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四个孩子在一座白房子里过暑假,这房子恰好位于一个砂砾坑和一个石灰窑之间。一天,他们很幸运地在砂砾坑里发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眼睛长在长长的角上,好像蜗牛的眼睛。它可以把自己的眼睛像望远镜那样前后伸缩。它的耳朵像蝙蝠的耳朵,又短又粗的身体像蜘蛛的身体,上面布满了浓密、柔软的毛,手脚像猴子的手脚。它对这四个分别叫做西里尔、罗伯特、安西娅和简的孩子说,它是一个萨姆亚德(发音是萨姆亚德),或者叫沙滩仙子。它非常非常老了,生日几乎是在万物诞生之初。它被埋在沙子里已经成千上万年了,但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精灵模样,而这副精灵模样的一部分就是它那种可以满足人们任何愿望的能力。
你是知道的,精灵们向来都会做这个。西里尔、罗伯特、安西娅和简现在发现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了,只是也不知怎地,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而且,他们的愿望有时简直就是怪里怪气的。最后,他们由于自己的一些愚蠢的愿望而陷于被罗伯特称为“非常困难的”境地,萨姆亚德同意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而作为交换,他们答应绝不请它再去满足他们的任何其他愿望,也不把它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它不想再有人来烦它。分手时,简有礼貌地说:
“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你。”
萨姆亚德被这友好的想法感动了,满足了这个愿望。有关所有这一切的那本书叫做《五个孩子和沙滩仙子》,结尾无聊极了,是这样说的:
“当然,他们真的又见到了它,但不是在这个故事里,而且也不是在砂砾坑,而是在——我不能再说了……”
之所以不能再说了,是因为我那时一直找不出孩子们与萨姆亚德再次见面的确切时间和地点。当然,我知道他们会见到它的,因为它是个说话算话的动物。如果它说了一件事情要发生,那么那件事情准会发生。这和那些告诉我们下周四伦敦、南海岸和海峡的天气会如何如何的人是多么不同啊!
发现萨姆亚德和愿望被满足的那个暑假,是孩子们在乡间度过的最美好的暑假,他们非常希望来年夏天再来一次这样的暑假。寒假里,发生了“凤凰和魔毯”这两件令人叫绝的事,而失去这两件宝贝原本会让孩子们陷于绝望——如果不是对来年的乡间假期充满了期望的话。他们觉得世界上充满了绝妙的事情,而其实他们就是会经历这类绝妙事情的那一类人,他们有这种感觉的确是有理由的,于是,他们就盼望着暑假。但是,当暑假来临时,一切却都不一样了,变成一团糟。爸爸不得不到满洲去,用电报发来有关战争的新闻,提供给他为之撰写稿件的那家乏味的报纸,它的名字叫《每日吼叫者》什么的。妈妈,可怜的妈妈远在马德拉,因为她一直病得很重。兰姆,我指的是那婴儿,和她在一起。妈妈的妹妹爱玛婶婶突然嫁给了爸爸的弟弟雷金纳德叔叔,他们去了中国,那地方太远了,就算你的婶婶和叔叔有多么喜欢你,你也别指望会让你到那儿去度假。于是,孩子们被留给老保姆照看,她住在靠近大英博物馆的菲茨罗伊街。尽管她对他们一直都很好,甚至宠爱得超出了我们多数成年人认为是适当的程度,但是四个孩子仍然感到极为痛苦。出租马车载着爸爸和他的箱子、枪支、羊皮、毯子和铝制炊具走了,此时,就是最坚定的心也感到了恐惧,女孩们完全克制不住了,相互拥抱着哭泣起来,而男孩则独自从客厅的一扇阴沉的长窗中望出去,极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在说,男孩子才不会笨到去哭的地步呢。
我希望你注意到,他们要等到爸爸走了以后才敢哭,他们知道他已经够心烦的了。但是当他走了以后,每个人都觉得即使自己一辈子都在尽量不去哭,而现在必须哭一场,哪怕为此去死也在所不惜。于是他们哭了起来。
午茶有虾和水田芹,这使他们稍微快活了一些。水田芹像矮树篱一样围绕着一个圆鼓鼓的盐瓶,这是一个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雅致的器皿。不过这并不是一顿令人快活的饭。
午茶过后,安西娅上楼,来到爸爸原来住的房间,看到那里已是人去屋空,那么地凄凉,想到随着每一分钟过去,他都离她越来越远,离俄国人的枪口越来越近,她又哭了一会儿。然后,她想到了病中的妈妈,她孤零零的,也许此时正想能有一个小女孩往她头上洒科隆香水,为她很快地泡上几杯茶。想到这里,她大哭特哭了起来。然后,她想起了妈妈临走之前那个晚上说的话,她说安西娅是老大,应当设法让其他孩子高兴,等等等等。于是,她止住了哭,思索起来。等想够了,她洗了脸,把头发梳了梳,下楼来到其他孩子中间,尽力装出一副好像根本不知道哭泣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她发现客厅里愁云笼罩,一点儿也没有因罗伯特所作出的努力而有所缓解,他为了打发时间去揪简的头发,虽然并不用力,但是足以捉弄她了。
“喂,”安西娅说,“咱们来闲扯吧。”这个词儿要追溯到那倒霉的一天,当时西里尔欠考虑地希望英格兰有印第安人就好了,而果真就有了。这个词儿勾起了对上个暑假的种种回忆,每个人都发出一声叹息。他们想到了那座白房子,它有个美丽但乱成一团的花园,一片荒芜,里面曾长着玫瑰、紫苑、金盏花、甜木犀草和毛茸茸的芦笋。有人曾想把这园子变成果园,而它现在却如同爸爸说的那样是“五英亩的荆棘,只有小樱桃树的幽灵出没其间”。他们想起了河谷那边的景象,石灰窑在阳光下看上去好似阿拉丁的宫殿。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砂砾坑,坑的边缘长着淡黄色的草和灰白色的茎秆细长的花朵,还想起了悬崖上的那些小洞,那是小沙貂的前门。他们想起了百里香和野蔷薇散发出的自由、新鲜的味道和从乡间小路的那些村舍飘出的木柴青烟的气味。他们环顾老保姆那沉闷的客厅,简说道:
“啊,它是多么不同!”
