可得而解也。」

《卷耳》四章,章四句。

此亦后妃所自作,可以見其貞靜專一之至矣,豈當文王朝會征伐之時,羑音酉里拘幽之日而作歟?然不可考矣。輔氏曰:「先生又嘗曰:『此詩後三章只是承首章之意,欲登高望遠而往從之,則僕馬皆病而不得往,故欲酌酒以自解其憂傷耳,大意與《草蟲》詩相似。』又張平子《四愁詩》云『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兮梁父艱』,亦暗合此意耳。」愚按:后妃託言方采卷耳而適思君子,則遂不能復采;欲望君子而僕馬不前,則且飲酒解憂。可見其心之貞靜而不動于邪,情之專一而不失其常矣。至其自言不永懷傷者,又合所謂「哀而不傷」之意,乃其性情之正,發見于一端者。參之《關雎》首章「樂而不淫」,則又可備見其情性全體也。又按:羑里,先儒以其地在相州鄴都,因羑水得名。昔紂信崇侯虎之譖,囚文王于此,文王因作《拘幽操》。

《序》:「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内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

此詩之《序》,首句得之,餘皆傅會之鑿説。后妃雖知臣下之勤勞而憂之,然曰「嗟我懷人」,則其言親暱,非后妃之所得施于使臣者矣。且首章之「我」獨為后妃,而後章之「我」皆為使臣,首尾衡決不相承應,亦非文字之體也。

南有樛居虯反木,葛藟力轨反纍力追反之。樂音洛只之氏反君子,福履綏之。

興也。南,南山也。木下曲曰樛。藟,葛類。孔氏曰:「一名巨瓜,亦延蔓生。」《本草》注曰:「蔓延木上,葉如葡萄而小,五月開花,七月結實,青黑,微赤,即《詩》云『藟』也。此藤大者盤薄,又名千歲虆。」纍,猶繫也。只,語助辭。君子,自衆妾而指后妃,猶言小君、内子也。夫人稱小君,大夫妻稱内子,妾謂嫡曰女君,則后妃有君子之德,固可以君子目之。問:「君子作后妃,亦無害否?」曰:「以文義推之,不得不作后妃,若作文王,恐大隔越了。某注《詩傳》,蓋皆推尋其脈理,以平易求之,不敢用一毫私意,大抵古人道言語,自是不泥著。」履,禄。綏,安也。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故衆妾樂其德而稱願之曰:南有樛木,則葛藟纍之矣;樂只君子,則福履綏之矣。輔氏曰:「此詩雖是興體,然亦兼比意,與《關雎》同,故鄭氏以為木枝以下垂之故,葛藟得纍而蔓之[23],喻后妃能以惠下逮衆妾,故衆妾得上附而事之也。」呂東萊曰:「后妃如此,樂哉君子,可謂福履綏之矣。」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興也。荒,奄衣檢反也。呂東萊曰:「芘覆也。將,猶扶助也。」

南有樛木,葛藟縈烏營反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興也。縈,旋。成,就也。

《樛木》三章,章四句。輔氏曰:「曰纍,曰荒,曰縈,曰綏,曰將,曰成,亦皆有淺深。纍,繫也。荒,則奄之也。縈、旋,則奄之周也。綏,安也。將,則扶助之也。成,則有終久之意。其美夫人也無夸辭,其禱夫人也無侈説,此又可見衆妾性情之正也。」呂東萊曰:「漢之二趙,隋之獨孤,唐之武后,禍至亡國。《樛木》后妃,詩人安得不深嘉而屢嘆之乎?」

《序》:「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焉。」

此《序》稍平,後不注者放此。

螽音終斯羽,詵詵所巾反兮。宜爾子孫,振振音真兮。

比也。螽斯,蝗屬。問:「螽即是《春秋》所書之螽,切疑『斯』字只是語辭。」曰:「詩中固有以『斯』為語辭者,如『鹿斯之奔』、『湛湛露斯』之類是也,然《七月》詩乃云『斯螽動股』,則恐螽斯是名也。」孔氏曰:「《七月》斯螽,文雖顛倒,其實一也。」《釋文》曰:「郭璞云:『江東呼為虴蜢音窄猛。』」長而青,長角長股,能以股相切作聲,一生九十九子。陳少南曰:「言羽者,螽斯,羽蟲也。《無羊》之詩,羊言角,牛言耳,狀物多如此。」詵詵,和集貌。爾,指螽斯也。振振,盛貌。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后妃不妬忌而子孫衆多,故衆妾以螽斯之羣處上聲和集而子孫衆多比之,言其有是德而宜有是福也。後凡言比者放此。比便是説實事,如「螽斯羽」之句,便是説那人了,下便接「宜爾子孫」,依舊是就螽斯上説,更不用説實事,此所以謂之比。又曰:借螽斯以比后妃之子孫衆多,子孫振振却自是説螽斯之子孫,不是説后妃之子孫也。蓋比詩多不説破這意,然亦有説破者。此前數篇,賦、比、興皆已備矣。自此推之,令篇篇各有著落乃好。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比也。薨薨,羣飛聲。繩繩,不絶貌。

