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铺着很长的车轨,一辆木制的有轨电车正叮叮当当从他们身后急驶而来,瘦小的车夫似乎受了刺激,晃着脑后的小辫子,和电车赛跑起来,一个个货栈码头就像默片的画面,抖动着,快速出现,又马上消失。他努力想延长目光的焦点,终于看清码头上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正扛着比他们身体还庞大的麻袋,在独木桥一样狭窄的跳板上来来往往。他连忙眨了下眼睛,将脑袋转到马路的另一边,那是一大排由大块草坪和花园构成的三四层洋楼,从古典式到新古典式,从文艺复兴式到折中主义,从券柱式到东印度式,还有其他充满了混搭风格和创意的花园洋房,几乎囊括了他在建筑史课堂上学过的和没学过的一切知识。就在快要被电车赶上时,晃着小辫子的车夫转了个弯,拐到岔路口的铁桥上。铁桥宽阔而漫长,即使在作为世界中心的伦敦,他也没见过这般规模和工艺的钢结构桥梁。正想细细研究桥的建筑形式,人力车却已把他带到了另一边的街道上。街道紧邻被埃利斯称为嫣然浜的小河,另一侧是长长的城墙。城墙几乎已经坍塌,一些拾荒的小孩以及赶着牛车的农夫,正在废墟上挑拣墙砖。埃利斯告诉他,城墙的那一边就是漂来老城,大约半年前,这古老帝国发生了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武昌起义一个月后,漂来城的革命党也揭竿而起,这国家终于在1912年成了共和国。新成立的漂来都督府已决定,要拆去旧城墙,修建由两条马路构成的环形街道,街道的名字合起来正是这新国家的名称“中华民国”。
埃利斯说话的过程中,他注意到路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脸上满是泥灰,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手拿着块刚从废墟里捡来的墙砖,一手平摊着伸向了人力车的方向,笑容纯真而谄媚,拖出的鼻涕随呼吸一进一出。前面的莉莉让车夫停下,往那小手里放了些带方孔的铜钱。埃利斯开始大叫,要车夫赶快离开。
“哦,忘了告诉你,在这里生活,得有副铁石心肠。”埃利斯收了收下巴,试图做出严肃的样子,手却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零钱,随手撒在身后的街道上,那些正在捡砖头的人蜂拥了过来。
“你不知道,这地方苦力和乞丐多得数也数不过来,一百个女人里至少十个是娼妓,”直到拐出旧城墙边的街道,埃利斯还是有些烦躁,不断拉扯着衬衫外面的领结,“这地方根本不适合心软的人生活。”
“啊,情况这么严重?”他东张西望着,残破肮脏的街道上衣衫褴褛的中国人或者站在屋檐下,或者有气无力地来来往往,投向他和埃利斯的目光呆滞而茫然。
“不过,这一切很快会改变,我已经为这座城市制定了一个完备的复兴计划,我要在这里办学校,建医院,造房子,为漂来人提供就业机会。等着瞧吧,再过三十年,这地方就会变成人间天堂。”
在埃利斯说话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周围的人力车渐渐密集,路上行人的穿着似乎比刚才阔气了许多,前面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座前端为拱形的三层楼建筑。不用多想,他就猜出那是一家戏院。拱形墙二楼以上的空间挂满了描红烫金的木匾,上面的中国字他每个都认得,还知道那是些人名。
一个戴缎子瓜皮小帽、穿哔叽呢大花袍子的中国人向他们跑了过来,因为速度太快,那人脖子边的黑缎子坎肩不断上下晃动,吊在坎肩上的金链表和洋铁皮水烟枪发出了丁零当啷的撞击声。看着那皮包骨头的瘦脸,他觉得此人像是戏台上下来的。埃利斯悄悄告诉他,那是顾金坤,是负责给戏院推销戏票的案目。
“哎哟,埃爵爷,您看看,您看看,我现在跟您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离着还有五六步,瘦子就将脸上耷拉的皮聚集到鼻尖周围,凝结出花一样灿烂的笑容,干瘪的胸腔发出洪亮的声音,震得他鼓膜发疼,以致他都没注意到对方在说中文,还以为听到的是熟悉不过的英语。
“早上一起来,就有预感,知道您今天一定会来捧蒋老板和汪老板的场,没猜错吧?”顾金坤喘了口气,伸出细细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刚才镇康钱庄的雷老板把我逼得都双脚跳了,我就是没松口,硬把头等包厢留下来一个。哈,我太聪明了。不瞒您说,自从上次打完四海制造局,蒋老板和汪老板就是我们漂来城伶人同业里最红的头牌了,您不晓得为了争一张两人同台的戏票,多少客人明争暗斗啊。”
