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在晚风中释放着自己的孩子,无数只虫子在草丛中鸣叫,村南头的河里传来了哗哗的声音,老人说那是凄厉的女鬼在嚎叫,我则认为那是美丽的小河妖在洗澡,如今我已经长大,在这个夜晚蒲公英不再释放自己的孩子,虫子也改变了原来的音调,我来到南河,寂然无声,回首,是万家灯火。
村前任支书老董离开村后又给村里留下了一段传言,他结合几个实例证明了村子的东北角最先萧条衰落,经常家破人亡,荒草森森,不是神秘车祸,就是离奇病人等,但也可能飞黄腾达走入城市。他从东北角离开到县城买了房子后就私下跟村里亲朋好友说不要住村东北角,农村血缘关系盘根错节,很快所有人都私下知道了,许多人事不关己一谈而过不是特别相信,顺子他妈却深信这了,顺子与我同岁,小时候常在一块玩儿,在东北角的几家就数他家最信这个,所以她更希望顺子考上大学,把家搬离农村,经过她持续简单朴实的炒作之后,顺子曾经一时代表了全村所有人的希望。
我天天自信满满,认为好好学习那课本的话,上个本科没有问题,但唯有坐在老师的目光下才更有效果。高考就要到了,有位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有某些不能说明的原因来商量与我换位,我稍做推辞后便答应了。
零三年阴历三月十七,我坐到第一排,同桌是冬辉,后排是蒙和雪莹,再后排是桦楠和三牛,他们的学习成绩都比我好,特别是桦楠和蒙。桦楠的家在天中城,是个很开朗的男孩子,和班里的每一个同学都说过话;蒙家与桦楠家是邻居,蒙却是个内向的女孩,我只见她和桦楠一个男生说过话,就连女生也是常跟固定的要好的几个玩儿。
就在那个晚自习,班主任向我坐的位置走来,我以为是要问我为什么私自换位,快走到时,冬辉还轻轻地碰碰我,意思让我注意了,我仍默默地低着头看书,我心里是想该毕业了,不至于还这么计较吧。
班主任一直走到第三排,敲敲桦楠的桌子,然后转过身把桦楠领到教室外面。
王老师站在走廊里问桦楠:“你和七班的那个女生什么关系?”。他用了‘那个女生’其实他也知道名字,他却不好意思说。
略过一会儿,桦楠说:“这个,你不是知道吗?”
又略过一会儿,王老师说:“今天是四月十八号,马上就要高考,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弃吧,我是为你们好。”
“啊?两年了,说放就放啊,叫你说,人是有感情的呀,你让我耍人家呀?”显然在刚才王老师的沉默中,桦楠已做足了思想准备。
王老师一脸诚恳地思索着,原来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谈话,后来总结一句:“不管怎么说吧,不管怎样,你不要耽误学习,你的成绩不错,学习是大事,进班去吧。”
王老师离开后,我忽然想到今天换位也没跟原同桌说清楚,就跟他传张纸条吧,却又不能跟他解释这事,想到不解释会比解释好些,就写道:
杨明:
在前排的学习气氛就是浓些,只是彼此说话的机会少了,希望你祝愿我能像你一样在今年考上好大学。
梦秋雁
我把这绕口令似的纸条折好后,在外面写道“杨明收”准备往后传,班里传纸条都像驿站似的一人一人传,也有例外碰见两人不说话的,才空递。我想我传给蒙时,是否给她说话呢?她会理我这一套吗?如果不说吧,不太礼貌,如果说吧,她不爱说话,若是不理我,又多没意思。
犹豫了两分钟,我猛地转过身,把纸条扔在蒙的桌子上,说一句:“帮我传一下,好吗?”
