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诸将人人精于骑射,纷纷走马放箭,无奈城墙高远,难以企及。张全见状,更无顾忌,骂声更大了,就连守城兵士也齐声高呼:“朱温卖主,沙陀无义,阉臣该杀!”
朱温怒声高叫:“端夫放箭!”
朱友裕闻令,拍马而出,持箭搭弓,只听“嗖”的一声,一箭飞鸣而出,正中张全咽喉。张全闷哼了一声,就栽下城墙。唐军先是一愣,继而齐声叫好,声震山野!
李克用自恃骑射功夫天下无双,没想到朱友裕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臂力、如此准头!就连自己都自愧不如,也忍不住高声喝彩:“好箭法,真是神箭啊!”他率性直爽,丝毫不掩饰对朱友裕的喜爱,当即把朱友裕叫到跟前,将随身佩带的弧月弓和镂花箭壶取下,说道,“小将军,良弓劲矢应赠英雄。我李克用喜欢你,就把这两件东西送给你了!”
朱友裕连忙下马叩谢,但不敢去接良弓箭壶,低头道:“令公美意,小将心领了,但万不敢受此厚赠!”
杨复光、王重荣诸将也力劝朱友裕收下,朱友裕偷眼瞟了瞟朱温,见朱温微笑着点头,这才连声称谢地双手接过。
随后,杨复光下令诸将悉力攻城。此时黄邺、黄揆困守孤城已久,军力消耗大半,城内粮食眼看着就要用完了,援军也已无望,只好趁着零口唐军尚未到达之前,连夜突围出城,撤退到渭南去。
消息传至长安,黄巢见长安军情日趋恶化,只得连发两道军令:一是征调尚让、黄谔、孟楷、黄邺、黄揆、林言、马祥诸部近十万军马屯踞渭南,迟滞唐军;一是令葛从周、盖洪、费传古率三万精兵占据蓝关,万一战事不利,可由此撤出长安,转战中原,以图再起。
不久,唐军各部相继抵达长安城下,李克用的沙陀军三战三捷,首先攻陷渭桥,义军米实、许建等十余员战将力战而亡,余部只得退踞长安。
李克用随后又指派薛铁山、康君立、史敬思及义儿军使等夜夜突入长安近郊,烧粮库,袭兵营,搅得偌大个长安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黄巢见大势已去,只得收集余众趁夜突围,出蓝田、七盘路,东走关东。唐兵自后急追,一直追至蓝关,义军无奈,故意将辎重、财物丢得满路都是。唐军只顾抢劫财物,义军这才得以全军东去。
四月八日晨,李克用率军自光泰门率先进入长安。至此,唐军终于克复了长安。王铎、杨复光连忙遣使飞马前往成都,向僖宗报捷。
长安克复的捷报很快就抵达了成都行在,僖宗览表喜极而泣,满朝文武人人喜形于色,高呼万岁。
散朝之后,僖宗即兴冲冲地直奔曲项池,远远地就见田令孜和几个小黄门正在斗鹅。僖宗快步走到田令孜跟前,笑道:“阿父,朕今日高兴,斗鹅太静了,不如咱们比试蹴鞠,你看如何?”
田令孜也满脸含笑,说道:“圣上好久没蹴鞠了,不知功夫荒废了没有?陛下要如何斗法?”
僖宗一撩皇袍,一个侧踢,右腿直直地踢过了头顶,果然是矫健至极,田令孜和小黄门们连声赞道:“圣上好功夫,好功夫!”
僖宗喜滋滋地说道:“朕今日高兴,就与爱卿步打三场,让石野猪做裁判。”
俳优石野猪拍手叫好,田令孜满脸堆笑,连声应承。
僖宗年轻好玩,在长安时,他的蹴鞠、斗鹅、走马三项绝技就名满朝野,常常驾幸六王宅、兴庆池与诸王比斗。黄巢攻陷长安后,他逃到成都,田令孜在成都节度使衙扩建行在时,特意把后花园的水池加以扩建,命名为曲项池,以供僖宗斗鹅,然后又在池边修建了蹴鞠场。但僖宗见蜀地狭陋,常常郁郁寡欢,因此从不蹴鞠,只是在心情稍好时与田令孜、嫔妃、俳优、小黄门们斗斗鹅、饮饮酒,但也不时地念及长安,往往是不欢而终。今天,他心情极好,便想一试蹴鞠身手。
蹴鞠游戏种类繁多,两人对踢叫“白打”;三人角踢为“官场”;能悬空筋斗,脚不及地叫“跌打”;不在马上,能与人角力叫“步打”……僖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擅长步打。田令孜虽也是行家,但毕竟年龄大了,再加上身子发福,怎如僖宗身手灵便,故而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不是僖宗的对手,竟连输三场。
僖宗连胜三场,兴致很高,得意地笑道:“若有蹴鞠科考,这步打状元,非朕莫属!”
