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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个月前。

朔漠古道,羌笛韵凉,止不住风沙嘶狂。

长长的送亲队伍,从头望不到尾,红衣铠甲的护卫队,将一辆装饰奢华,车厢上绣着大红喜字,粉帘珠垂的马车护在中间,之后,徐徐跟着十辆普通马车,载满了嫁妆与一路上大队人马所用的干粮清水。

二月初一,自大周国京城出发,迄今为止,已走了整整一月。

风吹帘动,珍珠敲打着车厢,发出叮叮铛铛的清脆响声,如催眠曲一般,将马车里斜倚在小榻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稍许便催入了梦乡。

梦中,晨钟暮鼓,轻轻入耳,普罗寺后院的枫树下,一抹嫩黄色的小小身影拼命的奔跑着,脚踩在枫叶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有火红的枫叶飘落在发间,沾在衣裙上,躺在她的手心,她终于浑身失了力气,重重的跌在了枫林里,将手中那一片枫叶捏成褶皱,哭出声来,“遥哥哥,你在哪儿……”

“公主!”

一道轻唤声,在耳旁略带焦急的响起,令傅筝从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来,看向守在小榻旁的贴身侍婢,轻轻一笑,“海静,有事么?”

“公主,您又做梦了么?”身材中等,长相清秀的丫环眉头轻拢,目露担忧,说着拿起绢帕轻轻的拭去傅筝额头的薄汗。

“公主,奴婢沏了碗安神茶,您喝点儿吧!”马车中的小桌旁,另一贴身侍婢诺妍小心的端了茶碗过来,微笑着说道。

“好。”傅筝浅笑着点点头,削葱般盈白的纤指,接过茶碗,优雅的轻抿了一小口,马车却恰在此时,突然颠簸动荡起来,震的茶水四溅,两个丫环慌忙左右扶住傅筝,正待开口查问,马车却又很快恢复了平稳。

“公主,您怎么样?磕到哪儿了么?”海静询问的同时,仔细的检查着傅筝的身体,清晰的听到马车外传来的训斥声。

傅筝轻摇下头,秀眉微拢,眸光飘忽的望向车窗,柔美的脸庞,渐如被风沙洗礼过的苍白,心思游离间,车窗上有黑影靠近,话语中透着明显的焦急,“公主,车轮不小心碾到了石头,不知公主可曾伤到?”

纤手捻起车帘一角,傅筝嫣然一笑,“无碍,你别太紧张了,我还没有那么娇弱。”

肖夜,年方二十二,大周国少年名将,出身显赫,相貌出众,一张俊容因常年在外练兵,而肤色略显黑,却也将他衬托的犹为英气勃勃,气势凛冽,令人不敢小觑。

“公主……”迎上那一双漆黑透亮,如水般清澈的眼眸,肖夜抓着缰绳的大手,蓦地一紧,缓缓垂眸,保持着礼数,“谢公主宽容!”

“还有多久能到?”对肖夜的死板,傅筝眸中多了抹促狭的笑意,这位名震大周的少将军,是大周皇帝派出护送她出嫁到大邺国的,之前,他们也有过几面之缘,却不知为何,他每次见到她,都是先逾矩大胆的直视着她,僵硬上稍许才低头表示恭敬,却又从来不奉承她,而她每每都能看到,他耳根似有些变红。

肖夜将眸子又低进去了一分,嗓音清冽的答道:“回公主,预计日暮时分,就可到达大邺边关宁州城,至大邺京师金安城,估计再有十天便到!”

“十天……竟只有十天了!”傅筝红唇轻动,原本清亮的眸子,刹那间,涌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婚期越近,她离他,便越远……

夜,极黑。

深墨色的天幕上,浓云翻滚着,将最后一丝光亮全部吞噬,天地间,只剩下了压抑的黑色,深沉而厚重。

有风,呼啸而来,将春日的柳条肆虐拍打,刚冒出嫩绿枝芽的柳叶,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然后再被席卷起,以惊人的速度,滚向他方……

大雨,终于在一阵电闪雷鸣后,以磅礴的气势,从天幕中倾泻而下!

雨雾中,一座恢弘的高门大宅,如一只雄狮盘桓在金安城的东头,两扇厚重的红漆铜门紧闭,上方黑底烫金的牌匾上,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恭亲王府。

对于恭亲王府的来历,百姓众说纷纭。

传言,恭亲王叶迹翎,本非大邺子民,十岁之前身世完全空白,十一岁时,被先帝抚养在身边,赐国姓,以义子身份,纳入皇族之中!

传言,叶迹翎出身低贱,却在十六岁时,便被先帝力排众议,破格封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传言,先帝逝时,将大邺半数兵马大权交予叶迹翎执掌,令当今太后与皇帝忌惮三分,暗中视为心腹大患!

传言,叶迹翎俊美如妖孽,狠辣如撒旦,一笑可倾城,一笑亦可夺人命,翻手为云覆手雨!

