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年后就要出嫁,柳府赶在过年之前就着手为三小姐柳眉四小姐柳映准备起嫁妆来了。
这事儿自然有一家主母大太太陈氏操持,生了柳眉柳颜的六姨太和四姨太只能在边上看着,没有她们
说话的份儿。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女儿赶一些针线活儿出来。
虽然同是嫁女儿,虽然都是柳老爷的亲生女儿,虽然都是一样的嫁妆,无非是绣花被子绣花枕头绣花衣衫绣花肚兜绣花鞋,那六姨太的红泥筑里大家乐呵呵的,主仆们欢声笑语不断,柳眉含羞坐在炕边,一面陪着亲娘飞针走线地忙活,一面在心里憧憬着即将迎来的新日子,少女的心里就像撞鹿,禁不住想象那良人的模样,高大呢还是矮小,英俊呢还是粗鄙,对娘子温柔体贴呢还是粗蛮鲁莽,这些她现在都不知道,闺阁太深,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走不出这狭小的生存空间,只能靠想象去弥补。不过,偶尔还是有风声透过墙头传进来,说那府衙公差生得高大威武,待人处事进退有度,深得府衙大人器重,想来前途不错。
如果说柳眉还可以对未来好好地做一个梦,那柳颜却早就没有那份自欺欺人的心思了,五十岁的张翰林,比自己的父亲都老,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相貌一般的胖子,现在老年发福得厉害,还能指望他有多英俊吗?柳颜想起这个即将嫁过去和他同床共枕的男人,就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刘管家,肥胖的身子,满面油光,恨不能每一寸肌肤的褶皱里都散发出油腻来。
这样一个人,却叫一个花季少女去相配,用这水嫩的身子陪着他过日子,包括白天和黑夜,想起这些柳颜想吐。
柳颜不知道,其实这个夜里有人正在谈论她的婚事。
这种谈论和别人不同。
府里所有的人,除了柳颜的亲娘张氏,所有人都说这门亲事好,这种称好的人,谁都是随口就说,压根就没有把这话从心里走一遍,事情和自身无管,所以大家都是看戏人,没有谁会真正地替这个十五岁半的女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
只有一个人提出了疑问。
“兰草你说清楚点,柳颜是哪个姨太太的女儿?要嫁给谁?这府里这么多姨太太这么多小姐,我有时候分不清,也记不牢。”
能为主子提供点她知道的信息,这对于兰草来说,是求之不得很乐意效劳的事情,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消息都扒拉出来交给小奶奶。
“柳颜是四小姐,是四姨太张氏的女儿,四姨太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倒是怀过个三个男胎,都小产了。要奴婢看来,这四小姐人还不错,性格冷一点,快言快语,但是不像五小姐,动不动欺负人。”
兰草这是在乘机公报私仇,她没忘花园里被当做活靶欺负的仇恨。
“哦,”哑姑在黑暗里点头,“这么说来,她不是把我按在石头上磕头的那一个小姐了。她的生母,九姨太生产时候在场,在老爷面前帮我说过一句话的那位妇女。我记起来了,她们母女,还好。”
兰草愣愣听着,她发现自从开始借用写字的方式表达内心想法以后,小奶奶说话的能力好像差多了,语速慢,断句多,好像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她需要一边慢慢地思索,一边才能缓缓表达。而且,有时候把话说得很含糊,又不会再给你解释,有些话兰草就听得糊里糊涂,需要含在嘴里慢慢地分析好半天才能恍然明白。
她们母女,还好。自然指的是四姨太四小姐母女了,那么,还好是什么意思?
兰草不敢问。
自从兰花来了,兰草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奶奶跟前最得意的人了,她默默地干着自己该干的活儿,不去和兰花争风头,她已经想好了,只要能长久把自己份内的活儿干下去,有一碗饭吃,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小奶奶想对兰花好,就对兰花好吧。
虽然还是每晚由兰草陪着小奶奶上夜,两个人还是睡一面炕,但是话很少,开玩笑的话更是没有了,大多是小奶奶在问,兰草在答,问什么答什么,问到小奶奶意兴阑珊的时候就闭眼睡觉。
她们之间,还是以小奶奶和奴婢称呼,兰草不敢直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来阻止。
好像她们之间曾经的友谊之墙裂开的那道口子在越来越大。
今晚小奶奶似乎精神不错,说的话就多一些。
“四小姐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吗,难道老爷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子?他就不为女儿的一辈子做长远的打算?”