埃利斯只是微笑,好像早就习惯了这夸大其词的方式。
“小顾,少废话。快带我们进去!”莉莉从人力车上下来,将洋铁皮水烟枪从顾金坤的坎肩口袋里拔出来,顽皮地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
顾金坤一边笑,一边夸张地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哎哟,莉莉姐,不要欺负我小顾好,小心我跟罗夫人告状去。”
莉莉不依不饶,又用烟枪在那滑稽的瓜皮小帽上敲了几下。
一阵插科打诨后,那叫顾金坤的瘦子把他们领进了戏院。进门时,埃利斯忽然凑近他耳边,声音有些古怪:“想起来了,中午找你吃饭前,看了最新的《东中国邮报》,上面援引路透社的消息,说泰坦尼克真的在三天前沉没了。”
说完,他将脑袋别转过去,和顾金坤聊起了别的事情,似乎不想继续跟他在这问题上纠缠。他狐疑地看着埃利斯的侧影,戏院前庭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此刻正面看去兴高采烈的埃利斯,侧脸却有些阴郁。
“喂,在想什么?”身后响起怯生生的声音,是莉莉,趁着走上那段狭窄的木楼梯,他故意放慢脚步,和她并肩共行。他侧过脑袋,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
“怎么啦?”莉莉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啊。L—i—l—y。”莉莉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嘲弄。
“我是说全名。”
“就是全名。我养母抱我回来后,一直这样叫我。”
“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个正式点的名字?”
“这名字不好吗?洋人和华人叫起来一样方便。”
“倒也是。”他悻悻地点了点头。
“什么倒也是?好像你懂中国话似的。”莉莉的嘴角又微微翘了翘。
“我懂。”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发现自己果然在说中国话,“还知道这词如果翻译成中文,是百合花或者纯洁的意思。”
莉莉吃了一惊,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忽然平静下来:“当然,你是应该懂。”
“为什么?”
“因为你其实是漂来人。”
“哦,”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埃利斯也喜欢说自己是漂来人,是不是所有这里的洋人,都觉得自己是漂来人。”
“差不多。不过,你的情况跟他们不太一样。”莉莉狡黠地笑了笑。
“好吧,既然我如此与众不同,晚上做我舞伴吧。”
“好啊,既然你这么与众不同。”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二楼走廊,来到了前端的包厢,他在莉莉身边坐下。
“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眼熟,这是为什么?”屁股下的木椅子有些硬,他连忙将身体靠到了桌子上。
“我哪知道?男人都喜欢这么说。”莉莉耸了耸肩。
埃利斯在一边哈哈大笑:“知道了吧?别看她楚楚可怜,嘴巴厉害着呢。”
“哎哟,埃爵爷啊,我莉莉就是说点老实话,怎么厉害啦?”
“唉,真话才最伤人啊。”他一边敷衍,一边将目光越过包厢前的栏杆,在戏院里逡巡起来。
这建筑类似欧洲的歌剧院,楼下是池座,戏台之外其他三面楼上是包厢,但戏台显然比歌剧院的舞台要高,还是两层楼,所以从楼上的包厢看过去,舞台反而离得更近,视野也明显好很多。戏台的两层楼面都装饰着红漆雕柱和栏杆,除了镶金的花纹外,里外两对柱子上还刻着些大字,他竟然知道那东西叫对联。池座和包厢里排放了一些方桌子,边上是六张带靠背的红木椅子,包厢里的椅子上还雕着花纹,花纹是用白色的骨质材料镶嵌的,桌上配有六碗盖茶,四碟干果,一盘梨子。他知道那桌子叫八仙桌,椅子叫太师椅。
因为注意到他正凝神观察戏院的情况,埃利斯连忙向正在倒茶的顾金坤努了努嘴:“小顾,介绍一下。”
“好好好,”顾金坤走到他身边,躬下身,因为过于热情,脸几乎快贴在他脸上了,“先生,听得懂我说话吧?”
