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戈看看表,举起两根手指。我们静静等着。在这两分钟里我们只是牢牢盯着对方,我一直看着她眼睛里的那抹蓝色,很美——幸好在黑暗又安静的夜,我不可能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而她也回望着我,仿佛我也有值得看的地方一样。
玛戈点点头,我走向扎克,按她说的方法用T恤包住手,俯身飞快地抹掉扎克脸上的脱毛膏。随之被抹掉的是扎克全部的右眉毛。突然他的眼睛睁开了,我正站在扎克头顶,他的右眉毛粘在我T恤上,玛戈闪电一般飞快把被子盖在他脸上,我抬起头,小忍者已经钻出了房间。我全速跟上。扎克在尖叫:“妈妈!爸爸!强盗强盗!”
我想说“我们唯一偷走的是你的眉毛”,但我守口如瓶,冲出窗户。双脚落地时,我差点儿撞在玛戈身上,她正在扎克家的塑胶墙面上喷M。我俩抓起鞋子,拼命冲向汽车。我回头看时,房子里的灯已经亮了,但还没有人出来,证明门把手上的凡士林涂得很成功。等帕森先生(或者太太,看不清楚)拉开起居室窗帘向外看时,我们已经开车逆行冲向普林斯顿街和州际公路。
我大吼:“Yes!老天,太棒了。”
“你看见了没?他那张没有眉毛的脸?他看起来像是永远有点儿疑心,是不是?就好像‘哦?真的?你是说我只有一边眉毛?造谣吧?’我太喜欢让那个浑蛋做选择题了:到底是把左边也剃了,还是在右边画一道?噢,太好玩了。还有他喊妈妈那个样子,哭哭啼啼的小瘪三。”
“等等,为什么你也恨他?”
“我没说我恨他,我说他是个哭哭啼啼的小瘪三。”
我说:“但你一直跟他好像都挺友好的。”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她说:“唔,我跟很多人都挺友好的。”玛戈探身过来,把她的头埋在我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头发散在我脖子周围。她说:“我累了。”
我说:“咖啡因。”她爬到后面,摸出两瓶激浪,我两大口喝掉了一瓶。
她说:“现在我们去海洋世界,第十一件事。”
“什么,我们要玩威鲸闯天关(注:Free Willy,美国电影,讲述十二岁的街童与巨鲸之间的友情。)?”
她说:“不。我们只是要去海洋世界。就是这样。这是唯一一个我还没闯进去过的主题公园。”
我说:“我们不能在海洋世界搞破坏。”我将车靠边停在一家家具店门口空荡荡的停车场上,熄灭了车。
她说:“时间快不够了。”俯身想把车打着。
我把她的手推开。“我们不能在海洋世界搞破坏。”我又说一遍。
“你又来了。”玛戈顿了顿,又打开一瓶威士忌。灯光被瓶子反射到她脸上,有一刹那我看出她在嘲笑自己将要说的话:“我们不是要搞破坏,别以为我们要破坏海洋世界的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夜里免票参观海洋世界。”
8
我说:“首先,我们会被抓住的。”我不肯把车打着,一边列出不打着的原因,一边想她在黑暗中能否看到我的脸。
“当然我们会被抓,那又怎样?”
“是违法的。”
“Q,长远来看,海洋世界会让你有什么麻烦呢?老天,我今晚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不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你能不能闭上嘴巴,冷静下来,别每件事都前怕狼后怕虎的?”她又压低声音,“我说,老天,你有点儿胆子行不行?”
这下我怒了。我猫着腰从安全带底下钻出来,俯身冲她说:“你今晚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几乎是在吼了,她想要我自信?我现在很自信:“是你给我朋友的老爸打电话说她在跟我的男朋友瞎搞,这样就没人知道是我打的电话对吗?今晚你开车带我满世界跑吗?而且不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而是因为我需要人载而你就住隔壁?这就是你今晚为我做的吗?”
