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女太太们收藏起春装大衣还没有太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脱掉袜子赤着双脚满街乱跑的时候。
一个适宜于游泳的季节又到了。
提起游泳,这使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海与海水浴。也许你不否认我的话:在书本上,在画片里,在你的记忆中,那里真会有不少理想的水之乐园,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个洋货的爱好者,你会想到美国的“Rio”;你会想到法国的“Normandy”;或者你会想到热带上的“waikiki”海峡。而在国内的海水浴场,你们也会想到普陀,想到青岛,想到北戴河,以及想到其他许多名胜的地点。当然,各处的海水浴场,也有着各种不同的路线与风格;各处的海水浴,也有着各种不同的情调与刺激。归纳起来说:每一处寥廓的海景,可以使你扫荡一下眼底的尘嚣;每一阵尖利的海风,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头的烦恼;而每一片浩渺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涤一下身上的污垢,上帝创造世界,知道人类涉世以后,将有太多的尘嚣烦恼和污垢,因之,他创造海更多于陆地。
较可怜的是上海人。上海,虽是一个海滨的大都市,实际上这大都市中的人却并不亲近海。上海人非但不亲近海,而且也并不亲近水。上海人所见到的水,除了黄浦江中的浊流与浴室内的波涛以外,连喷水池也是奇迹,上海人因为并不亲近水,大都过着一种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爱好游泳的人们,每当游泳的季节,他们也只能踏进游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别处的人以海为游泳池,而上海人则以游泳池为海。
以下这个具有一点“上海性”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上海人的海”里。
这是一个仲夏天气的下午,两点钟左右,太阳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准备把强烈的光线,努力穿入于水底。但结果,却把一方沦漪的水面,打击成了一片片活动的破玻璃片。在这绿得发蓝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许多人,正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在活泼地游泳;很像一座庞大的鱼箱,畜养着许多庞大的五彩热带鱼。
这游泳池的周围,三面都环绕着木屋,成一马蹄铁形,马蹄铁的两边,分列于池子的左右,式样像是两艘船。这两条狭长的屋子,却是两座看台。室内的布置,略如小规模的茶室,其中准备着茶点与饮料,可供参观者与游泳者的憩坐。从这里的窗子里凭栏外望,可以把那片广大的池面,整个吸收进视线之内,来欣赏那些热带鱼。
这时候,左边的看台上,正有两个青年,一男一女,据坐着靠窗的一处座位,一面参观游泳,一面在静静地谈话。
男的一个,模样似乎很瘦弱,头发梳得相当光亮,虽在盛夏季节,也不让汗液破坏他的整洁,他的面貌,不失为国产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却显得疲惫而无神,尤其眼眶之间,隐隐露着两圈黑晕,这表示他平时的私生活,许是不很严肃的一个。
这男子的年龄,约摸在二十五岁以上。穿着翻领的衬衫。他的一件白哔叽的上装,临时挂在椅子背上。另有一个带来的纸包,包着一件衣服还不知是什么,放在座位的边上。
那个女伴的年龄,好像比他更轻一点。身材很娇小,但线条却相当健美。她的脸上,不施一点脂粉,可是红白分明,并不让那些三花牌之类的化妆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胁。这女子的眼神很妩媚,在水一般的晶莹澄澈之中,不时透露沉思的样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Sharkskin的女袒领上衣,柔白的颈项间露出一段绝细的金链,她这女孩式的装束,完全显示了一种素净的美。
这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粗粗看去,可能被认为一对很美满的情侣。只是二人之间,一个非常康健,而一个却带点病态,这是显著的不同。
这时女的一个,身子斜倚着窗栏,正以一种近乎惆怅的眼光,凝望着那片池水。她对于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兴趣,那个男子,却在向她说:
“我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
“我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这女子带点小孩子学舌的口气。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电影院门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气里显示出兴奋。
“这就不对。”女的笑笑说:“我可以告诉你,除了在大华门口,你恐怕永远无法遇到我。”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看电影。”男的说。
“那也不一定是喜欢看电影。”女的皱皱眉:“实在的说,一切应有的权利,都被剥夺尽了,而看电影,却是剩余的可怜权利之一,于是乎这家‘大华’成了我的遁世的乐园。”
“你为什么只提到‘大华’,而并不说起别家电影院?”