石野猪话外有音地笑道:“也不见得,要是遇上尧、舜、禹、汤做礼部侍郎,陛下不免就要落第了!”
僖宗、田令孜闻言大笑,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僖宗余兴未尽,只觉得那过去看上去倍觉凄凉的曲项池,今天竟也格外富有情趣了,于是就让田令孜多找些人来一起玩乐。田令孜一听,正合心意,忙传旨命寿王李杰、西川节度使陈敬暄速速入宫陪驾。
李、陈二人入宫后,陪着僖宗斗了几局鹅,天色就暗了下来,僖宗当即下旨设宴。宴上,陈敬暄奉酒致贺:“吾皇洪福!长安克复,阴霾一扫,真乃天下同庆的大喜事啊!”
李杰也连忙满斟一杯,起身称贺:“贺喜皇兄!”随后又加了句,“对克复长安的功臣,咱可得好好地封赏啊!”
“这个自然!”僖宗一脸的春风,“尤其是那个李克用,一到长安就连连告捷,他又是第一个攻入长安的,确实应该重加封赏!阿父,你看该如何封赏李克用啊?”
田令孜忙道:“皇上圣明,李克用此番虽是戴罪立功,但居功阙伟,依微臣看,还是让他镇守北边为好,可让他节镇河东,封赏公爵。”
僖宗又道:“朕听说李克用有位夫人,沙苑就是她领着一群孩子攻克的。想我大唐太宗皇帝手下将帅,何其英勇!怎么到了朕的手上,数十万大军竟连妇孺都不如了呢?朕想封李克用的夫人为秦国夫人,你们看如何?”三人自然是拍手称好。接着,僖宗又问道,“王铎、杨复光运筹帷幄,征调遣发,算来应是首功吧,你们看,该如何封赏他们呢?”
僖宗此言可问到田令孜的心事上了!朝野皆知,内宫宦官与朝廷大臣历来有“北司”与“南司”之争。前不久,左拾遗郭图因不满田令孜等内宦遮蔽朝廷,曾冒死上书,内有“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陛下乃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之句,田令孜竟将此书隐瞒了下来,并找了个理由将郭图外放,随后又派人在郭图赴任的半道上将其溺死湖中。王铎是当朝宰相,是“南司”的中坚人物,与田令孜可说是死敌。虽然田令孜与杨复光也不睦,但毕竟同属“北司”,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自然是褒杨抑王了。想到此处,田令孜就用眼角扫了一眼陈敬暄。
陈敬暄会意,奏道:“王相公蒙圣上授以天下兵马大权,久讨贼兵,不仅未能建功,反倒节节败退,这才让贼势越坐越大,致使两京失陷,且又累年不能克复;杨公招降朱温,征调李克用,居中指挥,百日即成大捷,若论首功,依微臣愚见,当属杨公无疑!”
僖宗连连点头。
李杰也道:“陈令公言之在理。”
僖宗又想起一人,问田令孜道:“那个朱全忠,阿父看该如何赏待啊?”
田令孜想了想,说道:“目今,黄巢已逃往关东,依老奴看,不如就令朱全忠镇守汴州,让他伺机扫灭贼寇,不是一举数得吗?”僖宗会意,连连点头。
李杰又道:“还有一大功臣,圣上且莫忘了!”
僖宗有些纳闷:“谁呀?”
李杰掰着手指数道:“此人有四功:一曰保驾幸蜀,二曰收传国宝,三曰列圣真容,四曰散家财犒军。”
僖宗恍然,连声说道:“对,对,还有阿父!这当然要重重封赏了。”
末了,僖宗对田令孜言道:“长安的诸殿肯定毁坏严重,要催促加快修葺,朕已恨不得明日就能驾返长安了!”
