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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元九二五年(4)

李严引领王衍及百官仪卫出城,称降于升迁桥。蜀主王衍身穿一身白衣,身后倒系着国旗,口衔玉璧,手牵乳羊,头上绕着草绳;文武百官则身穿丧服,腰扎麻带,抬着棺材,赤脚而行,号哭着等待接见。魏王李继岌从王衍口中接过玉璧,郭崇韬解开王衍的绑缚,烧掉棺材,以天子之命赦免其罪。王衍君臣则面朝东北叩头拜谢——至此,蜀国灭亡。

唐军自出师之日至灭蜀之时,仅仅用了七十天,共得十镇节度、六十四个州、二百四十九个县、三十余万兵士,铠仗、钱粮、金银、缯锦数以千万计。

自大唐大顺二年王建入成都为西川节度使,经天祐五年九月建号立国,至后唐同光三年蜀灭,王氏在川共三十五年,花蕊夫人有诗叹道:

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

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诗僧远公有《伤废国》诗云:

乐极悲来数有涯,歌声才歇便兴嗟。

牵羊废主寻倾国,指鹿奸臣尽丧家。

丹禁夜凉空锁月,后庭春老漫开花。

两朝帝业都成梦,陵树苍苍噪暮鸦。

蜀国灭亡的消息传到江陵之时,高季昌正在用餐,当时就惊得将筷子掉到了地上,悔道:“此乃老夫之过也!高某不该怂恿唐主先伐蜀啊!”

梁震却道:“明公不足为虑,依梁某看,唐主得蜀之后,定会更加骄狂,丧亡之日已经不远了。唐灭蜀国,说不定就是明公的福音!”

川帅

李继岌、郭崇韬进入成都后,将唐军分作三处驻扎:康延孝屯军于城西,毛璋屯军于城东,董璋屯军于城中。论平蜀之功,康延孝当属首功,其职位又在董璋之上,但是,董璋因一直与郭崇韬交好,故而郭崇韬经常召其商议军事。康延孝、毛璋皆心中不平,经常向董璋寻衅,康延孝甚至当面指斥董璋道:“绍琛有平蜀之功,你等不过相从参战,却置喙于郭公之门,搬弄是非。绍琛既为都将,你就不怕绍琛按军法处斩你吗?”

董璋大为不安,便将康延孝此话添油加醋地转告给了郭崇韬。郭崇韬大为恼怒,竟上表奏请李存勖以董璋为东川节度使,让他不再受康延孝的管制。

康延孝知道后,心中大为不平,抱怨道:“我甘冒白刃,陵越险阻,平定两川,董璋却坐享其成,真是岂有此理!”竟然直接求见郭崇韬,当面说道,“东川重地,需能文能武之人镇守,尚书任圜为文武全才,应请他来为东川之帅,董璋何功何能,能当此大任?”

郭崇韬一听,当时就暴跳如雷,怒道:“你有大功就想造反吗?竟公然干涉国家用人大事!”

康延孝大惧,没敢再吭声。

李继岌、郭崇韬率军离开洛阳之时,李存勖曾遣宦官李从袭、李廷安、吕知柔等随军而行随侍李继岌,并当着郭崇韬和众宦官的面嘱咐李继岌:“你虽为伐蜀都统,但年纪还小,又没经过战阵历练,军政大小事务应交给郭崇韬决断。”故而,李继岌一直遵从李存勖的嘱咐,从不过问任何军政事务。郭崇韬日理万机,每天都有不少将军、官吏、宾客找他议事,真是门庭若市;而魏王的都统帐前却是门庭萧索,除了每天早上有几个大将问安外,就很少有人走动了。李从袭等人看在眼里,心中极不舒服。破蜀之后,蜀国的权贵、大臣、将校争先恐后地向郭崇韬及其儿子郭廷诲运送金银、宝物、妓乐,郭崇韬此时为了稳定蜀人之心,一如他在大梁时一样,对蜀人的贿赂来者不拒;而魏王所得,只不过几匹马、几束帛、几个痰盂、几把扫帚而已。李从袭等人就更加愤愤不平了,经常在李继岌跟前抱怨,说郭崇韬父子收受贿赂,眼里根本就没有魏王。好在李继岌明白事理,对他们说道:“整个蜀国都是我家的了,还在乎那些财物干吗?郭公功大,你们不可太计较。”

李从袭等人虽然当面唯唯称是,但私下里一直遣人紧盯着郭崇韬。

王宗弼眼下仍是西川留后,但他心里明白,他这个“西川留后”是自封的,李继岌、郭崇韬对此一直不置可否,于是,他便经常重贿郭崇韬,想让他表奏自己为西川节度使。郭崇韬为了稳住他,每次提起此事,都是满口答应,却一直不上表请奏。时日一久,王宗弼就有想法了,误认为郭崇韬自己想要做西川节度使。为了讨好郭崇韬,他竟自作主张地纠集了不少蜀地要人,列队求见李继岌,恳请将郭崇韬留下来主掌两川。

李从袭等人趁机对李继岌言道:“郭公父子专横恣肆,现在又让蜀人请自己为两川之主,魏王不可不防啊!”