“这是我近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走惯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家电影院,是距离我家最近的一家。二来,却因为我最喜欢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着窗外的远处。接着她又收回她的视线:“并且,我还养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性:每次换新片,我要拣中第一天的第一场上就出来看。如果赶不上这个指定的机会,无论是怎样的好片,我也把它放弃了。你看,这个脾气,不是也有点奇怪么?”
“固执、性急,这都是你过去的性情。你竟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以前的作风。”这男子摇摇头,向他的女伴这样批评。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飘落到了窗外的水面上,暂时没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转头来说:
“咦!你不是告诉我,这里今天有个特别节目么?”
“这是一个朋友向我说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后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个圈子,好像在找寻什么人。他说:“他约着我,在这里会面,但是他还没来。”
这男子在说话的时候,不时把眼光送上他带来的那个纸包。他好像有一句话想说出口,而又吞吞吐吐并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神情不属的样子,因之,他对他的女伴所提出的问句,有些答非所问。
女的却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她只顾望着池子里的那些活跃的鱼,好像小孩看到橱窗里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恋。
“如果这时有人知道五年前最著名的女游泳家缪英小姐,今天正坐在这大陆游泳池的参观席上,而默默然并无一点表现,他们将感到如何的惊奇呢?”
“请你不要再提那些话。”女的猛然收回视线。她的眉毛皱得很紧。她似乎想尽力找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躲闪当前的话题。但是结果她说:“宇宙的根本原则是变易。希腊那个哭泣的哲学家曾这样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条河流。你看这池子里的水,放走了旧的一池,换上了新的一池。谁在依恋那些已放走的水?这岂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一阵含有伤感性的沉默笼罩着他们的座位,却让栏外大片的欢笑声和拍手声,溜到了他们的耳边。这时候,在池子里的深水部分,有两个人在比赛一个短距离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个,姿势活像一只小青蛙。另有一个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边,一面从池子里舀起水来,嬉笑地挥洒着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暂时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极浅的部分,有一个初习者,正以冒险家航海的姿态,在举行一种“烛式游泳”。所谓烛式,这是一个新颖的名词,需要一点解释:普通游泳的姿势,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侧。而在初学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烛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们给它取了一个新的名目,叫做“烛式”或“检阅式”的游泳。那位冒险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着那片汪洋的大海,脚底下,已浸到了好几寸以上的水波,他准备从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脚步移向池之深处。他的神气,像是一个初学步的小孩,摇伶伶从梯顶上面走到楼下来。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个坐在一张特殊的高椅子的救护员,躲在一片遮太阳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
一片“轻轻控控”的水响与许多欢笑声组合成了一种别处所听不到的交响。这繁杂的交响中包含着春天的生气与夏季的热力。
池子里的活跃的镜头,却使看台上的这位女游泳家,对于过去的一切,发生了很大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样的回忆,晃荡于她的脑膜上;这是一张五年前的影片,片子虽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却有些动人的场面,而眼前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同伴,也正是这张旧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二
在五年前,眼前的这位缪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学的高材生,同时她也是本市体育界中的一位数得起的女游泳家。在当时,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她的游泳技术,或竟超过那位‘美人鱼’杨秀琼小姐。”但是,世间无论什么东西,自一块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于“拉拉队”。过去的杨小姐,因为有人代她“执鞭”,因而一举成名,至于我们这位缪英小姐,却因“拉拉队”宣传势力之缺乏,于是同样一个女游泳家,为了这点差别,她的名气,就比不上杨小姐。但虽如此,当然这一尾副牌美人鱼,在当时许多钓鱼者的馋眼之下,也是一个“临流而羡”的目标。而在大队渔人之中,年轻漂亮而善于用软线条结网的余恢先生——就是眼前谈话的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册上,其次序也决不会落后。
