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曲局长吗，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曲天宇接到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文静苑的电话。文静苑原是省文联机关的一个处长，去年到咸余县任县委宣传部长。她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正在攻读博士。在官场，她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背景，父亲是经历了长征的老红军，曾担任过清河省的省委书记。她是中组部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据说，在咸余县任职结束后，她要去省上的某个部门当副厅长。
太阳火球似的悬在空中。没有风，阳光就凝滞在空中。曲天宇走进县委大门时，已经浑身冒汗了。门开着，文静苑正在埋头看一份文件，曲天宇走进门问：“文部长，您找我？”文静苑抬起头，起身给他倒水，“快坐下，凉快凉快。怎么，上任一个多星期了，也不来看看我？”曲天宇在报社时，常来文静苑这儿汇报工作。县报是归宣传部管的。曲天宇笑笑说：“忙得一塌糊涂。我想把整个情况摸清以后，形成一个思路，再来向您汇报。”
“汇报啊？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文静苑在下属面前，一点没有领导的架子。她不同于喜欢对下属发号施令的那种领导。可是即使这样，在咸余县她也很难找到一个能说几句知心话的对象。县委大院里不乏女同志，她们凑在一起时，免不了聊些女人的话题，衣服啊、孩子啊，美容啊，股票啊，旅游啊什么的，她对这些话题没有多少兴趣，可是想和她们融通感情，就想加入进去。可是一看见她，她们就止住了话题，恭敬地叫声文部长。这一叫，就有了距离。她有时皱着眉头，闪出这样的念头：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们啦？
和曲天宇交往了多次，文静苑觉得他是外柔内刚的那种男人。他的每句话，都带着一种幽默，一种智慧。而那种智慧，却又不是故意伪装出来的，这就让她把他放在心上了。能够进入她的内心的男人并不多，曲天宇是为数极少的一个。她觉得，真正的男人不在于他所拥有的金钱、权力，以及力拔山河的气概，而在于内心的意志，那坚如磐石的柔韧。
把茶水杯子递给曲天宇，文静苑问他：“文体局不比报社，感觉咋样？”文静苑的随和，让曲天宇绷紧了好多日子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也幽默地说：“感觉啊，就像上了贼船。”
文静苑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笑了。曲天宇不喜欢那种大眼睛的女人。他觉得，女人的眼睛，应该是一条在山沟里流淌的小溪，清澈而迷离。她笑起来时，嘴角旁呈现出两个对称的酒窝，很迷人。曲天宇的心里，漾过一阵春风。
“是啊，文化、体育、广播电视几个部门，折腾来折腾去，今天合呀，明天分呀，搞得人心惶惶。再加上市场经济对文化单位的冲击，在生存都成了问题的境况下，要发展，要搞活动谈何容易？”文静苑叹了口气。她的忧郁，让曲天宇觉得并不是在逢场作戏。他说自己走了几个单位，目前的现状令人头疼。职工的吃饭问题、领导班子的问题。他想把这些棘手问题解决后，整顿一下干部职工的工作作风，恢复士气，凝聚人心，探索一条新形势下文化事业发展的途径。“我的工作，但还要您这个领导的支持啊。”
文静苑和蔼地说：“别再领导长，领导短了，让我的头皮发麻。以后，跟我一起共事，不要把我看成官，不要跟我说官话，要把我看成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虽然下来挂了个部长的头衔，但我还是想多了解一些基层的真实情况，帮助你们做些实际的工作。要是客套来客套去，就会让我坠入云里雾里。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清。”曲天宇感到，她的想法，倡导的作风，正是自己多年来恪守的理念。
