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终究是要离开英子家了。
下午的车,他与英子一大早就去买好了回家的车票。
英子帮小凡提着包,一起来到站台前:“小凡,我不会相信命的,你也不要信,春节过完到福州去,我一定会到福州去的。你一定要等我。”站台前,英子对小凡再三强调:“记住,一定要等我。你也一定要到福州去。”
小凡看着英子那略显憔悴的脸庞,爱怜地点了点头:“好的,咱们福州不见不散。”
英子愁容满面的但还是不忘为小凡打气:“你可不许撒谎,我们还要办培训班,我们还要做装修公司的。”
“傻瓜,我几时骗过你的?”小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英子眼中的泪花,用手轻柔地拭去她眼角上的泪珠,“你看,我是一个信命的人吗?”
“嗯,小凡,我就是爱你,我就是舍不得你走,等春节后你到了福州,咱们就永远不要再分开了。”英子抽泣着,“你要记住,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永远都是。”
“英子……”小凡听得心里一震,手中的包一下滑落在地:“我也爱你。”
他说着,再也顾不得在站台上那些稀少的人影,紧紧地抱着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寒风呼啸,侵人肌肤,但再是寒冷,再是天寒地冻,可又怎能阻止得了两颗年轻而又火热、执著的心?
车开动了,英子跟着火车快步跑着,挥着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小凡,我爱你,我爱你,你一定要在福州等我……”
“我会的,英子,咱们福州,不见不散。”
小凡也向英子挥动着手,看着英子那姣小、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奔跑,终于再也忍不住,一行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方敏在火车站与他分别时,与此时相似的场景,想到这里,他的心,似被千万只虫子在里面吞噬一般,不由得向窗外的英子大声呼叫:
“英子,我也爱你,你也一定要等着我!”
张志伟打电话去店老板家。
只听店老板说方敏是去一个朋友家过春节了。过了春节才回来上班。
张志伟有些纳闷了,方敏有什么朋友?是不是方敏也在厂子里谈恋爱了?怎么一转悠,人就跑到那个朋友家去过春节了?
骆玉红看了张志伟一眼,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她要想谈恋爱还能等到现在吗?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可她始终一门心思喜欢着小凡呢,怎么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啊?”
“可小凡都和英子走了,她还能在那傻等啊,世上有这么痴情的人吗?”
“当然有了!女人都是痴情的,喜欢一个人就在心里藏一辈子的,哪像你们这些臭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骆玉红说着用饭铲照着张志伟的头就要拍。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我是臭男人,我是臭男人。”张志伟嬉皮笑脸地反而凑了上去:“不过,我这臭男人可只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就你小子嘴贫。看在你坦白的份上,就饶你不死。”骆玉红娇嗔着喝骂,心中却很是受用的。
“嘿嘿,我不仅嘴贫,我还油嘴滑舌呢。”张志伟笑着一把拥过她,把嘴凑了上去,一下吻在骆玉红嘴上。
“你,你真是坏死了。”骆玉红嘴上说着,身子却软软地靠在张志伟身上,有口难言。她多想让时间就这样静止,让一切都在此停留,可是,她的家庭责任,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她怎么能忍心父母重病在身而自己去独享幸福?
此时最痛苦的是,她的一切决定都不能对自己心爱的人说,这让玉红压抑得很辛苦,因为她要把最美好的一切留给他,让他成为生命中的永恒,为了家,她必须义无反顾地去做出自我牺牲。
只有钱,才是唯一能挽救她父母生命的东西。可是,凭她现在的工资,那简直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穷苦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命。
所以,骆玉红认命了。
农民工在这个社会所有的现实看来,似乎都应该是天生贱命的。
工地上,那些建筑工付出心血汗水几十年,得到的除了那点可怜的薪水外,还得到了伤残病痛;还得到了白眼与不屑。
装修房子,他们用心血装修好一家又一家,几十年如一日,将城市装扮得更加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他们得到了什么?除那点可怜的薪水外,他们得到的是劳累成疾,是杀伤力巨大的职业病!
