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常农调到了文体广电局,在创研室当上了主任。曲天宇当初设想的这个机构,主要就是招揽写作方面的人才,一方面创作,一方面承担局上的一些文字材料。可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席常农却连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他低着头,丧气地对曲天宇说自己迷失了诗的感觉。曲天宇想起在大学时和席常农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的情景,席常农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说:“夜晚啊,才会诞生诗意和诗境,白天写出的东西不是诗,而是白话。”月光流泻在他的身上,像碎银的光。曲天宇知道,他是个夜猫子。规定的熄灯时间到了,他打着手电筒爬在被窝写。白天,除了上课,他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他买了一箱子方便面,饿醒了就用开水泡着吃。很快,他就出了成绩,先是校报,后是省内报纸的文艺副刊,毕业时,他已经显露锋芒,在《诗刊》上发稿了。那时,能够在《诗刊》发表作品的人,几乎都喜欢抬着头,眼睛往天上看。天上晴空万里,白云在飘,阳光灿烂。是啊,成千上万的文科学生,能有多少人进入《诗刊》的圣地呢?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在蓝天白云上飘飞呢?
创研室有三个干部,另外两个是作曲家老曹和剧作家老秦。席常农一进办公室就抽烟。他俩不吸烟,就要打开窗户。席常农怕外面的热气进来不让开,他俩就不高兴。局上分配的文字材料,席常农从不染手,大笔一挥,让他俩去完成。渐渐的,老曹和老秦就对他有了意见。他俩都比席常农年龄大,想你凭什么当这个主任啊,不就是和局长是同学吗。他俩原来一个在剧团,一个在文化馆。都是老资格的人了,在单位就自由惯了,一想到受的这个窝囊气,就想回到原来的单位。两人一起找曲天宇谈了,曲天宇说你们别急,调你们来就是要发挥你们的特长,专心搞你们的创作,尽快拿出成果来。这样吧,我和常农谈谈。另外,那些文字材料创研室就不承担了,你们专心创作就是了。
曲天宇把席常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劝他在办公室少抽点烟。席常农满不在乎地说,我抽我的烟,碍着谁啦?曲天宇不高兴地说你总得讲点公德吧,老胡和老秦受不了你的烟味。“不抽烟,我就没有灵感。”席常农一脸的无奈。一想起在大学时的得意,他现在只有苦笑的份儿了。曲天宇说可以在走廊上、卫生间抽吗,要不到我的办公室来。咱俩互相熏着。“我能整天坐在局长办公室?你还办公不?”席常农毕竟在机关里泡了这么多年,这点规矩还是懂的。“好吧,我在外面抽,抽完了再进去。”他有点不情愿地说。
“还有,文字材料你们创研室就不要弄了。我把这职能交回局办公室。秦老师正在写那个剧本,写完了我准备让剧团排演。这是咱们县第一个自创的剧本,有现代气息。过去剧团老是那几个古典戏,观众厌倦了。”曲天宇说的这个剧本,名叫《秦川情》,取材于曲峪沟里的冯家岭村。村支书王世洪为了改变山村的贫穷面貌,一生没有结婚,为了给村子开矿而累死。他的事迹,引起了省市有关领导和媒体的重视,曾经广为宣传过。
曲天宇接着说:“曹老师想把自己搜集的眉户曲子编个集子,为搜集这些曲子,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录音机,跑遍了全县。三十多年了,不容易啊。他整理的东西,是一笔文化遗产啊。这也是我们县第一本音乐方面的专著。你呢,也该拿出几首像样的诗,上一上省级以上的刊物。你有了成果,不仅是你个人的,我脸上也有光啊,也是咱们县的荣耀啊。”