他点了点头。
“我们这地方啊,叫‘四海大舞台’,大老板是巡捕房的华总探长金爷。”嘴上在滔滔不绝,顾金坤的手也没闲着,在用一把小刀削梨子,纤细苍白的手指上下飞舞,优美得像是弹钢琴,“金爷和埃爵爷是好朋友,埃爵爷送了我们金爷一千斤优质印度土,金爷拿这做本钱,又跟爵爷的银行贷了点款,办了这四海大舞台。你不知道,以前在我们漂来看戏,只能在茶园看,里面一两百人撑死了,舞台也比这小一半,上面的龙套不超过八个,现在这地方,至少能坐下六百个客人,要是挤一挤,一千个也没问题。舞台上可以让三十个龙套同时翻跟头,里面的设施你也看见了,都是红木。注意到那些角落了吗,那是烟榻,来看戏的公子、小姐、老爷们要来了瘾头,随时可以去抽一锅我们的特质膏药,里面加了人参、黄芪、灵芝和枸杞的,给女人用的还有阿胶,味道好,营养也一流,师傅们烧出来的烟泡,更是全漂来最好的。您老是不是也好这口?不要客气,这是头等包厢,房间里就有烟榻,师傅可以上门服务。我跟你说啊,等会儿蒋老板和汪老板一开唱,你在这里再搞几锅烟抽,简直就跟活在戏里面一样。”
说话间,顾金坤已经把盘子里的梨全削完了。梨子的皮完整地耷拉在果体上,从头连到了尾,没一个断点。
“怎么样,试试看?你是新朋友,我小顾今天请你客。”顾金坤把小刀放回盘子,从怀里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巾,仔细地擦了擦手。
“小顾,不要乱来,给莉莉备点药,她是娘胎里带来的瘾,没办法。季泽克是来干事业的,别把我们的有为青年拉下水。”
“好好好,我小顾就是开个玩笑,你们洋老爷都是来干事业的,还能不知道?莉莉的药,进来时,我已经让人准备去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他悄悄看了莉莉一眼,半天没说话,莉莉似乎有些困倦,在打哈欠。根据那已更新至1925年的历史知识,他知道在上个世纪,鸦片也曾是阿拉伯商人、英国贵族和巴黎的布尔乔亚们的最爱,直到1868年,英国人才正式开始在国内立法禁烟。但鸦片在欧洲被彻底禁止是在本世纪初。老洛克菲勒曾不止一次跟他提起过鸦片的危害,而且每次说起这话题,老头都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说的不是鸦片,而是人间地狱。
戏院里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梆子锣鼓声,灯忽然熄了一半,一个比高音C还响亮的人声在后台响起,很快一些男男女女开始合着中式打击乐的节奏,风风火火走上台来,他们穿的服装形式复杂,头上和肩上插满缀饰和旗帜,每个人脸上都像普契尼歌剧里的蝴蝶夫人,涂了厚厚的粉末,只是色彩更为复杂,粉的,白的,黑的,花的,五颜六色,仿佛面具,而演员们的动作也类似招魂,千军万马只是举手投足间的虚空。
看到戏已开场,埃利斯亢奋起来,拿起挂在胸口的相机,跟他打了声招呼,说要去舞台附近拍些照片,然后便在顾金坤带领下,从包厢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莉莉。这时他注意到对面的包厢里,有人在冷冷往他的方向看,是个东方人,身上穿着西式便装,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理了一头贴着头皮的短发,一丝不苟,刷子一样竖着,唇上和颔下还留着黑色的短髭。因为形状整齐,他猜测那是故意留下的。
“那人在看你,你的仰慕者?”以为东方人在看莉莉,他随口问了一句。
“哦,高桥由纪夫,日侨帮会的头子,他想看的不是我,是在看埃利斯的动静。”莉莉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看埃利斯?”
“哦,他是埃利斯的情敌。等着吧,一会儿他也会离开包厢。”
莉莉还没说完,那叫高桥的日本人果然站起身,从包厢出去了。
“情敌?为了谁?”他不由得好奇。
“舞台上的穆桂英。”莉莉又打了个哈欠。
“穆桂英?”
“哦,这戏叫杨门女将,穆桂英就是中间的那个女将。”
他定睛看了一眼舞台上那头插长雉毛、颈后挂满旗帜的女将,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果然是尤物,你看,不仅眼睛,连手指、腰肢都好像会说话。”
“看来你也快要成他们的情敌了。”莉莉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
“那演员是谁?”
“叫蒋桂芳,”莉莉终于笑出声来,“他不是女的,是个男人。”
“啊?”他吃了一惊,张大眼睛希望在穆桂英身上找到一丝“她”是男人的痕迹,却怎样也找不出来,尤其那莺声细语,柔媚到让人心碎,他满脸狐疑地看着莉莉,希望她承认那是玩笑。
“京戏里,男人演女人,比女人还像女人,才叫本事。而且,我告诉你,那个杨宗保,就是和穆桂英搭戏的小生,其实是个叫汪德龄的女人。”
受莉莉提示,他又细细打量了戏台上的男主角,这次倒没疑惑,在那看似阳刚的男子气下面,他还是找到了汪德龄作为女人的蛛丝马迹。
“男人演女人,女人演男人,好玩。中国人的戏都这么演吗?”
“不对,男人演女人在京戏里很常见,女人演男人比较少见,所以蒋老板比汪老板名声大,但我更佩服汪老板。”
“原来你们一直说的蒋老板和汪老板,就是他们两个?”
“是啊。”
“他们很有名?”