“文化系统的问题不少，有些的确很难解决，这是我亲身体会到的。我也理解史潜局长退二线前的做法。有些事，我就替他挡了。电影公司的那个白志达，在街上拦住我几次，领人在我的办公室坐过多次，告史局长的状，说他不为职工解决问题。我说，现在把这个局长的位子给你，你能打包票解决么？他愣了愣没话说了。我说，解决问题总要有个过程，需要一个时机，你们整天坐在局长、经理的办公室不走，就能解决问题么？后来，我让宣传部的干部把白志达叫来，他谈了自己的经历，我才知道，他原来在四中当过校长，因为那时电影公司效益很好，就千方百计活动过来了。按他的水平，当经理，当局长都没问题。可是那时位子满着，他就下去到张构镇电影院当了院长。现在，一提起那档子事，他就后悔得不得了。要是不离开教育系统，说不定教育局长都当上了，还用得着现在为退休工资犯愁？人哪，要是都能是诸葛亮就好了。说着说着，我们就成了朋友了。人哪，关键在交心。不交心，再好听的话听了也别扭。一旦交了心，即使问题解决不了，也会成为朋友，人家也就会体谅你的难处。史局长，还有电影公司的那个经理，就缺少这样的耐性，更不会和他们推心置腹，所以问题越弄越糟。”
文静苑的这番话，让曲天宇不由得暗自佩服。别看她才三十一岁，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嫩着呢。一个常委级别的宣传部长，能和一个退休职工交朋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到史局长家里去过，聊过这事。史局长年龄到站了，心早就退了，没有心思再管文化局的事情。也是的，到了就换人么。”曲天宇点燃一支烟说。
文静苑接着他的话茬说：“我向县委组织部建议过几次，史局长既然到站了，就赶快找个人替换。组织部总是说，还有几个中层领导也到年龄了，一并上会研究。这一拖，就是半年多。唉，真是的，一家不知一家难啊。”
“这么一拖，就拖出了不少遗留问题。有些事，讲究的是趁热打铁。错过机会了，就难办了。”曲天宇深有感触地说。
“还有好多事呢，就等你来咱们商量了。”文静苑从桌斗里取出一沓信，“这几封，是一些孩子的家长反映的。咱们的文化稽查大队每个月要求每个网吧交所谓的保证金。钱一交就免于检查。即使去检查，也是走走过程。这样一来，网吧就出现了大量的未成年人，有的带包方便面，通宵达旦地泡在网吧，连课也不上了。这样的情况，再也不敢继续下去了。否则，要出大事的。反映信说，县上再不管，他们就给新闻媒体打电话，到省市上访去。”
“有这种事？”曲天宇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气愤地说：“简直是谋财害命！”
“你马上通知稽查队的领导，再不停止这种做法，就地免职！”文静苑斩钉截铁地说。她的脸都有点涨红了。曲天宇有点吃惊。看来，这个表面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女子，发起脾气来也是挺吓人的。可能是烟味的缘故，文静苑皱起眉头，走到窗前打开玻璃。曲天宇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扔掉烟头，茶几上没有烟灰缸，就只好起身把烟头扔在了门后的垃圾桶里。文静苑抱歉地笑了笑，又取出一封信说道：“有个自称是咱们文化系统的人反映说，几个文物保护单位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其中一个还是国家级的。希望能迅速采取措施。文管处的主任知道不知道这事，我还没顾上过问。再说了，我也不能越俎代庖。我给你们的郑副局长打过电话，不知道她把这事给文管处安排了没有？咱们过两天一起检查一下文物安全工作。文物是国家的宝贝，千万不敢出事。”
“还有么？”曲天宇越听脑子越大。上任后，这么多的事儿摆在他面前，纵有三头六臂也一下子解决不完啊。看见他痴呆的样子，文静苑笑了。在她灿烂的笑容面前，曲天宇的自信心又恢复起来。
