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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茜跟乔洋说:“你试试跟我上床吧,如果你感觉不好,第二天可以假装这事没发生过,我也永不再提。”
乔洋冲她翻了个白眼,继续打他的飞机。
没有人比南茜更爱乔洋,用“爱”这个字眼也许显得太沉重,暂时就以“感兴趣”代替吧。
没有人比南茜对乔洋更感兴趣。
她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公司,在乔洋的办公桌上放一盒鲜奶和一个折成长方形的金灿灿的鸡蛋煎饼。后来,她发现编辑部里的每个女人都在为乔洋带早餐,以三明治和日式便当居多,装在那种很精巧的乐扣盒子或者带樱花图案的漆盒里,光鲜得让她很想掀桌。就只有她,老老实实的一份中国民俗早点,拿个塑料袋包着,放在一角,像端着大碗茶的邋遢大爷,仰望一群搔首弄姿的白富美。
按韩剧的角度来讲,南茜到故事结尾应该会成为乔洋的真命天女,她抱着这样的心态看了几百集肥皂剧,给自己打气,然后坚持带这样寒碜的早餐来讨好他。乔洋呢,永远是最后一个到公司,挂着两只黑眼圈,原色麻布衬衫皱巴巴的,顶着一个鸟窝头。这是典型的八八年男生,被宠坏了的,夜晚总处于鬼混状态。至于在鬼混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神秘世界,也许很简单,但中年大叔大婶们就是怎么也走不进去,包括比他大三岁的南茜。
乔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编辑部里所有女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他那只灰色牛皮挎包底下压着的一堆爱心早餐上。选谁的?这一点很重要,哪怕它们在乔洋心里连个屁都不如。一个既没有高修长得高,又没有李俊基长得俊,但的确是很基的男人,在轻熟女与准熟女中间还有一定的市场。他绝对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五官勉强清秀,身材勉强算健壮,至少短袖T恤勒出的形状还是可观的,两只胳膊上略见青蛙肉,单凭这一点就很能给色女遐想的空间。但是,除此之外,乔洋就真和白马王子、高富帅之类的称谓完全搭不上边,他的优势在于乖巧。
一个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钱,可以很天真,可以没事业心,却不能不乖。这是中性时代对男人的最基本要求。所以乔洋那些小清新的船口袜和帆布鞋装备,镶银边的黑色手环,略显招摇的红裤子,都是廉价却时尚的,他散漫随性之余也并不是完全缺心眼,在女领导跟前永远是一脸的甜笑——“陆总,您看这稿子做三个P行吗?我觉得这身裙子超级适合您唉,像《大饭店》里的嘉宝。”
“对不起啊,陆总,今天我心情不太好,哥哥(张国荣)忌辰,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把稿子编完。”
“陆总,我后悔当时没听您的话,现在决定下了班就去把前边的刘海剪短。”
如果一定要为乔洋找个形容,那就是好莱坞大片《惊天魔盗团》里的杰西·艾森伯格。
是的,乔洋就是用这些假装没心没肺的小手段把《摩登》杂志编辑部里的所有女人都搞定了,办公室里比他模样周正的男人确是有的,但这些男人永远不懂得怎么打扮才能跟上潮流,说的笑话都是老一套,口音里没有台湾腔,只有北京爷们的糙劲儿;这辈子都不敢尝试穿西装短裤,还自诩闷骚。事实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闷骚,要命的是潮人是一种气质,有些人穿个十块钱的T恤,胡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就倍显前卫;而另一些男人,无论衬衫是不是意大利的牌子,一眼望去都还是LOW咖。可悲的是,偏偏LOW咖男们还特瞧不起乔洋那样的,觉得“小男生没品味,浮夸造作又娘炮”,有些奥妙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时尚,是一种气质,与穿什么衣服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关系。
乔洋显然是属于走在潮流尖端的,虽四十岁之前与阿曼尼无缘,却会被人误以为是那些奢侈品他早就用到不想再用的那种人。所以他受欢迎,是每个女人胸口的朱砂痣,哪怕其实没人抓得住他,他都是被她们无缘无故打在算盘上的一个妙人。
所以呢,乔洋每天选吃谁的早餐很重要。
今天,乔洋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在一堆桃红柳绿的早餐盒子里挑挑拣拣,那场景简直是《贫穷贵公子》与《花样少男少女》相结合的微型版本。只不过眼前的男主角要比那些个漫画人物矬一半以上,然而他真实,南茜们需要有血有肉的身体,而不是动漫故事里的意淫对象。
