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时候，你别无选择。
半夜，凌野突然说：“你知道吗？94路电车要停运了。”
唐嘉上背对着他睡，只迷迷糊糊地“喔”了一声。
“我小学时一直坐那路车，上了初中就很少再坐。”凌野说完便不说话了。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客厅里挂钟滴答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唐嘉上才说：“贱人就是矫情——”
宁静的盛夏之夜，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我矫情！”被狠踹了一脚的唐嘉上跳起来，“我矫情行了吧！”他报复性地掀了凌野的空调被，“靠！我被你踹清醒了！你那么喜欢94路，不如我们溜出去坐最后一次？”
“现在？！”
“对啊，我记得94路有夜班车！起来起来！”
“滚啊。”话虽这么说，凌野却并不讨厌这个点子。
他们穿着背心摸黑走出房间，唐嘉上小心翼翼地用钥匙锁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两条人影从走廊上掠过，电梯直降一楼。离开住宅小区，迎面而来的是宽阔冷清的街道。
“哇哦！”唐嘉上边跑边喊，“我看到94路了，冲啊！”
他们赶上了末班车。人少，车厢内空空荡荡，凌野找了个靠窗的独座，唐嘉上趴在第一排的扶手上跟司机师傅聊天。师傅说自己有个像他这么大的女儿在四中念书，啥都好，就英语差点。唐嘉上说他正好相反，除了英语啥都差，要不联系一下相互补补课，逗得师傅笑个不停。
凌野知道唐嘉上在说谎，他成绩好得要死，而且最气人的是，他平时也没怎么努力地在学，每次唐嘉上在凌野面前嘚瑟“叫我天才”凌野就揍他，还美名其曰：“代表全中国的高中生揍你。”总而言之，唐嘉上什么都好，可惜一开始技能点错，最后开成了一朵奇葩。
94路电车晃晃悠悠地开着，凌野安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市，自然而然地，他看见了那个东西——S.S.城市柱。
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城市柱，因为它伫立于整座城市的正中心，突兀地插在那里，超过任何建筑的高度，而且高得多，仿佛一根从天而降的定海神针。
城市柱的存在，象征着以这座城市辐射出去的一带区域，都被置于S.S.的保护下。每座大城市，都有这么一根柱子。柱子上，会标注一个数字。凌野所在城市的这一根，标注的是“7”。这表示，负责保护这个区域的，是S.S.亚洲分局第七室。
机智的网友很快就把这个数字利用了起来。网络购物时，卖家与买家之间，常常会出现如下对话：
“亲在S.S.哪个区？”
“第7区。”
“哦，邮费十二块。”
94路开到最后一站，司机师傅问他们呆会儿怎么回去，唐嘉上说等早班车咯，于是师傅说一句“你们两个还是小心点”，然后就下班了。
他们爬上一块高地，肩并肩坐着，看隔着一条河的夜间都市。
凌野一直没有说话。唐嘉上曾说他是真正的内向型人格，与他人交流没障碍，但会感到血槽被逐渐清空。
也许是家庭原因，凌野不喜欢与他人亲近，小学时异常沉默，从不主动与人搭话，安静得没有存在感。班主任还以为他自闭，找他“谈心”，可问什么答什么，表现得很正常。后来他上了中学就好一点了，但还是不属于班上任何一个小团体。
曾有一次，唐嘉上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凌野，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跟在一个同学身后。
“嘿，你在干吗？！”他故意撞他，右手搭上他的肩。
凌野紧张地看他一眼，一脸心虚的表情。然后唐嘉上从凌野那里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解释：他平时上学一般不会碰到老师同学，今天不巧碰到了，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去跟他说话吧，他和对方又不熟，没什么好聊的，肯定一路尴尬到死。视若无睹直接走过去吧，大家同学一场，这么干好像不太对劲。于是他只能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还一直怕对方回头。
唐嘉上听后快要笑疯了，说，那你打声招呼然后走掉不就行了吗？