工厂里,他们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组装一架又一架的电子玩具产品,得到的是什么?身体质量的下降与患病概率的增加,而那点比装修工、建筑工更加少得可怜的工资也仅能维持日常所需,省吃俭用的一点钱还得寄回老家补贴家用。
中国民工、中国农民,可以说,是整个世界上最懂得感恩、最懂得知足的民工。就算是这样,他们还很感恩国家给他们这么一点看上去是解决生活、解决温饱的一个机会。
当他们看到电视上这个当官的贪了二千万元坐牢,那个贪了一亿元卷钱跑路出了国,也只是无奈地笑着,或是惊讶地张大嘴巴,天呀,哪能弄来那么多钱呀!咋花呀!只会叹自己命不如人。
他们,从来也没想到是什么原因。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关心这些。
他们关心的是,暂住证要是取消就好了;要是工厂一个月能放两天假就好了;工资能稍稍加一点就好了;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在工作之余偶尔消遣一下,或是一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就好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朣朣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寒气未走,春风便至,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了,天还未亮,四下的鞭炮声便清脆地响起,在整个乡村里回荡。有敲锣的,打鼓的,一派欢天喜地的热闹景象。这几年来,随着打工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留下的大部分都是不能出去打工的孩童与一些要照看孩子的老人,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平日里就愈发的显得冷清,也只有在过春节时,大家才从沿海的各个城市回到家里,这个山村方才能显得有一些生气。
中午的团年饭是山区乡村历来流传下来的一个风俗习惯。
小凡家无主妇,就到二叔家一起吃团年饭。大家寒暄着,大家都争着向小凡问起在外面工作的一些事情。
小凡笑着,给在座的叔伯婶娘说:“外面很苦,但与家里相比确实好赚钱一些。”
小凡弟弟比小凡小四岁,听得小凡这样说,忙说:“哥,反正我的成绩不好,我也跟你去打工算了。再这样下去念完初中也没什么意思。”
小凡弟弟长得像极了早逝的妈妈,生就一张漂亮的面孔,椭圆形的脸总是带着天真与坦白的神情,似乎心中没有任何的隐私,乌黑的头发总是被他拨弄得井然有序,两条均匀的长眉像是特意修饰过的,那不经意皱起的眉峰显露出他有自己的爱好与想法并不是别人能够左右的,他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不时流露出的热情很富有感染力。轮廓分明的嘴角总是上翘着,这是一个固执得很彻底的孩子,而又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小青年!所以,小凡从小就极为疼爱自己的这个弟弟,
小凡爱怜地看了看这个可爱而固执的弟弟,未经犹豫道出自己的无奈:“小峰,哥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念好书呢,你还不趁有机会好好念书,将来说什么也上个大学,出来工作都比咱们好找。”
“我的成绩不好,初中念完肯定也是考不上高中的,拿不拿一张毕业证书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现在上到初一初二就不念,出去打工的人多着呢。我们班上的好几个学生初一都没念完就去温州、广州打工了,听说他们有的回来过年了,还赚了些钱回来呢。”
小峰倔犟地说:“今年我们班里的好几个也有我这样的想法,说念完这学期下学期就不念了,我们也一起出去打工。”
“不念书出去打工,那打的都是下贱的工、受气的工,书念多点,找的工作也好些。”小凡想起当初自己找工作的艰辛,在烈日下那个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茫然无助地走在大街上的情形,心里还在直泛酸水,“没知识没文化,我们厂子里来了几个也都这样,字都写不清楚,自然,能找到个岗位就不错了,哪还有机会提升,有知识的人,发展的空间就大一些。”
“我就不明白,多读一年与少读一年有什么区别了。能提升多少知识呢?你怎么不说早出去一年会增长多少知识呢,这些社会经验是你在课堂学得到的吗?”小峰步步紧逼。
“这个……”小凡一时语塞,半晌才缓缓地说:“那你现在这么小,又能出去做什么?现在还在长身子,出去做的那些厂子,好的厂子说你是童工,你也进不去,差一些的厂子就算能进,那也不是人干的活,都是对身体有害的、有毒的厂子。你说你去好好的身子做出病来,能成吗?”
大家都听得沉默不语,好一会儿二叔才开口:“确实是这样,以前我们村里的好几个人出去后,干的不知道是什么活儿,才两三年就病了,后来,厂子里发现他们有病后找借口辞退了他们,才回到村里,去年就死了三四个了。听说是什么职业病,粉尘造成的。”
“对了,前次你们打电话来说,郑伟好像也是得什么病不幸去世了。”
“就是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才去那个石材厂上一年半的班,身子骨就拖垮了。再后来身体不好,不能干活了,就出了厂子,在城里治那儿医药费又太贵了,回来治没多久,也就死了。还有几个人也都差不多是这样子的。要么就是工伤着回来,要么就是身体不好回来了,有两个也就是前几个月死的。”
“你们做的是什么工作,不会对身体有害吧。”小凡爸听得忙关切地问。
“我们进的是钟表厂、塑料厂,好得多,工资虽不太高,但至少对身体没什么害处。你们放心吧,我早知道这个职业病的厉害,我才不会进那种有毒的工厂呢。”小凡笑着说,“爸、二叔、大叔、婶娘,你们都吃菜啊,别光听我说了。”
“嗯,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二叔也听得连声称是,“钱赚不了不要紧的,可千万得自己注意身体。”
“鲜儿从去了青岛,也就没回来过了。”大叔叹了一口气,“这大过节的,她没回家,总感到家里少了什么似的,心里空空的。”
“就是,这丫头也不知在外面是好是坏,就是过得不好也不会和咱说的,怕咱着急担心不是?”婶娘也在一边说着,显得有些落寞的样子。
“我们接到过姐的电话,听她说那边不错啊,她好像说过一年就要结婚了,那姐夫是在那边部队当什么军官的,可能一年后就要转业。”小凡笑着安慰他们,“姐以后生活就安稳了,城市的生活比咱们农村可不知道好多少倍的。大叔婶娘以后可有清福可享了。”
“享什么福啊,这一年一次的春节都懒得回家过了。咱们还能享什么福哦。真个是女大不中留了。”婶娘说着,引发了思念之情,不由得双眼有些湿润起来。
“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你说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的存了点钱,可是这么远,来回一趟车费都要花费好几百,再加上一些人情世故,这来来回回的都要花上一千来块了。”小凡忙解释着,“出去就是为了赚钱,在外吃点辛苦不算什么只要过得安乐些,她心里也会高兴的。”
“是啊,孩子们都在外面受委屈了,都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把你们拖累了,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在外面有多难啊,可回来了还都乐呵呵做给我们看,苦你们自己都咽下了。”婶娘一想到这些孩子在外遭的罪,不由得有些哽咽起来。
“来来来,大叔、婶娘,我陪你们喝一杯。”小凡见状,向小林挤了挤眼,把话题岔开了。
小林木讷地一愣神,立时明白了小凡的意思,也端起酒杯,向大叔敬酒,三叔及在座的婶娘们逐一敬酒。
一圈转完,几杯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正在这时,忽听村口有人远远地在呼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杀人了,孟飞杀人了!孟飞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