席常农挠着头发。挠了一阵,他把双手展开在眼前,看见手心的几丝白发,叹息了声,目光闪现出一些迷离,在大学时,他的头发是多黑多齐整啊。都说写诗的人常掉头发,然而他的枕巾上从来就没有过落发。他做的梦都是诗句,醒来后就拿起笔记下那些闪光的句子。而现在,他的梦不是一堵墙,就是一扇关闭着的大门,他在门外孤独地徘徊……他说奇怪了,我怎么就找不到感觉了呢?是不是年龄的原因?曲天宇说不会吧,臧克家八十岁了还出诗集呢。关键是心态啊。顿了会,他又说:“你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一提及自己的婚姻,席常农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又不懂得生活,还会有婚姻吗?他见过无数的女人,可是那个能比得上林潇呢?后来崇拜他、和他生活了半年又分了手的那个小学女教师,虽然也上过大学,但是哪有林潇那样的灵性啊。
二十年前,那篇发表在《诗刊》的名为《会唱歌的辘轳》让席常农成为西京大学的名人。不少人通过曲天宇打听席常农是通过什么途径把那首诗送到编辑手里的。曲天宇当然知道。一个落着雪花的下午,他和席常农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稿件投进了学校的信箱。从此,席常农就不断地接到情书,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西大才女,向他频频发动爱情攻势。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加上出众的才华,让情窦初开的女生视他为心中的白马王子。他的脚下春潮翻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很懂得爱情的技巧,接到情书从不回复,对所有向他主动进攻的女孩,全部采取了冷处理。他充满自信,相信自己心中的天使肯定会像流星一样从天空滑过,他需要做的,就是捕捉流星的影子。
大四的时候,席常农“俘获”了校花林潇的芳心。她也是哲学系的,比他低了一个年级。毕业后,席常农回到了咸余县教育局,林潇毕业后也回到了县图书馆。婚后的日子有过短暂的浪漫。坐在沙发上,夫妻俩躺在床上讨论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叔本华时。常常的情景是,席常农的目光正陶醉在她的笑脸上时,林潇却走过去拉住了窗帘,接下来便开始了销魂的梦境……
诗人是要抽烟的,那样就有了灵感。席常农一天到晚嘴里满是烟味儿。而且,他还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常常忘记刷牙。每次他和林潇接吻时,她都会躲闪着,说他嘴里有烟味儿。两年后,他们有了新居。林潇把家里布置得绿荫婆娑,春意盎然,犹如一座微型花园。渐渐的,林潇的肚子挺起来了。席常农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林潇沐浴后,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听着肚皮下那有力的搏动。可是,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三年,女儿一岁后,林潇终于不堪忍受他的躐塌和懒惰——用她的话说,是对生活极不负责。他懒,常常是林潇把刷牙的缸子和洗脚水端到他面前,他都懒得动手,还说声讨厌,人家正在构思呢。还有,他总是改不了在屋子抽烟的恶习。林潇说女儿还小,你就不能为她的健康考虑?他说我抽烟怎么啦,我和你认识时就抽烟,你干嘛还要跟我结婚?哪有这样不讲理的男人啊,气得林潇躲在厕所里哭,他也不去劝,说女人都是惯出来的,你哭吧。哲学家的泪水啊,一滴千金啊。泪水里有哲学啊,有闪光的思想啊。你哭啊,那我走了。
席常农的躐塌和懒惰,曲天宇是知道的。上大学时,他就不喜欢早晨刷牙,也不喜欢晚上洗脚,有时甚至连吃过饭的碗也懒得洗,说洗什么洗啊,下顿还要吃啊,自己用过的,还怕不干净?