这位余恢先生,他是一个非癖好的游泳者。说起来,他和这位缪英小姐,却还关点亲,虽然这种亲戚的距离,比之从上海到北平还要远,可是借这一点幌子,在追求的距离上,却可以缩短不少路程。当时的余先生,不但时时勉力奉陪着缪小姐作水上演习,同时他本身也用水一样的温柔,密密包围这条活泼的鱼,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样的愉快。
有一个时期,余先生几乎张起他的软线条的巨网,把这第二条美人鱼,从大海拖上海滩,又从海滩上拖进礼堂。可是,他们在将要踏进这个阶段的时候,缪小姐在余先生的性情上,忽而发现了某种缺点,结果,缪小姐竟以闪电姿态,跟另外一个男子结了婚。
这一闪电式的打击,于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无须再加说明。从那时候起,他和这位女游泳家,不但断绝了友谊,甚至也断绝了亲戚上的来往。
缪英小姐的婚姻,从一般的眼光来看,好像相当美满。她的丈夫郭大钊,比之现在这位“临流怅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说得嘴响。他是一位刚从德国汉堡大学镀金回来的留学生,样子挺英伟,不谈品貌、学识,单说双方的性情也比较的更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个有名的世家,家里有着大量的财产,这可以使婚后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种可口的糖衣。
论理,缪小姐的命运,该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毫无遗憾了。哪知事情并不尽然,实在的说来,世间所有裹有糖衣的东西,内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这婚姻在蜜月期间,就让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后悔。为什么呢?原来,她发现她的丈夫郭先生,虽是那样一个思想崭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个空气绝对腐朽的家庭。这旧家庭的最高当局,她的五十多岁的婆婆,却是一位寸半本的独裁者,这位具体而微的统治阶级,一把紧抓着家庭中的大权,包括经济、行政,一切等等。这旧家庭中的规矩,尤其大得吓人;总之,就连一枚苍蝇飞进这个旧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线,而不准越轨。至于我们这位活泼泼的缪英小姐,她在踏进这个高门槛以后,得到了何种的优待,只看以后所列的几个条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这位独裁的婆婆,已和缪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订立如后的约法:一、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穿得规规矩矩,要穿奇形怪状的衣服,那是第一个不行。二、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谨守闺门,独自一个出外跑野马,那是第二个不行。三、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进电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体统!是第三个不行。四、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出外跳交际舞和其他什么舞等等,理由,一个女子无端让人拥抱,这成什么话?那是绝对的不行。五、规矩人家的女人,不许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体,那还了得!那简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话”式的条约,不过是个大纲,其余科目细则,却还不及备载。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缪小姐所倾心爱好的事情。你要剥夺她这爱好,等于从活泼的鱼儿身边带走了水,其难堪可想而知。可是鱼儿已进了网,后悔,无及;抗争,无效。在这不幸的时日中,婆媳之间当然也曾经过许多不流血而较流血更难堪的战争,结果,徒使一个永久的中立国——那位郭大钊先生,头颅被研成了泥浆。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于粗线条。从这时候起始,脾气变得格外刚愎。夫妇间的情感,一时虽还没有显著的变异,但是,他们已像一只瓷碗一样,看看外表,虽然没有裂痕,而弹弹声音,却已不像先前那样清脆。不幸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正当家庭里面风波不息的时候,恰巧这个时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风波。有一天——距离婚后不过几个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说了些舍身报国的话,竟自弃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摄的照片,尽数带走,不留一页;甚至连粘在几种出入证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销毁。单单留着一个从德国带回来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着一个珐琅做成的绝小绝精制的小像,因为一直悬挂在缪小姐的胸口,使他无法把它带走或销毁。这方使郭先生在人间世上,留下了一个唯一的纪念。
从此,这一颗被金制的链子吊起来的心,便永远悬宕在缪小姐胸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