凌野当时的表情仿佛从梦中惊醒，对啊，打声招呼然后走掉不就行了吗？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性格。别人自然而然就会的事，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行。他坐靠窗倒数第二个座位，上课看着窗外发呆，下课还是看着窗外发呆。
打架的天赋是在初一下学期时被体育老师发现的。“一般会打架的男生篮球都打得不错。”靠着这种奇葩逻辑，他进了校队，目前在球队的位置是得分后卫。比赛和平时练习时，他会“很”合作，但集体活动一结束，他立刻退回到自己的世界，私下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练投球，孤零零地折返跑。
夜风缓缓地挑起两个少年的额发。
唐嘉上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来过这儿看风景吗？”
凌野“嗯”了一声，他还记得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风景。他忽然就在想，自己看见的，和那个男人记忆里的风景，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那个男人的回忆里，一定有着那些已不复存在的凉茶铺、邮电局、老式骑楼、市井牌坊、西关大屋……在他抛弃这座城市的时候，城市独自成长着。
时光冷酷无情地向前推进，充满怀念意味的建筑被整片整片地推倒，石头森林如雨后春笋逐渐崛起。高级百货大楼鳞次栉比，顶级品牌旗舰店的招牌张扬闪烁，大块大块的云从铺满整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掠过，到处都是鬼佬。这座城市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而他还不回来。只有老电车还在吱吱呀呀地开着，然而连吱吱呀呀的老电车也要停运了——带着那个男人存在痕迹的事物全部消失了。
你以为是你抛弃了这座城市，事实上，是这座城市抛弃了你。
到最后，两人眼中唯一共有的风景，唯有那根冷冰冰的、永恒不变的城市柱。
也许是心境已不一样，他把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他爸的事告诉了唐嘉上。
“听说第二天那附近就遭到空袭，断水断电，我想象了一下他在地下室靠煤油灯赶稿的样子……”
“空袭断电啊，”唐嘉上的关注点和凌野完全不一样，他一脸的憧憬，“好有战争大片的feel，要是我们这儿也来个全城断电，一定很震撼——”
他话还没说完，电就真的断了。
全城断电！
在夜间散发出微光的都市，按区域、非常规律地、一块一块地黑掉，他们仿佛能听见断电的瞬间统辖每个区的电闸“咔嚓”一声跳掉的声音。
“嗳？我上回吓恩重说地铁要故障结果就真的故障了，然后现在说断电就断电——”唐嘉上神色有异，“莫非我是传说中的言灵。”
凌野冷冷地说：“你那叫乌鸦嘴。”
目光所及之地尽数落入黑暗后，他们却发现了平时从未留意过的美景——
人造光消失后，被遮住的星空的美丽释放了出来。下方是暗淡的、不见一丝人烟的、死寂无声的石头森林，上方是广漠无边、亘古不变、冷酷无情的浩瀚星河，一切宛如世界最初的模样，宛如还没有任何生命进化出来的、那个最初的地球的模样。
“好美，”凌野轻声说，“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好美，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在他们各自沉浸在难得一见的美景中时，地面突然震动了一下。
两人愣了一下，同时说道：“刚才好像——”“你有没有觉得——”
话还没说完，地面再次震动，这次来得极其剧烈，凌野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辆行驶在颠簸路面上的大巴里，一个大颠过去，屁股直接腾空了。与此同时，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巨型机械猛烈锤击的声响。
唐嘉上脸色发白：“等等，这个声音——莫非是地震——”
凌野咆哮：“你这个乌鸦嘴给我闭嘴！！！——哇啊啊啊啊啊啊——”
大地发出从内部撕裂的恐怖声响，地表受力到达极限后轰然龟裂，某个裹在光里的生物如一头鲸跃出海面般从地底破壳而出，而凌野和唐嘉上，就是被这头鲸撞飞到天空的无辜路人。他们很快化身为静寂夜空中的两个手足无措的小黑点。