传言,叶迹翎至今无妃,避天下美人如蛇蝎,两位由先帝所赐侧妃,入王府三年,至今无所出……

传言,大周国君纳贡示好,上表大邺皇帝提议两国联姻,恭亲王叶迹翎竟主动请旨,愿娶大周公主为正妃……

……

关于叶迹翎的传言,实在太多太多,真真假假,无人可辩,只知三月十五日,大邺恭亲王与大周平阳公主,真的要联姻了!

“轰——”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雨下得更大了,如万马奔腾,浪涛滚滚,将天地完全笼罩在一张混沌的大网之中!

无名亭,座落在恭亲王府内东北角,高达七丈,设计精巧,共七层,每层小亭六角成拱月形,每月十五,皓月当空时,每个亭洞里都倒映一个月影,美不胜收。最顶层的亭子,亭顶,是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绿色的檐上雕着千姿百态的蔷薇花,每个翘角上,都是一朵用玉石雕刻而成的蔷薇花,四周垂下淡黄色的纱幔,为整座亭子,凭添了一种浪漫的气息。

亭下,种植着满园的蔷薇,溪畔、路旁及园边、地角等处,密集丛生,满枝灿烂,微雨或朝露后,花瓣红晕剔透,花色有乳白、鹅黄、金黄、粉红、大红、紫黑多种,花朵有大有小,有重瓣、单瓣,簇生于梢头,色泽鲜艳,气味芳香,夏日花繁叶茂,确有“密叶翠幄重,脓花红锦张”的景致。

这一处,命名为宜园。

整个园子,无一株杂花,入目的,只有蔷薇花。

而亭子,园子,溪湖,却无一处以蔷薇来命名,亭子无名,时间久了,便被称之为无名亭。

而宜园,在恭亲王府,虽是风景最美的一处地方,却也是一处禁地,任何人,无恭亲王叶迹翎的批准,不得擅入一步!

雨幕斜织中,顶亭淡黄色的纱幔,如波浪般翻滚,纱幔后,一道颀长单薄的身影,静静的矗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出神的望着远方,久久不曾眨动一下。

男子生的极美,一袭锦衣玉带,玉肌丹唇,弦月眉,桃花眼,笑起来如弯月,肃然时若寒星,直挺的鼻梁,优美的下颚,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俊雅中,一股高贵的气质淡然而出,身形虽瘦,那双凛然的眼神,却是极具威慑力量,令人不敢小觑!

有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来人刻意压轻了步子,生怕打扰了正在沉思中的男子,然而,男子听到响动,已轻蹙了俊眉,缓缓侧目,波澜不惊的开口,“有事?”

“王爷,下雨天凉,奴才带了披风,给您披上吧!”管家张毅趋步上来,自男子身侧站定,躬身行礼,语带关切的说道。

“好。”

简短的一个字,令张毅却感到微微的诧异,王爷寡言,从来都是有事说事,不多言一句废话,而通常在无名亭独思的时候,他若敢扰,必会受到一番斥责,哪怕平日也如这样的雨夜,也如此刻这种情况。

惊讶间,将雨布中包裹的披风拿出,小心的为叶迹翎系上后,张毅退后一小步,拱手道:“王爷,奴才还有一事回禀,日前我们派往大周打探消息的人一刻钟之前传回口信,大周南阳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招大周左丞相之长子为驸马,婚期定在下月初十!”

“什么?”

叶迹翎一惊,倏的扭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瞬间划过道道冰寒,令张毅本能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布轴,高举过头顶,惶恐的答道:“回王爷,传口信的阿三还呈上了大周国君公告百姓的谕旨诏书,请王爷过目!”

伸出去的大手,轻颤了几下,才缓缓接过布轴,再缓缓打开,依着亭中石桌上宫灯所发出的光亮,叶迹翎垂眸看去,心脏骤然紧缩,“婚期”那两个字,尤为刺目,令他大脑有好一阵子的呆滞……

张毅一动不敢动,忐忑的胡猜乱想间,只听头顶叶迹翎清冽的嗓音,空洞的响起,“吩咐下去,不惜一切手段,阻止南阳公主婚事!”

“王爷!”张毅震惊,立刻抬眸道:“这是大周国事,与王爷迎娶平阳公主并无关系,若是恶意破坏,万一……”

“出什么事,自有本王担着!”叶迹翎睥睨着他,眸光森冷,薄唇轻动,“为准驸马制造问题,比如受伤、病重、行为不检,迫使大周国君退婚,如果这些都办不到,那么驸马意外身亡,公主自是不用下嫁了!”

“王爷……”

“听着,行事小心,谨慎为上,若连这点儿小事也办不好,叫他们提头来见!”

语落,叶迹翎已迈出修长的双腿,沿着楼梯而下,身后,张毅瘫软在地,冷汗涔涔,刺杀大周左丞相之子,这得担多大的风险,若闹不好,便是两国邦交失和,为了一个南阳公主,竟……

“溪边有三株蔷薇,该修剪了!”

隐约有淡淡的嗓音飘上来,张毅一惊,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跟下楼梯,在叶迹翎即将迈出无名亭时,将伞撑在了他头顶,并低头道:“王爷放心,奴才会办好王爷交待的事!”

