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你是那个——那个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说却并没有往下说。
他这一句吞吐未尽的话,却使对方那座已喷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喷放;只见那个女人,眼内飞爆着火星。她发出一种轻机关枪怒扫似的声音,一连串地锐声接口:“白——白——白什么?白莲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惨笑一声:“哼!直到如今,你还硬冤诬我可怜的父亲,是白莲教的妖人!——凭你这样一句丧尽天良的话,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着,惨不成声:“现在,请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来,让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么心?!——”
一种悲伤,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绪,在这可怜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里,鼓动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性的燃烧!这时,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样的尖刀,放在她的左近[5],她很可能地,会抢到手里,立刻埋进她那阴险残忍的丈夫的心口里去。
在一阵飓风疾卷似的叫跳之后,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由疲倦而低减;接连着的,却是一阵凄酸入骨的悲泣。她把一种郁怒而兼轻鄙的眼光,续续扫袭着那个病人。于是,她带哭带说,申诉出了她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啊啊!我的大经理!——”这女人忽用这种奇特的称呼,称呼着她的丈夫:“你用那种毒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的全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你——你要听听吗?”她哽咽着这样说:“那时候,我们全家,为了要避难,由我父亲独自先逃到那个镇上去。他约定我们在那里相会。不料!——”她又顿顿足:“不料我们到了那个镇上,已见不到我父亲的面!只见到了低低的一个土堆——那是在一方凄凉的义冢地上——竖着一片惊心刺眼的木片,做着伤心的记识!”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中寒似的发着震颤;她的喉头,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于这震颤,由于这梗塞,她分明已无法继续她这断续不连的语句。但她仍努力接说下去道:“嗳!真可怜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人了——当她远远看到那片木片时,一口痰立刻推升起来,当场晕死了过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上。”
她向那个目瞪口呆的病人,发出一种反常的惨笑说:“现在,请你算一算吧!连我可怜的父亲,一条,两条,这——这这是两条命了!”
那个病人,举起了他的深陷于眼眶中的两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别人。最后,像无奈似的狼顾着他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吁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但他这种无声的恳求,只增加了这女人的悲伤与暴怒!只见她仍努力控制着她的情绪,勇敢地往下说:“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鬼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医师,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纸烟;他忘却了他这纸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呣——呃——呣——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室之中,却像堆起了一重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难堪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年;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翻了身!从此,我已变成无父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人[6],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医师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摩登女子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呵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冢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医师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
“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咧!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灭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消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两人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抽烟,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上海,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袋起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眸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医师,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半支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镞,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把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一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鸣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小邱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省觉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煞车那样强制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小邱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小邱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十五、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
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摩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医师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意见,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一页相当长的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粉红的蓓蕾,那也说不定。”
这一点意见,是这医师冷眼偷觑到这女人提起嫁人时的那种特异的眼光,而观察得的。
当他这样想时,他取出了打火机,把那半支烟,矜持地燃上火;由于他这严肃的矜持,却使他的额部,堆起了一种近五十岁的衰颓的暗影。——但,这仅仅是片瞬间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一面闭上眼,把他的思绪,送进了冥想的渊海。
他开始这样想:“全部的事情,前后聚集起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归纳: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阴险的方法,杀害过一个人。五年以后,他无意中,娶了那个被害者的女儿做了妻子。又过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害者的儿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妻舅——他误认他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后吐出了他的隐事。他的妻子,方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用种种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计划的恐吓。因之,便演成了许多离奇的事实。”以上便是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轮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实中,有好几点,值得注意。第一:那个被害者的儿子,最初出现于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于无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现,方始构成有计划的恐吓。第二:这全剧的导演,当然是小邱;那个吃白面的‘鬼’,料想起来,一定不能构成这种精密的设计;他不过处于演员的地位而已。第三:那个扮鬼的角色,他的面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亲,真会像到一模一样,丝毫无异吗?这问题,牵连着一种心理上的变态的问题:由于遗传的关系,父子之间,面貌大体相像,那是习见的事,并不足怪。至于一定说,像到丝毫无异,那也许不会吧?因为,一个人的脑膜上,无论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经过了十二年的悠长的时间,无疑地,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处。——这也像一张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后,影子必然要逐渐淡褪。——不过,由于心头多年的疑影,偶尔遇见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会引起一种心理的错觉。于是,原来只有一分相像的,会扩大成三分像,原来有三分像的,竟会变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这样。第四:这一出戏剧中,所有的道具服饰以及化装,等等,怎么会那么的逼真呢?这问题,是容易解答的:因为那个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亲眼见过他老父逃难时的化装,当然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后,要他依样画成一个葫芦,当然并不十分费事。——至于眉心间的钢叉纹;与耳朵上的黑痣,也只需要一举手之劳,便能装点起来,格外不成为问题。第五:那小伙儿的一群——佩莹,小邱,加上那个吃白面的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的恫吓着这位闻人先生呢?代父报仇,使那个阴险残酷的家伙,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报罚,这是属于佩莹方面的主要的动机吧?——但这报罚的方法,也许还是出于小邱的提议——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钱,这也许是一个凑合的原因。——但,这一个原因,并不一定可靠;也许这是一个烟幕,也论不定——除了以上两种动机之外,在这离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还有一种较隐秘的动力,含藏在里边。这多分是出于小邱方面趁火打劫的企图。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谅解这种隐秘的心理,那还不可知哩。——”
“总之……”他的口角间,露出了几缕微烟。他准备再细细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静静的思绪,却被一种极度严重的喧嚷所打断了。他只听得那个病人,忽又发出疯狂似的怒吼,在他耳边震荡着道:“哈哈哈!好!你们——你们这一群鬼!一个是代父复仇的孝女,一个是打抱不平的英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嘿!你们吓死了我,准备怎么样?——嘿!好!看你们真要好哪!眉来眼去,以为我永远不知道。——”
声音略顿了一顿,那狠毒的声气,又切齿地说:“好呀!你们收拾过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哼!”
这疯狂的轰炸声,使这冷静的医师,睁开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种震惊!
他不明白这病人,怎样会引起这第二阵的大火?——实际,病人这种较前更炽的火势,正是被那男女俩的眼中的热电,摩擦出来的。
只见那个病人,已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拄着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发着抖;他的怒气,委实已由炽燃,而成了白热,复由白热,而起了升华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却是他这时的那种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着觉的脸色!
呵!读者们,你们可曾看到过地狱中的厉鬼吵架时的神情吗?——你们当然不会看到的。那么,请看这时的王俊熙。——至少,他这时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种地狱鬼怒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