“——哇啊啊啊啊啊啊——”飞到至高点后，小黑点和岩石一起笔直掉落——凌野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块岩石，唐嘉上则抓住凌野。
凌野强迫自己清醒：“——等等——即使这样我们掉下去还是死路一条啊——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
唐嘉上刚才被撞得不轻，已经在吐血了，他哭着说：“擦，你现在还有心情考虑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啊——我不要死！——我还没有拍拖！——我还没有女！朋！友！——我、还、没、有！！！”
“你的脑袋里只有这些东西吗？！”
“我不要作为处男死掉啊！！！”
“你！滚！蛋！——”
然后他们就摔死了，故事结束——
开个玩笑。
广漠的星空下方，一个长着光翼的小黑点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接近——就像一只朝猎物直扑而来的鹰隼——凌野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住了。随着距离的急速缩短，他突然意识到，那对光翼并非翅膀，而是一对冰冷得犹如月光融成的光剑——
这是一个交握双剑、从高空纵身斩杀的凌厉猎手。
这一刻，凌野体会到何为时间永恒，他失去全部思考能力，眼中只有那两把朝他急速逼近的凶器——对方以这样的气势与力量斩落的，仿佛不仅仅是凌野和他借以栖身的岩石，就连整个地球都将被斩为两半。
然而对方并不是在玩切地球的手机游戏，也不打算切开凌野。两人错身而过，犹如高手过招，厮杀于须臾之间开始，又于须臾之间结束。
需要强调一点，虽然在生死攸关的瞬间，仍不妨碍让两个男生一秒看清她的长相身材的本能：漆黑如墨的长发在脑后束得高高的，有弧度的齐刘海，小巧的瓜子脸，眉眼俊美却冷若冰霜，一件极贴身的黑色战斗服勾勒出十五六岁少女的轻盈体态。
漂亮是漂亮，凛冽的气质却令人敬而远之。
“美女，可惜身材欠佳。”唐嘉上评点道。
“你就不怕她折回来砍了你……”
从天而降的双刀流美少女如一颗陨石，高速逼近从地底爬出的诡异生物。
那东西露出地面的部分大约有三层楼高，像人类与飞禽走兽的混合体，但混得很美，它有一张毫无表情的、如玉石面具般精雕细琢的人脸，狮子的胸脯，长长的羽翼无力地垂在身后，从头部到脊柱如插管般连满电缆。它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电线。
电线漫天飞窜，疯狂地朝少女缠来。少女在半空中挥出漂亮的连斩，双刀残影纵横交错，电线纷纷四散断裂，断口处闪烁着耀眼的火花。
凌野和唐嘉上仍在坠落，蛇群一样的电线朝这两个不幸路过的人铺天盖地地扑来，场面恐怖得让凌野忘记了重力势能，让唐嘉上忘记了女朋友。
凌野一哆嗦，松开扒住岩石的手，而唐嘉上死也不会放开凌野，于是两个人一起滑了出去。此时，他们距离地面还有十几米，这个高度掉下去即使不死也摔残废了，还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那种残废。电光石火之间，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凌野伸手抓住了如在狂风中乱颤的柳条一般的电线。接下来他们就连在乱窜的电线上玩起了云霄飞车，还是免费的，而且最棒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它会怎么飞。
双刀流美少女正专心致志地与狂风暴雨的电线厮杀，凌野和唐嘉上却像两只连在一起荡秋千的人猿泰山，不断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发出诸如“哇啊啊啊啊啊啊——靓女啊——”“哇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的噪音。
美少女被这种灭人志气的战斗背景音吵得不胜其烦：“吵什么吵？！再吵剁了你们！”
“我也不想——”唐嘉上才喊了一半就被甩远了，过了一会儿，美少女才听到他的下半句，“这样啊——”
美少女说斩就斩，转身跳到凌野面前，手中光剑如雷霆之怒般斩落，凌野求生欲望太强烈，转手抓住另一根电线，巧妙地避开了。光剑斜斜落下，刚好从唐嘉上的脚底擦过。
“哇靠——”唐嘉上大喊，“哇靠——不带这么玩的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