此时她正在用心做题,猛然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却不能再说些什么,她就没理我,把纸条传给身后的桦楠,返回身继续做题。
我忽然觉得什么好熟悉。
我们天中二高每年分一次班,上学期刚分到我们这个六个班时,我就搬到外面租房子住,房子租在学校西边一处破落的贫民区,三十元一间,这儿原是县城中间的一个小村庄,现每户人家又盖了大大小小的窝棚,狭小的道路上到处都有洗衣的水迹和牙膏沫子还有便迹。
有一天早晨,红彤彤的阳光照在马路上,到处还是一种清凉的气息,我来上课时在马路对面发现一个女孩,虽然男人走在大街上都爱看美女,但我的目光从未在任何萍水相逢的美女脸上停留超过五秒钟,一般五秒钟我都看完了,十五秒钟我可以把方圆三十米内的美女观察一遍。却在今天,也许因为她看起来太单纯吧,像个纸人,我首次破例看了足有一分钟,直到被她发现。
尽管在马路两旁,我还是感到很无地自容,我想赶快走到拐弯处,就从此谁也见不到谁了。
谁知我们竟然在同一个小路口拐弯,我正在想是选择走快点还是走慢点,前面就出现了交通拥挤,各种早起营生的人挤挤攘攘,在这里,我俩被堵在一块儿。
我看着脚下的几寸土地想:若是刚才她没有发现我,该有多好!我镇定一下勇气,抬起头看看她,她却更害羞,甚至害怕。
就这样堵了一小会儿,我俩越来越不自在,她就开始把对交通的厌烦转移到我身上。
我心想到:这算什么事呀,我又不是存心看你,只不过一时失误而已。
我的两只手没处放,正好怀疑是否衣衫不整,就整整身上的衣服,过后两只手还不知放在哪里,于是就插在兜里,但我随即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又拔出来了。
我又忍不住看她,这次用余光看,还煞有介事装作在看某个不知名的事物。只见她理了理裙子,目光也在故意看向某处,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她微怒的表情似乎更可爱。
交通缓慢移动时,我们都小心地往前走,无奈的默契。我走路本来就难看,这回更造作了,我想她是否在骂我。
走一段路,我们进了同一个校门,我早就该想到,她是我们学校的,只不过今天怎么这么笨。
我们都吃惊的是:我们又走进同一个楼梯,又进了同一个教室,我一边偷偷地看她坐在哪儿,一边低着头走到了后排。
就快一年了,随着全班同学的逐渐熟悉,我在班里也比较沉默,像一条鱼混在鱼群里一样,并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在整个高三,随着我对学习的深入,这件事似乎渐渐地忘了,直到今晚碰到蒙的目光,我才恍然大悟到,有一束的感情涟漪,原来我一直没忘,只是把我的记忆暂且抽出一页,放在一个未来,仿佛类似于小说的伏笔。
第二天早晨在外面吃过煎饼往学校里走时,恰巧遇见蒙也在往学校里来,她在我后面只差十来步,我由于忆起去年往事,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很担心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到位置上去,校园里有两条路,班在东边,我就选择西边的路绕了一圈。我进班时,蒙已在班里认真地学习,我就坐在位子上也用心地学习,从来没这么用心过,总害怕一不用心,就会无聊,就会露出这里那里的毛病来,遭人耻笑。
中午放学后我到保儿的位上,保儿告诉我那天他送茶瓶的经过:保儿一路上在想着怎么责问那店老板把黄酒中掺水,作思索状望向大街,这时一个开三轮的女司机以为保儿要坐车,就奔他开去,保儿拿着茶瓶在前面一挡,就爆炸了,他正准备开口说没关系,那女的看保儿要张口,就抢先大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拿茶瓶往前递,把我吓的。”
保儿连忙向她道歉,并且想见到黄酒老板后也一定要先开口说话。
刚一进门,保儿就说:“你们在黄酒里掺水了。”
那老板先是一楞,又没事地说:“是啊,掺了。”
接下来保儿反而没话可说,老板就问:“瓶呢?”
保儿支吾半天说:“刚才一个拉三轮的,女司机……”
“现在瓶在哪儿?”老板打断问。
“烂了。”保儿说。
结局是保儿赔了十二元的茶瓶钱,除去押金十元,又从兜里掏出两块,店老板告诫保儿说以后千万别买掺水的黄酒。
保儿惋惜他们,并想他们早日重返正途。
这一晚上我坐在月光下洗衣服,把晚自习做的题统统抛到九霄云外,房东是个老妇人,她告诉我不要在院里弄太大声,勉得影响她睡觉。我一边洗着一边看着自己月光下的影子,觉得睡觉真是浪费了这悬浮千年的月华,这时,一只猫无声地翻过院墙。
这一天,早饭后还是在那个地方见了蒙,还是同样的距离,我就想这回硬跟她走到一块儿进班,不绕到西边去了,刚走几步,她却绕过去了。当我进班三、四分钟后她也走进班,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坐到我的后面。
上午每次下课,我都扭过头去看保儿,她也知道我同时也在用余光打量她,只是她再也没有抬头与我对视过。
中午我躺在所租的小屋里睡午觉,一觉醒来感觉一阵失落,世间单调烦躁,又昏昏睡去,反复几次后,就闭着眼在床上想,想到一种蛤蟆生活在沙漠里,一生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沙底下睡觉,只有碰到厄尔尼诺的时候,气候反常下雨了,匆匆爬出来交配、生殖,之后又钻入沙下,等待着下次下雨或者不再醒来。这种蛤蟆像油纸一样地薄,是缺乏营养和钻沙堆的明证。
下午进班时快迟到了,雪莹问:“你今天咋来这么晚?”