螽斯羽,揖揖側立反兮。宜爾子孫,蟄蟄直立反兮。

比也。揖揖,會聚也。蟄蟄,亦多意。呂與叔曰:「螽斯始化,其羽詵詵然,比次而起;已化則齊飛,薨薨然有聲;既飛復斂羽,揖揖然而聚。歷言衆多之狀,其變如此也。」

《螽斯》三章,章四句。不妬忌是后妃之一節,《關雎》所論却是全體。永嘉鄭氏曰:「婦人之德,莫大于不妬忌。蓋功容可勉,而根于情者,難自克也。」張南軒曰:「后妃多子孫,推本其然,則由不妬忌而已,故繼《樛木》之後。」《考索》李氏曰:「螽斯,蝗蟲之類耳,而乃以喻后妃,疑若不倫。是不然,詩人亦取其合于德如何耳,如雎鳩亦取其德之合也。」愚按:《管蔡世家》云:「武王同母兄弟十人,長伯邑考,次武王發,次管叔鮮,次周公旦,次蔡叔度,次曹叔振鐸,次郕叔武,次霍叔處,次康叔封,次聃季載。」此其多子之驗,誠后妃之德所致也。

《序》:「后妃子孫衆多也。言若螽斯不妬忌,則子孫衆多也。」

螽斯聚處和一而卵育蕃多,故以為不妬忌則子孫衆多之比。序者不達此詩之體,故遂以不妬忌者歸之螽斯,其亦誤矣。

桃之夭夭于驕反,灼灼其華芳無、呼爪二反。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古胡、古牙二反。

興也。桃,木名,華紅,實可食。夭夭,少去聲好之貌。灼灼,華之盛也。木少則華盛。嚴氏曰:「夭夭,以桃言,指桃木也;灼灼,以華言,指桃華也。」之子,是子也,此指嫁者而言也。孔氏曰:「之子,《桃夭》謂嫁者之子,《漢廣》則貞潔之子,《東山》言其妻,《白華》斥幽王,各隨其事而名之。」婦人謂嫁曰歸。《公羊傳》注曰:「婦人生以父母為家,嫁以夫為家,故謂嫁曰歸。」《周禮》:「仲春令去聲會男女[24]。」《媒氏》注曰:「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然則桃之有華,正昏姻之時也。宜者,和順之意。室,謂夫婦所居。家,謂一門之内。文王之化,自家而國,男女以正,婚姻以時,故詩人因所見以起興,而嘆其女子之賢,知其必有以宜其室家也。輔氏曰:「婦人之賢,莫大于宜家。使一家之人相與和順,而無一毫乖戾之心,始可謂之宜矣。」

桃之夭夭,有蕡浮雲反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興也。蕡,實之盛也。嚴氏曰:「蕡,大也。墳為大防,鼖鼓為大鼓。『有頒其首』、『用宏兹賁』,同音之字,皆訓大義。」家室,猶室家也。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側巾反。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興也。蓁蓁,葉之盛也。家人,一家之人也。呂東萊曰:「灼灼其華,因時物以發興,且以比其華色也。既詠其華,又詠其實,又詠其葉,非有他義,蓋反覆歌詠之耳。」

《桃夭》三章,章四句。陳君舉曰:「既曰『宜其室家』,又曰『宜其家人』,則可見男女以正之義也。如父母國人皆賤之,則非所謂宜矣。血氣之使,尤甚于少年,故少艾之女不閑于婦道,輕鋭之士不堅于臣節。」

《序》:「后妃之所致也。不妬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

《序》首句非是。其所謂「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者得之。蓋此以下諸詩,皆言文王風化之盛,由家及國之事,而序者失之,皆以為后妃之所致。既非所以正男女之位,而于此詩又專以為不妬忌之功,則其意愈狹而説愈疏矣。

肅肅兔罝子斜反,又子余反,與夫叶,椓之丁丁陟耕反。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興也。肅肅,整飭貌。罝,罟也。丁丁,椓杙音弋聲也。孔氏:「杙,謂橛也。此『丁丁』連『椓之』,故知椓杙聲。」嚴氏曰:「椓伐杙橛之聲。」許益之曰:「擊橛於地中,張罝其上也。」赳赳,武貌。干,盾唇上聲也。干、城,皆所以扞外而衛内者。化行俗美,賢才衆多,雖罝兔之野人,而其才之可用猶如此,故詩人因其所事以起興而美之,而文王德化之盛,因可見矣。聞橛杙之聲,而視其人甚勇,可為干城者也。田野之人,皆有可用之才,足以見賢才衆多矣。此詩極其尊稱,不過曰「公侯」而已,亦文王未嘗稱王之一驗也。凡《雅》《頌》稱王者,皆追王後所作爾。問:「《兔罝》詩作賦看,得否?」曰:「亦可,但其辭上下相應,恐當為興,然亦是興之賦也。」愚按:此賦其事以起興也。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叶渠之反。

興也。逵,九達之道。孔氏曰:「《釋宫》云:『九達謂之逵。』郭璞云:『四道交出,復有旁通者。』」愚按:中逵,謂九達之道中也。仇,與逑同。匡衡引《關雎》亦作「仇」字。公侯善匹,猶曰聖人之耦,則非特干城而已,歎美之無已也。下章放此。

肅肅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興也。中林,林中。腹心,同心同德之謂,則又非特好仇而已也。呂東萊曰:「曰干城,曰好仇,曰腹心,其詞浸重,亦嘆美無已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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