田令孜喜道:“陛下放心,老奴早就安排好了。”
休休亭
没过几天,赏功的圣旨就到了长安。圣旨颁下,翘首企盼的众功臣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克用自然是最满意的了,真正是一门荣耀:他本人被封拜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晋爵陇西郡公;其夫人刘代云被封为秦国夫人;其父李国昌被授为检校司徒、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等;其弟李克修授检校刑部尚书,李克宁授辽州刺史。部将康君立授检校工部尚书,薛铁山领代北军使,李存孝授汾州司马,盖寓授检校左仆射、岚州刺史等,其他部将也各有封赏。此次南下,沙陀军可谓志得意满,三万五千骑士,人人笑逐颜开,就连战马都兴奋地尥着蹶子撒欢,第二天就锣鼓喧天地离开长安了。
王重荣、王处存、拓跋思恭、朱玫等方镇诸侯则分别加封检校司空、司徒,拓跋思恭还被僖宗赐姓为李,自然也倍感荣耀。最为伤心的就数宰相王铎了,这些年来,他不顾年老体弱,整日里四处奔走,征兵调度,以积弱之师与百战之旅相拒,可谓鞠躬尽瘁,但他万没想到,京城刚一克复,正当百废待兴之时,朝廷竟将他的兵权与政权尽数剥夺了,只留了个晋国公的空爵,并将他外放为滑州节度使。
而杨复光却不然了:开府仪同三司、弘农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充同华等州管内制置使,赐号“资忠耀武匡国平难功臣”……这些封赏,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自此之后,杨氏一门真可谓权势空前:其兄杨复恭被擢升为枢密使;杨守亮、杨守忠、杨守信等数十个养子皆擢升为神策军将。一时间,杨府门前车水马龙,酒宴连日。
所谓乐极生悲,长安克复还不到半个月,杨复光竟暴病而逝了!这可让田令孜大喜过望:重赏杨复光本就是他“弱南司重北司”的权宜之计,但眼见杨家权势熏天,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杨复光这一死,可真是“天遂人愿”了!没几天,他就找了个机会,让僖宗把杨复恭降为飞龙使。杨复恭心里如明镜一般,一气之下,竟然上表称病,到蓝田休养去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杨复光一死,“忠武八都将”顿失依靠。
杨复光的“忠武八都”是在广明年间设立的。当时,黄巢义军已经攻占长安,僖宗逃到了蜀中,朱温率领一支义军正在攻袭襄州,杨复光便将许州忠武军的八千军马整改成了八都,将鹿宴弘、王建、韩建等八名军校擢升为各都都将,人称“忠武八都将”,令他们合力抵御朱温。
办完了杨复光的大丧,八都将一商量,决定前往成都行在迎驾,遂率领各都兵士,一路剽掠地奔往成都。路经兴元时,山南西道节度使牛丛见八都将无旨闯关,不肯放行,鹿宴弘一怒之下,发兵赶走了牛丛,自称留后,并派人赴成都请旨。僖宗无奈,只得授鹿宴弘为兴元留后,王建、韩建、张造、晋晖、李师泰等都将则被授为山南西道各州刺史。
与李克用相比,朱温可就寒碜多了,除他自己捞了个汴州宣武节度使的实缺外,其部将几乎什么封赏都没得着,后又听说黄巢大军与蔡州刺史秦宗权合兵一处,其势较在长安时更甚,大梁紧邻蔡州,情势已是岌岌可危,更兼东有朱暄、时溥,北有乐彦贞、孟方立,西有诸葛爽、李罕之,大敌在前,强镇环围,真可谓前路茫茫、福祸难知了。
朱温带着一旅之众五百来人,护着亲眷,满腹惆怅地离开长安,东往汴州大梁赴任。出长安不远,朱温突然改变了主意,想绕道河中,一来去向王重荣辞行,二来想借机游访中条山,拜访司空图。
行至河中后,朱温发现,李克用的沙陀军此时也到了河中。进城后,朱温先安排家眷、军马在驿馆住了下来,随后即率朱珍、庞师古前往王重荣府拜访。恰巧,李克用、盖寓也来向王重荣拜辞,王重荣大喜,自是大摆宴席,置酒相待。席间,王重荣特意请河中掌书记李巨川相陪。酒酣之际,王重荣说道:“诸位,此次克复长安,除了我等战场厮杀,其实还有一人居功至伟,但少有人知。”
朱温道:“阿舅可是说这位李书记?”
王重荣道:“还是全忠敏锐,正是他!你可知他是谁?”
朱温摇了摇头,王重荣手捋长须,自问自答,语声中颇有得意之色:“李书记名巨川,字下己,陇右人氏,乾符年间进士,他祖上便是国初秦王府大名鼎鼎的‘十八学士’之一的李道玄。此次,黄巢犯阙,老夫我匡合诸侯,叶力诛寇,来往文牍、军中奏请,可说是日日堆案如山,按常理就是有十个人也忙不过来,幸亏李书记不仅文思敏捷、翰动如飞,而且文情畅达、辞藻动人,传至藩篱,无不耸然动容,这才使得天下勤王之师云集京畿,此等大功,岂是我等战场厮杀可比的!”
李巨川闻听王重荣如此褒奖,连忙谦恭地说道:“主公谬奖了,全赖主公忠义、诸藩努力,巨川微末文吏,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怎可与诸侯将帅们相提并论呢?”
朱温见李巨川也就是三十出头,但神态优雅,端庄沉厚,隐然有一方名儒的气度,心中不禁大为羡慕。宴罢,朱温几次想张口请王重荣把李巨川让给自己,但他也知道,这要求实在太过分,又怕李巨川本人不愿意,最后还是忍住了。
李克用、朱温拜别王重荣后,二人携手出府。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谈,甚为投机。李克用道:“朱公年长我五岁,以后您就把我当作兄弟看吧。听说汴州匪患猖獗,兄长兵马不多,若是用得着为弟,只要您一纸一使,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温见李克用说得真诚,心中不禁一热,说道:“贤弟如此看重愚兄,愚兄也必定和贤弟共同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