让林潇难以容忍的,还有席常农的大男子作风。回到家里他什么也不做,住旅馆似的。他沉浸在诗人的幻想里,以为生活和诗一样浪漫,然而家里总是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琐碎事,拖地啊,擦家具啊,换煤气啊,买菜啊,洗碗啊,给女儿换洗尿布啊。林潇身子不舒服的时候,这些活都得他来做。他简直无法忍受。常常愣愣地说:“这就是婚姻啊,早知道这样何必结婚呀……围城,围城……”他叹息着。
林潇提出同他分手。当时,她可能只是一时赌气,用离婚来警醒他。可席常农却较真了,半年都没有和林潇同居。他甚至对人说:分手就分手么,谁稀罕谁?离开了她,我就不相信我不会生活?任性的林潇听了这些话,一气之下就把离婚的诉状递到了县法院。真的要离婚,席常农却犹豫了。林潇呢,也曾有过无数次的动摇。她在等待。等待席常农向她认错,改掉他的坏毛病。退一步,即使他只是说说,不去改正,林潇也许心就软了。但是席常农偏不认错。他执拗得像头牛,撞到山墙上也不回头。无奈,林潇只好坚决要求离婚。僵持了两年后,席常农在离婚的判决书上签了字。签字时,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由于曲天宇和席常农既是同乡,又是朋友,林潇在学校时就认识了曲天宇。离婚前夕,她主动找到曲天宇谈过他们的婚姻状况,让曲天宇劝劝席常农改掉坏毛病。她向曲天宇说了席常农的许多细节,譬如他把洗脸的毛巾挂在洗漱间,把擦脚的毛巾挂在卫生间。她不在家时,他总是用洗脸的毛巾给女儿擦脚,用擦脚的毛巾给女儿擦脸。还理直气壮地说:脸未必就比脚干净。她纠正了不知多少次,他就是改不过。还有,他竟然用刷牙的缸子喝水,林潇一纠正,他就说忘了忘了。然而以后,他依然如故。类似的细节还很多,曲天宇都相信,都让他啼笑皆非。不过,他很为难,让席常农这种人改变自己,那比登天还难。但既然是朋友,他就不能不尽一点心。他这样说:“老兄啊,一个人不能只是为自己活着,要有家庭的责任心啊。”席常农一翻白眼说:“你懂得诗人吗?诗人是飞翔的翅膀,怎么能学会地面上的生活呢?”
不会生活,并不影响写诗。席常农的作品频频在国内报刊上露面。在县城里,他是个家喻户晓的名人。一提到诗人,大家都知道是他。于是,他从学校调到了县委政研室。政研室的材料很多。请示、报告、总结、讲话稿、经验材料……连主持会议的领导都要秘书准备主持词。政研室的主任以为会写诗的人必定会写公文。席常农本来就不习惯循规蹈矩的教师生活,早就想从校园逃之夭夭。有人伸来梯子,他何不乐哉?他摇身一变成了县委的干部。席常农憧憬着自己的前程。若干年后,他做了县长、省长、部长、甚至总理时,林潇肯定会后悔莫及,顿足捶胸。她是那么目光短浅啊,竟然那样在乎生活的细节。想想看,有远大前程的人,谁会在意细节呢?
可是,席常农并不适合机关的工作,像一只无意中闯进了蚁窝的蟋蟀,人家都在忙着做窝、采食,它却独出心裁地想唱歌,这取决于它的生活方式和天性。渐渐地,席常农厌恶了枯燥无味的公文。那会儿,曲天宇也到了宣传部。凑巧的是,他俩住在一间宿舍。席常农的毛病仍然改不了,晚上在宿舍里踱步,思考着诗的句子,偶尔,还会伸长臂膀,发出长长的“啊”——让正伏案写作的曲天宇吓一跳。不过,席常农也有可爱之处,每次他们俩约梁平安一同出去吃夜宵,席常农总是抢着掏腰包,即使曲天宇或者梁平安把钱塞在了那个老板的手中,席常农也要夺回来塞给他们。他说,我一个人,工资花不完,你们就不一样了,有老婆孩子,要养家糊口呢。好在不过是几元钱的事情,曲天宇和梁平安也就不与他争来争去了。不过,他俩心里总是内疚,感觉欠了他似的。很快,梁平安就调到了水电局当了副局长。一次吃完夜饭,在回机关的路上,席常农忽然无奈地对曲天宇说,老同学,我写不好行政公文。开中药铺子似的,看见了都想吐。一同走进大院,他又问:县委大楼的墙裙为什么刷成墨绿色?