李继岌也觉得郭崇韬此举太过,便特地召见郭崇韬,对其说道:“主上倚仗侍中如同山岳,郭公决不可离开庙堂,父皇也决不会弃元老之臣于蛮夷之地的!况且,此事也绝非本王应该知道的,就请郭公让诸人亲自到朝廷自述吧。”郭崇韬云里雾里,不知他所言何事,竟以为是小孩子之言,再加上公务实在繁忙,所以并没将李继岌的话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再深问下去。李继岌见他不置可否,竟真的以为他想要做两川之主,心中不禁对他有了疑忌之心。

不久,宋光葆从梓州抵达成都,向郭崇韬诉说了王宗弼公报私仇、借机诬杀宋光嗣等人一事。郭崇韬本就对王宗弼背主之事有些不齿,听罢宋光葆的哭诉,心中就有了除去王宗弼的想法。

次日,郭崇韬将王宗弼召至衙署,当着众人的面向王宗弼征收数万缗钱,说是用于犒赏军士。王宗弼爱财如命,哪里舍得,竟支支吾吾地不愿缴纳。郭崇韬趁机让人在军中大造谣言,说王宗弼扣发军饷,抢劫蜀宫财宝、美女。城内士卒听说后,自然是群情激奋,纷纷聚至王宗弼府前,又是放火,又是喧闹。徐延琼、潘在迎等蜀将及被王宗弼杀害的蜀国众臣的亲族、部署纷纷至郭崇韬及魏王衙署,一再要求惩治王宗弼。

郭崇韬见火候已到,当即求见李继岌,说道:“王宗弼趁乱谋私,滥杀无辜,已惹起蜀人众怒,此人不杀,蜀地难以平静。”

李继岌也早有此意,当即以都统的名义遣人将王宗弼及王宗勋、王宗渥等人锁拿入狱,历数其不忠之罪,将其灭族、抄家。

王宗弼被杀后,蜀人争食其肉。花蕊夫人听说此事后,对王衍叹道:“朝中有如此不忠不孝、贪婪愚蠢之人,能不破国吗?”

不久,王承休好不容易回到了成都。李继岌听说后,特意召见了王承休,问道:“将军既然在秦州手握重兵,为何不战?”

王承休道:“末将畏惧大王神武,不敢当其锋。”

李继岌又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及早投降?”

“只因王师没有进入所辖之地,想要投降,却无有门路。”

“你部初入蕃部有多少人?”

“一万两千人。”

“生存而回者,还有多少人?”

“只有数百人。”

李继岌道:“今天,你该为这一万多人偿命了。”

当日,王承休父子就被斩首示众了。

李从袭将郭崇韬欲为两川之帅的事密奏给了李存勖,李存勖看罢,心中有些狐疑不定。伐蜀大军临行前,郭崇韬曾向他推荐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张宪可为宰相。如此看来,郭崇韬至少在当时还没有留在成都的想法,难道他现在改变主意了?看来,两川节度使一事必须得赶紧定下来。想到此,他当即颁下诏书,诏命北都留守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同平章事,并催促孟知祥立即来洛阳觐见。

李存勖本想依照郭崇韬的推荐,诏命张宪入朝为相,但李绍宏等人素来不喜欢张宪,认为他行事太过公正,自然不想让他入朝,皆劝李存勖道:“张宪虽有宰相之器,但国家新得中原,宰相在天子眼前,即便事有得失,也可以及早更改。北都太原乃国之根本,又直接关系到北边安危,相比之下,北都留守一职比宰相之位还要重要,非张宪不可。”

李存勖一想也是,遂以张宪为太原尹,知北都留守事,以户部尚书王正言为兴唐尹,知魏州邺都留守事,并以武德使史彦琼为邺都监军。王正言老迈昏耄,魏、博等六州军旅、金钱、粮食之事,实际上皆取决于伶官史彦琼。

不久,李存勖诏书到达成都,诏命原蜀国所署四品以上官员依次下调品级,五品以下官员可择才而用,其余官员全部回乡;先降者及有功者,由郭崇韬全权负责奖赐、任用。李存勖还特意颁诏书给王衍,大意是说:“朕决不会亏待你,定当裂土封爵。苍天在上,决不相欺。”