兰草冲口而出:“小奶奶,大户人家的子女,别看从小吃得好穿的好,享用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富贵,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她们还不如我们这些卑贱的人自由呢,就像这四小姐吧,为什么非得嫁张翰林,我听厨房的嫂子们议论,说老爷是为了稳固咱府里的地位,说翰林老爷在当朝有人,以后咱府里要是有什么事儿,肯定就用得上那样的关系了。其实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高深的道理,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是听来的闲言碎语,当笑谈说给小奶奶听罢了。”
哑姑定定盯着视线上方屋顶的一片黑暗,柳府算得上高门大户了,为了巩固地位权势,需要结交比自己更厉害的高门大户,拿什么结交呢,权力还是金银?在堂堂翰林府面前,柳府这样的人家实在什么都算不上,那么,柳丁茂舍出一个庶出的女儿,就可以结交一门权贵,为整个家庭带来好处,柳丁茂何乐不为呢?
自然是愿意牺牲女儿的。
况且只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
亲事已经说定,嫁妆也开始赶制,那么,似乎真的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兰草感觉哑姑只是沉默,忽然心里不安,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要不就是说得太多了?
她感觉有必要进行补救,斟酌着措辞,“小奶奶,其实依奴婢看来,四小姐真是好命呢,听说等一嫁过去,翰林老爷就马上带她去赴任呢,上头虽然有了太太和姨太太们,但是咱家小姐跟出去了,受不了一点点委屈,四小姐聪明稳重,翰林老爷肯定会把她当心尖上的人疼呢,这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说完她自己都可能觉得这说法太牵强,也不见哑姑搭腔,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说半句,两个人闷闷地醒着。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哑姑好像想了很久,忽然开口说道。
兰草心头一亮,其实她听说那四小姐为了抗婚最近天天以泪洗面,她挺同情四小姐,早就从内心盼着能有个解救的办法。
但是,她没有追着问,只是静静等待。她已经摸索出来了,和这位小奶奶说话,不能急,尤其像这种看似闲谈别人大事的情况,更不能急。如果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如果她不想说,你追问只能坏事,她可能更不会多说。
果不其然,哑姑的声音在幽暗里悠悠地响了起来,“她可以生病,把婚期拖后,多拖一天是一天,她还年轻,三年五年拖得起,那张翰林拖不起,一天比一天老。”
兰草暗暗抚摸自己的心口,说实话,这主意刚听来很不错,可是细细一想,不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着吧,错过了张翰林可能还有李翰林王翰林呢,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还有,哪能那么容易装病呢,这病也不是说装就能装得出的,到时候消息传出来,老爷自然会请大夫来请脉抓药,一个大夫不行,再请一个;到时候那大夫一把脉,有没有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到时候事情败露,只怕就不好说了。
所以,装病,不可行。
“你,是不是在想,这主意,很烂?”
她问。
兰草一哆嗦,她怎么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猜的?蒙的?
不管怎么,都很准。
兰草不敢接口。
她却忽然轻笑,“你,怎么不问,还有另外一个主意?”
兰草可怜巴巴地:“奴婢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有用的法子。”
那涩涩的声音轻轻反问,“兰草,如果柳颜小姐出嫁前夕忽然暴病死了,那张翰林家还娶不娶?”
兰草一呆,喃喃地:“死了?死了,那自然就不会娶了吧,他娶一个死人有什么用?”
“那就是了。”
那就是了?兰草回味着她的话,包括每一个字,吐出每一个字时的语气,和包裹在深处的心境。
小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四小姐去死?
这算什么有用的主意?
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家,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就叫她去死?如果一死算作最好的办法,那还不如活着嫁过去呢,就算是个老头子又怎地,好歹自己一条命还活在世上。如果连命都没了,这死还有必要吗。
兰草心头一阵一阵凉,她感觉身畔的这个小小的身躯,越来越变得陌生,自己已经摸不到她的内心更难以捉摸她的心事了,就连这说出来的话,也越加难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