“还有几封匿名信，是告下属单位领导状的。信上写的，没根没据的，捕风作影。我根本就没在意。你也就不用看了。”文静苑给他的纸杯里又续了些水，坐下说：“你也别太着急，有些事不敢拖，有些事可以缓办。积攒了这么多的问题，需要一件一件的解决。有难处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没办法了，还可以找书记县长。他们总得给我个面子啊。”
文静苑的态度让曲天宇十分感动。他原以为，这个女部长不会给他帮多少忙。现在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个女部长。临出门时，文静苑说道：“给你提个醒啊，我闻不得烟味，以后到我这儿来，把烟瘾过够了再来。”说完，她歉意地笑了笑。
回到办公室，曲天宇就打电话让文化稽查队的队长唐堪林到他办公室来。不到十分钟，唐堪林就到了。他用报纸包着什么东西，顺手放在曲天宇的办公桌上，看样子是两条烟，曲天宇看了眼，皱皱眉没说什么。他让唐堪林汇报文化稽查队的情况和全县文化市场的现状。他说本来要去你们单位的。但是事情太多，走不开，就把你叫来了。
唐堪林一边说，曲天宇一边记录。县文化稽查队有干部八人，一正一副两个队长，一个司机。年龄结构较年轻，都是复转军人，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稽查队管理着全县四十五个舞厅，六十四个录像厅，二十六家网吧，四十三个音像店，三十八家电子游戏厅，十五个业余演出团体。看来，唐堪林对情况很熟悉，不用翻本本，就汇报得很详细。唐堪林汇报完了，曲天宇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才缓缓说道：“文化市场这几年很活跃，这不能说是坏事，但随之而来的是加大了管理工作的难度。这方面，新闻媒体敏感得很。我听说你们对网吧的管理采取收保证金的做法。有没有这回事啊？”
唐堪林的头上冒了汗，迟疑着说：“有这事，周边其他几个县都这样做，咱们也是看样子。现在，一提起网吧，我就头大得很。让未成年人进吧，违反规定；不让进吧，网吧就没生意了。说实话吧，进网吧的绝大多数是中小学的学生，随时检查都有。前边查了，处罚了经营户，可后边跟着就进了。网吧经营主的策略是，你查你的，我照样让学生进。你们稽查队就那么几个人，不可能天天来检查。”
“一次就罚得他出血，看他还敢不？”曲天宇沉着脸说。
唐堪林说：“难处就在这儿。现在的网吧，贼鬼贼鬼的，都和县上的领导、部门的领导挂上了钩，前边刚查完，罚单还没开，手机就响了，这个领导说情，那个领导说情，该罚一万的，最后成了两千，该罚五千的，最后成了五百。还有几家根本就罚不下去，后台硬得很，一分钱不交就完事了。”说着，唐堪林一脸的无奈，“稽查队长这破差事，我实在是不想干了。不查吧，交代不过去，查吧，得罪了人。最后，没办法了，让网吧象征性的交些保证金，干脆就不处罚了，他们也高兴这样做。”
唐堪林的一番话，让曲天宇发愣了。这些实情，过去他一点都不知道。看来，文化稽查的工作难度不小。难就难在官商勾结，而要杜绝这种现象，简直比上天摘星星还要困难。别说一个稽查队的队长，就是他这个局长也是无能为力啊。这些想法，他不能再唐勘林面前说出来，于是无奈地说：“这样做，迟早要出事的。那时，我和你都脱不了干系。网吧的管理，许多家长的告状信都在县领导那儿了。这方面要是出了事，麻烦就大了。从今天开始，不许收保证金了。该查的查，该罚的罚。碰到领导说情，你就给我身上推。”曲天宇的语气由无奈转为果断，后面几句话，简直不容置否。
“好。”唐堪林犹豫了片刻，回答道。他正要出门，曲天宇叫住他，拿起桌上他用报纸裹的东西说：“这是你的东西，你忘了？”唐堪林说：“曲局长，那是两条芙蓉王，送给你抽的。”他的脸上带着极不自然的笑容。曲天宇把烟塞进唐堪林的怀里说：“你拿走吧。我不抽那种烟。记着，以后不许用公款买烟。”唐堪林说：“你不抽，可以招待人啊。”曲天宇说：“不管谁来，我这里只有猴王烟。”唐堪林点点头，难堪地夹着烟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