她不肯看我,瞪着前方家具店的墙面:“你觉得我需要你载?你觉得我不会给米拉米索吃颗安眠药,然后从父母床下偷出保险箱吗?或者在你睡着后翻进你房间拿你的车钥匙?我不需要你,你这个傻瓜。我选择了你。然后你选择了我。”她转头看向我,“这就像一个誓言,至少就今天一个晚上,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直至黎明将我们分开。”
我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但是,抛开她说的这种团队合作,我觉得自己仍是被迫的,我需要一个说法:“好吧,但如果海洋世界公司或者什么的给杜克大学去信,说名叫昆汀·雅各布森的歹徒和一个眼神狂野的少女在凌晨4点半闯进他们公园,杜克大学会非常恼火,我爸妈也会非常恼火。”
“Q,你会去杜克的,你会是个非常成功的律师,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会结婚,会生小孩,过完你那渺小的一生,然后你会死去,在弥留之际,你在养老院里被自己的胆汁呛到,你会想‘好吧,我浪费了我该死的一生,但至少我和玛戈·罗思·斯皮格曼高三的时候曾经夜闯海洋世界。至少我carpe'd那个diem(注:拉丁语carpe diem,意为seize the day,把握今天,及时行乐。)’。”
“Noctem(注:拉丁语carpe noctem,意为seize the night,把握今夜,及时行乐。)。”我更正她。
“好了好了,你又是语法天王了。你夺回了王位。现在带我去海洋世界吧。”
我们在4号州际公路上沉默地行驶着,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想我们看到穿灰西装的死人那天的情景。也许这就是她选择我的原因。我终于想起她关于死人和身体里的弦的说法——还有关于她自己和身体里的弦的话。
“玛戈。”我打破沉默。
她答:“Q。”
“你说……那人死的时候,你说也许他身体里的弦都断了,刚才你又说起自己,说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几乎笑了起来:“你想得太多了。我并不想让哪个小孩在星期六早晨的杰弗森公园发现我正被一大群苍蝇叮着。”她顿了一下,抛出点睛之语,“我虚荣心太强,接受不了。”
我笑了,放下心,开出州际公路。我们进入国际大道,这里号称世界旅游之都,大道边有一千家商店,都卖同一样东西:狗屎。狗屎的出现形式是贝壳、钥匙圈、玻璃海龟、佛罗里达形冰箱贴、塑料火烈鸟等等,诸如此类。其实国际大道上真有几家店卖如假包换的犰狳屎——4.95美元一袋。
但早晨4:50时,游客都在睡觉。我们开过一家又一家商店,一片又一片停车场,大道上和别处一样死气沉沉。
玛戈说:“海洋世界就在林荫大道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她又爬到车子最里面,在一个类似背包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我打印了所有的卫星地图,画了我们的攻击路线,但是到处都找不着了。算了,就直接开过林荫大道,你左边就是纪念品商店。”
“我左边有大概一万七千家纪念品商店。”
“是,但刚过林荫大道就只有一家。”
果然那里只有一家。我开进空荡荡的停车场,直接停在路灯下,因为国际大道上总有人偷车。虽说只有最受虐狂的偷车贼才会考虑偷克莱斯勒,我仍不敢想象怎样向妈妈解释她的车在上学日的凌晨被盗。
我们靠着车尾站在外面,空气又热又稠,我感觉衣服紧贴在身上。我又一次感到害怕,好像正被看不见的人盯着。夜太黑太漫长,我的腹部因为长时间的恐惧隐隐作痛。玛戈已经找到地图,在街灯下,她被油漆喷蓝的手指沿着我们的路线划着:“我想这个地方有道栅栏。”她指着我们刚穿过林荫大道时遇到的一段木墙,“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几年前建的,当时有个醉汉夜里进了公园,要和杀人鲸共泳,杀人鲸瞬间就撕碎了他。”
“真的?”
“嗯,如果那家伙喝醉酒都能进去,我们没喝酒肯定也能进去。我们是忍者嘛。”
我说:“唔,也许你是忍者。”
玛戈说:“你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忍者,但我俩都是忍者。”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拉起兜帽,用里面的抽绳系紧。街灯照亮她苍白小脸上的棱角。也许我们都是忍者,但只有她有忍者装备。
她说:“好了。记住地图。”在玛戈设计的半英里路线上,目前最可怕的部分是一条壕沟。海洋世界布局像三角形,其中一条边有马路保护,玛戈认为夜间一般都有人在路上巡逻。第二条边有一个湖泊保护,湖泊至少方圆一英里。第三条边有一道排水沟,从地图上看大概有两条车道宽。而在佛罗里达,哪里有近湖的水沟,哪里就有鳄鱼。
玛戈抓住我双肩,让我面对着她:“我们有可能会被抓住,要是被抓了,就让我一个人说话。你只需要看起来很可爱,就是那种无辜和自信奇异混合的感觉。这样我们就会没事的。”
我锁好车,拍平乱糟糟的头发,低声说:“我是忍者。”我没想让玛戈听见,但她叫了起来:“你当然是!现在我们走。”
我们跑步横穿国际大道,在浓密的橡树和高高的灌木丛中蹒跚前进。我有点儿担心毒叶藤,但忍者不应该管什么毒叶藤。我向前伸着双臂开路,拨开石楠和灌木,向壕沟走去。终于大树都不见了,眼前是片开阔的平地,可以看见林荫大道就在右边,壕沟在正前方。如果路上有车,车里的人就会看见我们。但路上没车。我俩一起从灌木丛中跑出,然后急转弯跑向林荫大道。玛戈说:“跑,跑!”我冲过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虽然路上空空荡荡,但横穿那么宽的公路仍有种兴奋和犯错的感觉。
冲过去后,我们在林荫大道一边齐膝深的草里蹲下。玛戈指指长在海洋世界无边无际的大停车场和壕沟黑色水面之间的一排树。我们沿着树跑了一分钟,玛戈在背后抓住我的衣服,轻声说:“现在跳到沟里。”
我说:“女士优先。”
她答:“不,你先。”
我忍住不去想鳄鱼和恶心的水藻,冲刺,起跳,我尽量往远处跳,最后落入齐腰深的水里,抬高腿涉水而行。水恶臭难闻,像黏液一样附在皮肤上。幸好腰以上是干的,或者说在玛戈跳进来之前还是干的,她溅起的水淋得我浑身透湿。我转身把水泼到她身上,她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忍者不泼忍者。”玛戈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