的确如此。直到爸爸把孩子们交给她去照看,老保姆一直有出租住房的习惯。她的那些房间所配置的家具都是为了“出租”。现在,似乎没有人为“出租”的房间配置与自住的房间相同的家具,这似乎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个房间有沉重的深红色窗帘,那颜色即使血溅到上面都不会显出来,窗帘带有粗糙的花边窗纱。地毯是黄色和紫色相间的,上面补了几小块灰色和褐色的油布。房间里有个光亮的红木碗柜,或者叫餐具柜,柜子上的锁已经坏了。椅子太多了,硬梆梆的,编织椅罩从座位上滑下来,全都滑向错误的方向。桌子上铺着深绿色的桌布,上面带有用链形针法缝制的图案。在壁炉上方有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看你会比你实际的样子丑很多,不论你的模样多么正常。还有壁炉横板,带有棕色的长毛绒和与长毛绒不相配的木边。一个死气沉沉的时钟好像黑色的大理石坟墓,而且和坟墓一样寂静,因为它早已忘记如何发出嘀嗒的响声了。涂漆的花瓶里从没有任何鲜花,涂漆的小手鼓从没有人去敲,涂漆的托架上空无一物。“有装在枫木框里的版画,画的是王后、国会大厦、天国平原[1]和一个圆鼻头樵夫的了无生气的归来。”
有两本书——去年12月期的《布拉德肖》和一本单册的普卢姆里奇所著《新约圣经评注》。还有……但我不能再继续描述这幅痛苦的画面了。正如简所说,它的确是非常不同。
“咱们来闲扯吧。”安西亚再次说道。
“闲扯些什么呢?”西里尔打着哈欠说道。
“没有任何事情好做。”罗伯特一边说,一边不高兴地踢着桌子腿。
“我不想玩。”简没好气地说道。
安西娅费了很大的劲不生气。她成功了。
“喂,”她说道,“别以为我想唠叨,或是想惹人讨厌,我只想照爸爸说的那样去说明形势。你们同意吗?”
“说吧。”西里尔毫无热情地说。
“那好吧。我们都知道,我们之所以呆在这里是由于保姆不能离开自己的房子,因为有住在顶楼的那位先生,他虽然穷,但有学问。爸爸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来照看我们,而这已经花了很多钱,妈妈要去马德拉把病治好。”
简不高兴地嗤了一声。
“是的,我知道,”安西娅匆匆说道,“可是咱们别去想这一切有多糟糕吧。我是说,虽然我们不能去那些需要花钱的地方,但是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其实,在伦敦很多东西你不用花钱也可以看到,我想我们可以去看这些东西。我们的年龄现在都够大的了,我们没有兰姆……”
简的嗤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我的意思是没有谁会因为他而说‘不’了,亲爱的宝贝。我想我们必须使保姆明白我们的年龄都好大了,并让我们自己出去,不然我们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的。我建议不管什么我们都去看,咱们先让保姆给我们一些面包屑,然后我们就去圣詹姆斯公园[2]。我知道那里有鸭子,我们可以去喂。只是我们必须使保姆能够让我们自己去。”
“自由万岁!”罗伯特说道,“不过她不会让的。”
“她会的,”简出人意料地说,“这事儿今天早上我就想过了,而且问了爸爸,他说可以。还有,他对老保姆说我们可以去,只是他说我们必须每次都要说出想去什么地方,如果那地方合适,她会让我们去的。”
“为考虑周到的简欢呼三声,”西里尔喊道,他终于从哈欠连天的绝望中摆脱出来,“我说,咱们现在就去吧。”
于是他们去了,老保姆只是请他们过路口时当心,遇到麻烦事时去找警察帮忙。可是他们对路口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他们曾在坎登镇住过,知道那条肯蒂斯镇大道。在那条大道上,有轨电车在昼夜不停地发疯似的来回急速行驶,好像存心想把你撞倒似的。
他们答应在天黑时回家,不过眼下正值7月,天黑得很晚,早过了睡觉时间。
他们动身朝圣詹姆斯公园走去,所有口袋都塞满了用来喂鸭子的面包屑和烤面包壳。他们动身了,我再说一遍,不过他们根本没到达那里。
在菲茨罗伊街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有很多街道,如果你走的路对,你会经过很多店铺,使你忍不住要驻足张望。孩子们停住脚步,朝几家店铺张望,橱窗里有金饰带、珠子、图画、珠宝、服饰、帽子、牡蛎和龙虾。与在菲茨罗伊街300号最好的客厅里相比,他们的悲痛似乎远没那么难忍受了。
不久,罗伯特(他被推选为队长,因为女孩们认为这对他合适,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而西里尔当然就不能投反对票了,因为那样会显得是一种很小气的嫉妒)奇妙地转了个弯,他们来到了杂乱无章的很有趣的小街上,那里的店铺是最最有趣的了——卖活物的店铺。有一家店铺的橱窗里装满了笼子,里面有各种各样漂亮的鸟。孩子们很高兴,直到他们想起自己曾如何希望获得翅膀,而且也曾经有过翅膀,这时他们就觉得任何有翅膀的东西如果被关在笼子里不准飞,肯定会感到非常不高兴。
“做笼子里的鸟一定很没意思,”西里尔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