……

临窗听雨,心境微凉。

今夜,宿在令州城驿馆。

望着潺潺雨幕,傅筝秀眉轻拢,目无焦距的静立着,心中只盼这大雨,下的再大些,时间再久些,最好连下一月,将她的婚期误过……

“公主,厨房送来刚熬好的热姜汤,您趁热喝了祛祛寒吧!”诺妍推门进来,将手中的小托盘放在桌上,含笑说道。

傅筝回身,粉唇微倾,浅笑道:“我又不冷,也没淋雨,不用祛寒了!”

“公主,这是肖将军交待,一定要让公主喝下的。”诺妍皱眉,指着汤碗说道。

“我不想喝,你端给肖将军吧,他和护卫们都淋雨了,该他们每人喝一碗的。”傅筝走近,坐在桌前,端起一杯热茶,“我喝茶就好。”

“公主!”

人随音到,海静抱着棉被进来,朝傅筝微一福身,脸带欢喜的笑道:“公主,肖将军说,明日若还下大雨,令州县令会为我们准备油布,这样盖在马车上,就不会淋到雨了!”

闻言,傅筝有一阵子的恍惚失神,她的这桩婚事,大周上下,无不心向往之,能与天朝大邺联姻,是多么的荣耀,能为大周带来多少年的安定,谁不盼?

闭上眼,父皇希冀的眼神,又清晰的浮现在脑海,记得那一日,父皇欢天喜地的告诉她,大邺恭亲王在大周三位待嫁公主中,独独挑中了她,要娶她做恭亲王妃,犹记得,当时所有人望向她时羡慕嫉妒的眼神……

“父皇,儿臣……不想嫁!”她跪下,低头轻轻的说道。

“什么?放肆!”大周国君一拍龙椅扶手,怒叱道:“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何况你贵为公主,你的婚事牵扯着大周社稷,岂由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既然恭亲王选中了你,你便非嫁不可!”

“是啊,二皇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听说那恭亲王一表人才,手中权势滔天,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的想嫁给他都轮不到呢!”说话的,是南阳公主傅婕,一脸的讥诮与愤恨,将手中的帕子绞的死紧。

“傻孩子,快别惹你父皇生气了,这天大的好事能轮到你头上,是你的福气啊!”端妃,她的生母流泪相劝,以渴盼的眼神乞求她,让她委曲求全。

母妃,在父皇面前是极不受宠的,因为好歹为父皇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被封为妃,在宫中勉强度日,被皇姐的生母皇后,百般排挤,举步维艰。

她的婚事,可为母妃带来无上的光荣,可令母妃在父皇面前挺直腰杆,在皇后,在后宫其它得宠的妃嫔面前,谋得一席之地……

其实,不论她是否为母妃着想,终其结果,都是她必须嫁!

从随身的小箱子中,取出一个小红布包,一层层打开,看着躺在手心,那方精致的木雕,傅筝突然落下泪来……

一块木头,雕刻着一位少年的模样,他曾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人生才有希望……

只是,她嫁了,一朝成为他人妇,这希望,还有什么意义?

……

拂晓时分,叶迹翎从睡梦中惊醒。

额上,竟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随手捻起枕旁的锦帕,拭汗的当口,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掀帘帐,轻喊道:“来人!”

后半夜当值的,是贴身侍婢瑾珍和玉珍,两人匆忙从外间进来,福身道:“王爷,奴婢在!”

“更衣!”

“是!”

早膳未用,叶迹翎匆匆出府,乘了轿子往皇宫而去。

雨后的空气,是极其干净的,掀了轿帘朝外看,有路边桃花的香味儿扑鼻而来,混着泥土的味儿,怡然清新,令叶迹翎烦燥的心情,得到些许的舒缓。

今日,本是休沐之日。

入宫,直奔崇文殿,那里是当今大邺皇帝的寝宫。

刚刚下朝归来,便听到恭亲王已等候多时的消息,叶迹舜漆黑的眼眸,浮起一抹晦暗不明的幽光,在殿外稍顿片刻,而后负手迈进门槛儿,笑容如沐春风,“皇弟!今儿不用上朝,怎么也晨起了?”

叶迹翎从椅上立刻起身,上前两步行礼跪下,嗓音清淡,“臣弟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叶迹舜微笑着,一袭明黄色绣着金龙的龙袍,轻轻扫过叶迹翎的衣角,越过他,缓步走向上座的龙椅。

“启禀皇上,臣弟晨起入宫,是想邀皇上去骑马,春季的天气,温度刚刚好,赶上昨夜下雨,空气犹为清新,正是散心的好时辰!”叶迹翎低眉颔首,拱手道。

“哦?皇弟竟有这般雅兴,如此说来,倒也给了朕放松一下的借口了!”叶迹舜一听,俊眉上扬,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朗,“哈哈!好,朕昨夜批折子太晚,的确有些累,我们就到南山溜一圈!”

叶迹翎抬眸,轻轻一笑,“是!”

一棕一白两匹骏马,欢快地飞奔在南山的林间,因昨夜的雨太大,山路有些滑,马蹄上绑了粗糙的麻布,身后跟着两队御林军随行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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