席常农的抱怨,让曲天宇担心。很快,政研室的主任就对他不满了。他无法改变自己诗的思维方式,写的报告或者总结讲话总是云里雾里的,让主任皱眉。席常农自己也觉得,他越来越消失了自我的本质。他原以为县委大院充满了平等自由,以及平民和忧患意识……他想象中的县委大院应该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家园,能够漂浮起他的灵魂。但是大院里总是漂浮着令他琢磨不定的笑影,还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怪异现象……
不出半年,席常农就从政研室调到了信访局。同为科级单位,可是概念大不一样。他被调动的理由很正常:他需要在实践中锻炼。对席常农的遭遇,曲天宇非常同情。他知道政研室的主任杨悦是梁平安的姐夫,曾劝席常农去找找梁平安。可是,席常农却冷冷一笑:他呀,现在是一身的官气,我瞧不起他。哪怕饿死在街头,我也不会向他伸手!曲天宇对这位老兄的骨气,既敬佩,又有点儿悲哀。
自从曲天宇和席常农谈过话之后,席常农不在办公室抽烟了。常常,他就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透县城来到郊外。在田野里抽烟不会让人指责。他吐着烟雾,晃晃头,想借助田野里的风清洗发昏的大脑。县城的边缘处,农民的房子都被拆掉或者正在拆迁,有的村庄几乎连窝端掉,代之而起的一处处的建筑工地。
——桃花源里可耕田?席常农想到了陶渊明,还有屈原、白居易。就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屈原如果生活在这座小城,能写出《离骚>那样的杰作吗?白居易能在这里遇到那位琵琶女,写出《琵琶行》吗?他总是怀念着一些古旧的东西。比如,有一天,他就对曲天宇说出了他的一个感受: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茅屋”,似乎比我们司空见惯的、火柴盒一般的楼房更有诗的韵味。他的一些想法,曲天宇觉得不无道理。诗人就是诗人,想象总是别致的。
县城郊外的境况,让席常农痛心。于是,他掉转车头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很窄,却生长着树冠很大的古槐。正是夏末,古槐下坐着一位摇蒲扇的老太太,还有一条侧着身睡觉的灰狗。蝉在古槐的高处嘶叫,鸟在树枝间和屋檐下飞窜。鸟巢架在古槐的树枝间,待哺的幼鸟探出头俯视着诗人。席常农在凝神仰视。他觉得这座县城唯一的诗意就是高树上的鸟巢。这样的环境很适合诗人的想象,不过他看见了小巷的很多墙上都写着大大的“拆”字,用黑圈套着。他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个小巷就消失了。于是,他有些伤感。
那天晚上,席常农打通了曲天宇的手机。他说自己现在的心境恐怕无法在机关工作下去了。曲天宇问他,在这个小县城,哪儿有适合你的地方呢?屈原、杜甫能够四处飘荡,你能做到么?席常农迟疑片刻说: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念头。这是我精神里无法突围的小城。虽然,我也羡慕过一些地方,比如江南水乡。但那些地方只是适合我做个参观者。说到底,那不是我精神的殿堂——在这儿,哪怕是一座老房子,一道竹篱笆,一个旧碾盘……他们谈了有半个小时,曲天宇说明天见面谈吧。席常农说好,末尾他又谈了他的一个幻觉:他说自己像一个蝌蚪。童年时他曾将一只死去的蝌蚪撕裂开来在阳光下爆晒。那一刻他甚至有种快感……
第二天,席常农走进曲天宇的办公室。他先是坐着,无所顾忌地吐着烟雾。良久,他才说想到山里转几天,在那儿也许能找到感觉。曲天宇说行啊,想去哪儿?席常农说想去田峪沟,那儿的农家乐不少,吃饭不用发愁。曲天宇问他什么时候去,席常农说我一个人,随时可以动身。说完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