因为乔洋挑的是南茜的鸡蛋煎饼,所以南茜认为她表白的时机到了,尤其感觉他吃得很受用,嘴边全是甜酱,与他那一头蓬发有浑然天成的搭调感。于是,南茜就有点自我感觉良好。事实上,她在轻熟女范围内确是比较出众的,除了那对小乳房经常紧贴住胸肋骨之外没有任何致命缺陷,她清淡的眉眼、柔顺的中长发,以及纤细如麋鹿的四肢,都使其在《摩登》时尚杂志编辑部显得相当应景,没有被小黑裙染出贵族香,也撑不起咄咄逼人的紧身连衣裙,就只能在T恤和棉布短裙中间打转,偶尔用小吊带换换口味也非常养眼。
虽然这样在美女堆里连摸爬滚打的资格都没有,但与城乡接合部气场的女屌丝保持一定距离,可想而知南茜是多么受欢迎的都市小白领,男人觉得她亲切到可以随意接近,她身上又具备所有女人该具备的品性和小动作,撩下头发、剪个指甲都是可爱的,让人不设防,于是男人也从不怕她、防她。对于南茜,认识她的男人们都抱有惊人类似的想法——追到这样的女人也算圆满完成一个人生目标了。
这不能怪南茜骨子里的小清高,她的生活里挤满了总是主动顺路送她回家的绅士们,即便是对她没那层意思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也都是暖暖的,像在欣赏橱窗里某件他们肯定不会买但还是会为其驻足的商品。鉴于这样的优越处境,南茜一发现自己喜欢上乔洋就觉得胜算很大,即便坐在她周围那一圈办公桌旁的女人个个都是站在时尚尖端的潮人,除了一个搞排版的土鳖宅女,她们几乎每天都以花枝招展的面目示人,上班无异于走秀。不管是剃成光头的阿青,可能一生都致力于走苍井优路线的小桃,每个月工资完全不够消费那些行头却还要一年去三趟香港血拼的付安娜,包括那离过两次婚的女主编陆安安,成日穿得都是仙风道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些行头。这些艳光四射的女人组构起一本将装逼进行到底的刊物。穿着消费最低档,但偶尔也会戴只爱玛仕手环的乔洋在里头被众星捧月般伺候着,所以他比南茜更享受被宠的荣耀。
那份鸡蛋煎饼给了南茜无限信心,于是她毅然决定陪乔洋加班,帮他完成了一组大稿。很自然,他得顺便请她宵夜,然后更顺便地听她表白。
“乔洋,让我做你女朋友吧!我知道你现在是空窗期,我会做家务,收入不低,消费不高,之前只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在大学里,算初恋,还有一次是三年前,但只谈了半年就散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他,我们没有过那个事。所以?”南茜的示爱是简洁给力的,颠覆了她以往乖巧安静的做派,大抵是一扎黑啤给她的勇气,说得又急又快又热情。
“所以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乔洋瞪大眼睛喝了一口啤酒,把脑袋垂得很低。
“我会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早就不爱吃了。”
“我给你洗衣服,把我收藏的侯麦珍藏版电影全集给你。”
“衣服我喜欢自己洗,侯麦的电影我都已经看完了。”
“那我?”南茜开始垂死挣扎。
接下来,她主动请求一夜情,却换来乔洋的一个白眼。他垂下的脑袋又大又乱,像个黑洞;两根拇指不停在手机上忙碌,似乎打飞机比拒绝南茜的献身重要多了。
南茜面红如血,闷声不响地坐着,她不服气,她要等,等他一个不要她的理由。女人一根筋起来无异于精神病患者,她们也许不会死缠烂打,但一定是纠结到天荒地老,尤其像南茜那样平素以敦厚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实骨子里更加极端。
终于,当乔洋打飞机打进朋友圈第三名的时候,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抬起脑袋,抓了抓乱发,随性散漫的样子还是很好看,夜摊上很多女人路过他们的桌子都会往那只“鸟窝”上多瞟两眼——乔洋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生招桃花的男狐。
乔洋就这样抓着手机,盯住又倔又尴尬的南茜看了很久,然后默默站起来,走到他们后面只放着一碟毛豆和一杯啤酒的台子边,那儿坐着个面目俊俏、左耳戴着一只水钻耳钉的男子。乔洋径直站在他跟前,突然捧起对方的脑袋强迫他往上看,然后把自己的嘴唇狠狠压在对方的嘴唇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几乎掀翻了整个夜宵摊,那被乔洋强吻的男子大抵还未回过神来,居然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乔洋就这么淡定地吻了他,再淡定地放开那颗陷入呆滞状态的脑袋,淡定地回到南茜那一桌,再淡定地继续打飞机。