我说:“在租的房子里看书。”
她说:“你这几天学习态度大为改善,看得出来。”
“这是我坐前面来的目的。”我笑了笑。
“在哪儿坐不都是一样吗?”她也笑道。
“在前面更能感受老师和同学的目光。”我顺便把头扭大点角度,把蒙也包括在目光之内接着说:“这儿的人比我学习好,我应该多领会领会。”
这时冬辉碰碰我说:“老师来了。”
我转过身来,冬辉小声说:“你真有魅力,以前雪莹常跟桦楠与我说话,看现在多关心你。”
我说:“因为我才来,我这人就这样,起初给人的印象比较好,在后面坐时常跟前面小玉说话,现在坐在她右边,虽然只隔着过道,却很少说话了。”
我就趁老师不注意给小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小玉:
我真不该换位到前边来,实际上只要想学习,坐在哪里都一样。
梦
小玉伸手接过后,给我回了一张:
梦秋雁:
你听过这样一句名言吗?长的赖并不是你的错,但你跑过来吓人就不对。
玉
下午放学后,我与保儿一起到外面一家饭馆吃饭,老板端上饭后,保儿付了账。我劝保儿让他也开始好好学习,现在离高考还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以我们的智力,能投入进去就能胜利。
保儿说这都是家长需要的肯定,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是什么。社会对大学评价好,他们就让上大学,假如社会对大学评价不好,他们则千方百计地避免孩子上大学,尽管大学还是同一个性质。
我力图让保儿明白,我们可以自由地发展,但只有我们上过大学后,社会才给予一个肯定,当然不上大学也一样,可是得到社会这个没用的肯定后,我们发展的空间会更大,基石也更大。
吃过饭准备离开时,老板又问一声:“你们付钱了吗?”
保儿又付了一遍钱,保儿后来说这是给老板自信,很多人都不自信。
保儿决心要做卫道士了,后来我们谁也没说服谁,这是认识以来的首次不快,在上晚自习时,我给保儿写道:
就让我们牺牲这两个月吧,即使你不牺牲,我也正在牺牲,我想最有意义的生活也是牺牲,只是价值不同。
这次我没有让蒙接着往后传,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扬着手,朝后看着保儿,保儿很容易看到了我,我就扔了过去。
雪莹问:“你咋不让人传了?”
“这是加急信件,需空递。”我笑着说。
蒙后面的桦楠看见了,对我说:“我以为你抬起手是要砸蒙呢?”蒙微笑了一下,只有桦楠才会这样说话。
听别人说“非典”快要到天中了,到处都在消毒。四月二十一那天,阴历三月二十,班里传着一份预防非典药方:
太子参15g,苍术10g,霍香10g,大青叶10g,苏叶10g,佩兰10g,二花10g,连尧10g,贯众10g,葛根10g。
就这一张小纸条,也没写怎么服用,雪莹从她们桌子上传到我们桌子上,我与冬辉抄后又往左传去。过了好大一会儿,蒙在后面拿笔碰了我一下,我以为是她又传过来让我们看以防我在非典中死去,我扭回身,她递给我一本同学录。
同学录是桦楠的,我翻看蒙在前一页写的是:
我是一个性格内向且思想复杂的女孩……
我也就顺便略带夸张地写几句,猛然想到如果是蒙的同学录,我该写些什么呢?
我会写你为什么叫蒙呢?其实你留给我的印象就像初生的知了一样清新。
每到暑假,我起得很早去林间捉知了,这时天上没有太阳,只有东方一颗启明星和早已明亮的天空。树上有刚蜕完壳的尚不会飞的知了,就这样我轻轻地把它捧在手中,软软的,嫩嫩的,黄黄的,像捧着天空的星子一样。
在我童年的一个早晨,满地都是露珠,我发现东方一颗星子一闪一闪地在动,我跑去问奶奶,奶奶说那是启明星。
我写过同学录之后,传给冬辉,冬辉写后又传给雪莹,雪莹说她早已写过了,就翻着看别人写的,她看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对蒙说:“你的名字最简洁,一个字就够了。”
我常凝神偷听后面桌子上的说话,每次下课我都有充分的借口扭着头和后面的人说话,而这时经常蒙也抬起头来与雪莹说话,我们的目光没有相碰,却在远处的一点交汇。
中午放学时胡英在窗外喊我,胡英是我们一个村的,现在在九班。本来这学校还有一个我们村的同龄人顺子,我们三人代表着村里梦想一块上学到高中,尤其是顺子,还要带着他娘的任务离开东北角,他却在一年前突然不上了。
胡英来找我,我似乎有预感他要来,又好像不是预感,是冥冥之中觉得这件事好像发生过一遍似的,包括他以下说的话。
“你往家打电话没有,现在咱庄上有没有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