王衍看罢诏书,心中大慰。

郭崇韬一向对宦官深恶痛绝,西征路上,他曾经对魏王李继岌密言道:“大王他日若君临天下,千万不可任用宦官!这些人就像阉马,决不可骑乘,应当全部驱除,专用贤达士人。”不想,这话被吕知柔听到了。吕知柔随后又把郭崇韬此话转告给了众宦官,因此,宦官们对郭崇韬皆切齿痛恨。

此时,成都虽为唐国所有,但蜀中盗贼趁乱而起,山林之间,匪寨林立。郭崇韬深恐大军离去后盗贼成患,便命任圜、董璋、张筠等分道招讨,因此,一直逗留未还。李存勖特意遣宦官向延嗣前往成都催促郭崇韬回京,郭崇韬不但没有出城相迎,而且见面之后倨傲少礼,致使向延嗣怀恨在心。

李从袭听说后,趁机对向延嗣道:“郭崇韬专权跋扈,旁若无人。其子郭廷诲整日里率领大队人马进进出出,俨然如王者一般,还经常与军中将校、蜀地豪杰日夜欢饮,谈天论地。听说,他曾劝郭崇韬奏请自己为蜀主,还说蜀地富饶,父亲当善自为谋。眼下,诸军将校皆郭氏之党,魏王寄身于虎狼之口,一旦有变,我等就不知葬身于何地了。”说罢,即相对垂涕,号哭不止。

向延嗣回到洛阳后,便将李从袭的话转告给了皇后刘玉娘。刘玉娘大为担心李继岌的安危,哭诉于李存勖跟前,哀求李存勖尽快将李继岌救出“死地”。

自打李存勖听说蜀人请郭崇韬为帅之事后,心中就疑虑重重,听罢向延嗣添油加醋的奏告后,就更加不放心了。于是,他调来蜀国府库账册亲自查阅,发现共得士兵三十万、马九千五百匹、兵器七百万、粮二百五十三万石、钱一百九十二万缗、金银二十二万两、珠玉犀象二万、文锦绫罗五十万匹。

李存勖看罢,问向延嗣道:“朕早就听说蜀中珍宝、财货不计其数,账册上却为何如此之少?”

向延嗣趁机说道:“臣已问过蜀人,蜀人皆道蜀中金银宝物入了郭崇韬之门,据称,郭崇韬得黄金万两、白银四十万两、名马一千匹、王衍爱妓六十人、乐工一百人、犀玉带一百条,其他财物更是不计其数。郭廷诲有金银十万两、犀玉带五十条、绝色艺妓七十人、乐工七十人。而魏王府所得,只不过几匹马而已。”

李存勖听罢,不禁怒形于色。

向延嗣回到洛阳的第二天,孟知祥也到了,李存勖亲自设宴为其接风。酒酣之际,说起从前趣事,君臣皆大为感慨。李存勖叹道:“眼看着继岌也能为朕平定两川了,真是岁月飞逝,时不我待呀!孺子固然可喜,但也让我等感到老年将近,不能不让人感怀啊!想想先帝弃世之时,疆土侵削,仅保一隅,谁又能想到朕会有天下呢?如今,九州四海,珍奇异产,皆入我府中。两川乃天下富裕之地,孟公与我既为亲戚又为至密,唯有你,才能让朕放心托付啊!”

孟知祥连声称谢。李存勖随即小声言道:“听说郭崇韬有异志,你到成都后,替朕把他杀了!”

孟知祥大吃一惊,良久方道:“郭崇韬乃国家勋旧之臣,是决不会心存异念的!臣到成都后,一定细细考察,若其没有异志,最好还是让他先回朝再说。”李存勖答允了他。

次日,孟知祥即满腹心事地离开了洛阳。

孟知祥刚走,李存勖又遣宦官马彦珪驰马前往成都。马彦珪临行前,李存勖对其言道:“你此去成都就是帮朕再去问一下郭崇韬,若郭崇韬能够立即奉诏回京,就什么都不要说;若他有任何拖延跋扈的迹象,则可令魏王相机将他除去。”

马彦珪离京之前,又去拜见了刘皇后,故作紧张地说道:“臣听向延嗣说起蜀中之事,好像已十分急迫,朝夕之间,就可能有大事发生,而陛下让魏王相机行事。所谓成败之机,间不容发,当断不断,必受其祸!”

刘玉娘大急,对马彦珪道:“大家既有此话,你等只管做就是了,谁也没让你们来回三千里请命啊!”

马彦珪会意,驰马直奔成都。行至石壕,便追上了孟知祥。马彦珪匆匆与孟知祥打了个招呼,就连夜先行了。

孟知祥暗自叹道:“看来要出大乱子了!”遂昼夜兼程,赶往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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