“现在懂了吧?”乔洋继续垂着头。
“懂?懂了?”南茜的面色由红转白,有个比贞子更恐怖的怨灵在她的喉管内涌动,让她吐出来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懂了咱们就快跑,否则我就得挨揍了。”
乔洋站起身,把买单的钱丢在桌上,然后拉着南茜一路狂奔,依行动的娴熟度来讲,他像是经常会闯祸的孩子。
2
之所以乔洋出柜的事情没有在第二天传遍整个《摩登》,兼因南茜的节操作祟。首先,她不是个八卦嘴碎的女人,最怕给男人造成女人就是舌贱的印象,倘若放在解放前,她绝对可以做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其次,她觉得这件事情讲出去会让乔洋难堪,尽管时尚圈的男人不是GAY反而很奇怪,但在这个阴盛阳衰的编辑部里也实在太需要直男来平衡脂粉味浓厚的气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南茜不甘心,几番回想她主动提出献身那晚乔洋的表现,她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摩登》杂志社门口,在家几乎不敢照镜子,怕看到自己那张被男人拒绝后灰颓狼狈的锉脸。
最可恨的地方在于,乔洋次日还是没事人一般来上班,在办公桌上挑了份早餐就胡啃一气,今天他选的是小桃亲手做的金枪鱼寿司。这个时候,南茜才开始关心乔洋那些区别于直男的生活细节来,比如他的电脑桌面放的是小田切让的照片,听歌永远选择杰·布拉南,喜欢穿颜色招摇的低腰裤,经常转头看送餐小弟的屁股?每一个信号都把南茜的心往下压,压到她再也捞不起来的低度。
“乔洋,你有男朋友吗?”
南茜穿过办公楼走廊去厕所的途中,碰上刚从厕所出来的乔洋,他张口打了个哈欠,金枪鱼的腥味扑面而来。她突然为自己和整个杂志社的女人都感到悲哀,何苦大家都在为一个与男神标准隔了一百〇八条街的死基佬执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拦下他,抛出一个再次让她自己节操尽碎的问题。
“啊,有过,刚分手。”
乔洋眼中的惊讶和尴尬一闪而过,大抵是没想到还有如此死缠烂打的女人,他都勇敢出柜了,她怎么还不死心?
“那?你就不考虑一下试试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南茜自己都脸红了。
“不考虑。”
他回答得干脆有力,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掰碎南茜心脏的一个小角。
于是,就有了无数偶像剧中最经典的那个镜头——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内伤无从疗起;而他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不带走天边的一片云彩。
没来由的,她胸口憋出了一股气,这股气不知从何而起,可就是逼得她想把它捏成一枚炮弹,将背影倍显嘚瑟的乔洋轰个稀巴烂。
“你个死基佬!得意个屁啊!”
这是南茜生平第一次在她喜欢的男人跟前爆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发泄之后,那种很想死的感觉直到下班时还紧紧勒住她的脖颈,她反复回忆自己失控之后乔洋的表现。他似乎没觉得有多意外,背影依旧潇洒,还抬起该死的右手挥一挥,仿佛在跟一件对他来讲完全不重要的东西永别。
没错,在南茜的字典里从来没出现过“失恋”二字,在男欢女爱这件事上她永远掌握主动权,因为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才会坚硬如铁,伤人伤得特别狠,自己却毫发无损。此次惨败,完全得归咎于南茜缺乏倒追男人的经验,不像长期与穷得叮当响的摇滚青年鬼混的阿青,爱主动贴钱贴人,在不断被耍的“快感”中触摸爱情的新境界。
和乔洋撕破脸之后,南茜几乎一整天都没说话,只是坐在办公桌前上淘宝,买了一堆包括挤牙膏器在内根本用不着的东西,然后想象着次日收到一个又一个包裹时那种转瞬即逝的兴奋?就在她耗费掉半个月工资的当口,阿青的QQ小窗突然弹了出来,上书一行小字:“下班后,老地方见。”
所谓的老地方,是指与办公楼隔着一条街的那个弄堂咖啡馆,地方小,情调却足,店主用最便宜的绿萝和最简陋的汽油桶营造出了最别致的氛围。《摩登》人都喜好它浓厚的意大利小镇式家常风格,不需要端着,也没必要拿个笔记本摆那儿装,女人们可以坐在外面人手一支烟抽到天荒地老。
南茜原本想推掉阿青的邀请,但对方很坚持,恰好她也想找些其他的刺激来磨平刚刚的受挫感,所以还是关掉淘宝,点了点头。
晚上七点的弄堂咖啡馆有供应味道很家常的咖喱鸡饭,南茜到的时候发现除了阿青之外,小桃和付安娜也在,她们人手一份咖喱饭,吃得满嘴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